第三章

作者:(法)福楼拜    更新时间:2013-11-12 09:56:37

臻于极顶的喜剧、令人不发笑的喜剧、玩笑中的抒情性,这些正是作为作家的我最羡慕的东西。人类的两种要素都在其中了。《心病者》比所有的《阿伽门农》都更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这句:“谈论所有这些病症是否有危险?”顶得上这句:“让他死”不过千万别想让学究们理解这点!——再说,这是很滑稽的事,正如作为人的我很欣赏喜剧,而我的笔却拒绝写喜剧!我越不快活,越趋同于这一点,因为那是最深度的悲哀。

“谈论所有这些病症是否有危险?”是莫里哀的喜剧《心病者》中的台词。

“让他死”是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三联剧《俄瑞斯忒斯》中的一出戏《阿伽门农》。

——照我现在的进度,一年以后我也未必能写完《包法利夫人》。多半年少半年于我倒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生命是短暂的!有时,我一想倒我希望在我咽气之前做的事,一想倒我已艰苦不懈地持续工作了十五年,一想到我永远没有时间大略想一想我究竟愿意干什么,我便感到不堪重负。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5月15日至16日

时代的精神麻风病。平等观念。市侩主义。

贬低别人的癖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麻风病,这癖好还特别照顾那帮写作的人。在这种貌似严肃实则空虚的道德低下的日常养料里,平庸之辈感到心满意足。讨论比理解容易得多,侈谈艺术、美的概念、理想等等,比写一首最短的十四行诗或造一个最短的句子容易得多。

还是转到节律上去吧,让我们去和谐复合句里去荡秋千,让我们更深入心灵的地窖吧。

平等若不是否定一切自由、一切优势和大自然本身,那又是什么呢?平等就是奴役。这说明我为什么热爱艺术。因为在艺术里,起码一切都可以不顾这充斥着谎言的世界而自由自在。——大家都可以在艺术里满足一切,创造一切,既是自己的国王,又是自己的臣民,既积极又消极,既是殉道者又是教士。没有界限;对大家来说,人类是一个带铃铛的牵线木偶,你可以让它在你的句子的末尾鸣响,就像船夫让它在自己脚尖鸣响一样(我经常用这个办法报生活的仇。我用笔回味无边的温馨。我让自己得到女人,得到钱,我让自己旅行)。有如弯曲的灵魂在湛蓝的天空伸展开去,只在真实这个边界停下来。在这样的境界,实际上形式已经消失,构思也不复存在。寻找这个,就是寻找另一个。它们是不可分的,犹如物质和颜色不可分,正因为如此,艺术才是真实性本身。

照我看,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艺术已被完全遗忘了,那就是艺术家多如牛毛。一个教堂的唱诗班成员越多,越应该推定这个教区的教徒不虔诚。大家担心的,不是祷告上帝,也不是如老实人所说的,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而是拥有漂亮的祭披。人们不牵着公众的鼻子走,却自己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文学家当中的纯市侩主义多于食品杂货商当中的纯市侩主义。除了竭尽所能、不择手段遮掩自己的功利主义,还自以为正派(即还是艺术家)之外,他们实际上在干什么?!此乃市侩之极至也。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5月23日

快,冲向独特!这是所有有良心的人内心的呐喊。

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回炉铸自己的剑。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5月29日

写作观。庸人的辩白。

我多么感谢自己曾有过不发表作品的好主意!我还没有在任何东西里面浸泡过呢!我的缪斯(无论她怎样扭动腰部)毕竟没有去**;眼见梅毒传遍世界,我真愿意让她以处女身咽气。我不属于那种有能耐给自己造就读者群的人,而且这类读者群也并非为我而存在,所以我准备放弃。“倘若你千方百计讨人喜欢,你已丧失了地位”,埃皮克泰图斯如是说。我不会丧失地位的。

我原来的仆人习惯吸鼻烟。我经常听见他在吸鼻烟时(为自己的习惯表示道歉)说:“拿破仑也吸鼻烟。”的确,鼻烟壶肯定在这两个人之间建立了某种亲族关系,这种关系既不贬低那位伟人,又大大提高了那粗人的自尊心。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6月13日

关于句子。散文的理想。

我喜欢清晰的句子,这种句子站得直直的,连跑的时候都直立着。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散文的理想已达到闻所未闻的困难程度;必须摆脱古体,摆脱普通词汇,必须具有当代的思想却不应有当代的错误用语,还必须像伏尔泰的东西一样明快,像蒙田的东西一样芜杂,像德拉布吕埃尔的东西一样刚劲有力,而且永远色彩纷呈。

致马克西姆•迪康 1852年6月26日

名声。自我完善。

……出名不是我主要的事。这只能让最平庸的虚荣心得到充分满足。再说,就这个问题本身来说,难道有人知道该遵循什么?名满天下也未必能使人满足,人几乎总是在对自己的声誉毫无把握的状态下死去,除非死者是个白痴。因此,在人们自己眼里,闻名遐迩并不比默默无闻更能抬高人。

我力求做得更好,力求取悦自己。

我认为成功似乎是结果而不是目的。不过,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朝这个目的走,我觉得我并没有失足一步,也没有在路边停下来向女士们献殷勤,或躺在小草上睡大觉。同样是幽灵,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个子更高的幽灵。

宁愿美国灭亡,也不愿原则丧失。我宁肯像狗一样死去,也不肯提前一秒钟写完还没有成熟的句子。

我脑子里酝酿着我希冀的写作方式和优美语言。当我认为已经摘下杏子时,我不会拒绝卖掉杏子,杏子若鲜美,我也不会拒绝别人鼓掌。——在此之前,我不愿欺骗读者。就这么回事。

一个人的艺术作品如果很优秀,很地道,它总会得到反响,总会有它的位置,六个月以后,六年以后——或在他身后。那又何妨!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6月26日

创作的连贯性。关于散文。

《包法利夫人》让我受不了。这一整个礼拜我就写了三页,而且我并不为这三页心花怒放。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困难是思想的连贯性,以及怎样从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引出那种想法。

你过分相信灵感,而且写得太快。我呢,我之所以写得那么慢,是因为我只能在拿着笔时才考虑风格;我在一片没完没了的烂泥地里行走,烂泥不断增加,我得不断扫清。

优秀散文也应该和诗一样简洁,像诗那样铿锵有致。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6月27日

它们[指杰出作品]看上去安安静静,有如大自然的产品本身,有如巨兽和大山。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7月6日

激情、感受与客观再现。

诗的基础更客观。如果仅仅有**的神经就可以成为诗人,那我的期望应该比莎士比亚和荷马更高,我想象荷马并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

激情成不了诗。——你越突出个人,你越没有说服力。我老在这方面出错,我;原因是我总把自己摆进我做的事情当中。

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照它一贯的样子,本身的样子,它的一般状态,即摆脱了一切昙花一现的偶然成分的状态)表达出来。但必须具有使自己能感受它的才能。这种才能不是别的,就是天才。亲眼目睹。——要有模特儿在眼前,模特儿在摆姿势。

因此我憎恨口头诗,憎恨空话连篇的诗。——对没有说话的事物,眼神就够了。心灵的流露、激情、描绘,我愿意把这一切都融入文笔里。融入任何别的地方都是作践艺术,作践感情本身。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9月13日

创作犹如建筑。小说的丰富性。构思的重要(参看1853年9月30日致路易丝•科莱)。耐心犹比天才。

一本书是怎样一部沉重而有特别复杂的建筑机器!小说创作犹如建筑。我现在写的东西如果不采用深刻的文学形式,真有成为保尔•德•柯克作品的危险。注意福氏的问题:深刻的文学形式!福氏担心和关注的是长期坚持与理想的对等价值。如果仅仅文笔好就足以完成了,岂不与别人无异。危险性是与通俗的差异和不俗的创新没有找到。与庸俗无异,又何苦于艰辛写作呢?那福氏寻求的文学形式是什么呢?这些信件是否透露出作者对此问题的追寻?| 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文学形式了,有别于诗歌等,但那时诗的形式是看重的,小说还没有真正被思考。福氏在此说的文学形式,可能是指在小说这种形式内的多种形式的创新。我们现在把小说至今的多种形式划成各类派别来简单粗暴的加以区分研究。分派别不是福氏赞同的。但如何安排必须写得精彩的对话?这可是必要的,很有必要。还有,等我摆脱了旅店这个场面[指创作《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一节初到永镇寺,爱玛与赖昂的柏拉图之恋],我就得陷进一场人人都挂在嘴上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且,如果我取消粗俗的东西,我等于取消作品的丰富性。小说之美。在这样一本书里,一行的偏差都会使我背离写书的宗旨,都会使我这本书砸锅。作品的思想和架构似乎从来不是福楼拜格外关心的,整体呈现只是时间问题。而对于奔赴目标的每一步来说是为之殚精竭虑的。仿佛是个艰苦、耐心、细致的瓦匠工,在为一砖一瓦的层垒方法和搭建关系而劳累,而经受折磨。写到这个地步,一个最简单的句子对余下的部分都举足轻重。从此以后,我花在这上面的时时刻刻,只有思考再思考,厌倦再厌倦,只能缓慢!

保尔•德•柯克(1793-1871),法国通俗小说家。

一切取决于构思。伟大的歌德这句至理名言是最简单,最令人叹服的概括,也是一切可以接受的艺术作品的箴言。

直到目前,你缺的只是耐心。我并不认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时是天才的迹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

眼里永远要有模特,此外别无他物。

我愿意(我一定做得到)看见你为诗中的一处停顿、为一个和谐复合句、为诗中紧接上行的某个句首字、为形式本身(总之,除了主题)而狂喜,就像你过去为感情、为心灵、为激情而狂喜一样。艺术是一种描述,我们只应当想到描述。艺术家的思想必须像大海一般宽广,像大海一样清纯,清纯到天上的星星可以一直映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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