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路易丝•科莱 1847年9月17日
古代文化的境界。
如今我每天都同阿里斯托芬共同读过清晨,那才叫精彩,而且才思横溢,热血沸腾。但他没有分寸,不合乎道德,甚至不合乎礼仪,却实实在在超凡脱俗。
从凯旋门的高出往下看,巴黎人,甚至骑马的巴黎人都不显得高大。当人们站在古代文化的高度来看当代的东西时,这些东西也不会显得高大。在这方面我试探了自己,我认为我并没有因为人们对我欣赏的东西逐渐持保留态度而对之冷淡、反感。我越摆脱艺术家,我对艺术越热心。就我而言,我最终会走到不敢写一行字的地步,因为我一天比一天更体会到自己藐小、微不足道、知识贫乏。缪斯是一位具有青铜般坚固童贞的处女,得大胆包天才可能……
致路易丝•科莱 1847年10月
艰苦的写作。
我越写下去,越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表达思想。——耗尽必胜的精力斟酌字词,整日价辛辛苦苦修饰各个分句以求形成完美和谐的复合句,这是怎样滑稽的怪癖!——不错,有时候可以从中享受到狂喜的滋味,但要获得这样的快乐必须经历多少气馁和苦涩呀!
致路易•布耶 1850年11月14日
巴尔扎克之死结束了一个时代。
为什么说巴尔扎克之死使我非常难过?当我们所热爱的人物去世时,总会感到伤心。——我本来希望晚些时候去拜望他并让他喜欢自己。是的,这是一位杰出的人,他胆识过人,对他所处的时代极为了解。他对女人的研究细致入微,却在刚结婚之后便与世长辞,而且是在他十分熟悉的社会已经开始有了结局的时候。路易-菲力浦一辞世,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必须演奏别种舞曲了。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1月16日
作品主题。艺术前途。写作进度。
我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爱梦想,我善于仔细观看,有如近视眼观察事物,直看到事物的极点,因为近视眼总把自己的鼻子伸进去。
从文学的角度谈,在我身上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酷爱大叫大嚷,酷爱激情,酷爱鹰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铿锵和臻于巅峰的思想;另一个竭尽全力挖掘搜索真实,既喜爱准确揭示细微的事实,也喜爱准确揭示重大事件;他愿意大家几乎在“实质上”感受到他再现的东西;后者喜欢嘲笑,并在人的兽性里找到乐趣。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艺术越成长,越尽其所能地飘逸化——从古埃及神庙的塔门到哥特式的尖拱,从印度人的两万行诗到拜伦的一气呵成的诗——我越能看出这一点。形式在变得巧妙的同时也在削弱自己;形式正在远离一切礼仪,一切规章,一切标准;形式正在抛弃史诗而趋从小说,抛弃诗歌而趋从散文;形式再也不承认正统性,它自由自在,有如同产生它的每一种意志。这种对具体性的摆脱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政府也紧随其后,从东方的专制主义到将来的社会主义。
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必须用一整本书来发挥我想说的。在我暮年,我要写文章阐述这一切,因为到那时已不会有更好的东西供我在纸上乱涂乱抹了。在那之前还是尽心尽力地写我的小说。
老天爷!我写作的进度很慢:四天写了五页,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仍在消遣。我在这里又重新获得了宁静。天气坏极了,河流看上去像大洋,没有一只猫经过我的窗下。我已生了旺火。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2月8日
《圣安东尼的诱惑》的创作。《包法利夫人》的创作。
目前我正处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天地[指正在创作的《包法利夫人》],我得在这里细心观察那些最庸俗乏味的细节。——我的眼光得歪到从心灵的霉变部分冒出的气泡上。从这里到《圣安东尼的诱惑》中的神话和神学的火焰般的光芒距离太大了。主题各异,同样,我的写作手法也大相径庭。我愿意在我这本书里没有一次感情的冲动,也没有一点作者的思考。——我认为这本书在思想方面(我并不重视这方面)一定不如《圣安东尼的诱惑》高,但它也许会更直截了当,更难能可贵,却并不显示出来。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3月27日
艺术创作的个性化与非个性化。
没有比在艺术里放进自己的个人感情更差劲的事情。你就稳步而严格地遵行这条至理名言行事吧。但愿这个公认之理在你的新年里毫不动摇,无论在你剖析人的每一根情感纤维时,或在你寻找每一个同义词时,你会看见,你会看见你的视野怎样开阔起来,你的乐器变得怎样响亮,是什么样的恬静心情在主宰你!你的心灵退到天之涯,便会让你的视野从根本上开朗起来,而不是在近处使你目眩。你把你个人分散给所有的人之后,你笔下的人物就活了,那时,人们看到的便不是某个个人的永远夸张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各式各样的打扮伪装起来,甚至会因为老缺乏准确的细节而无法明确形成——他们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将是一群群的人。
有多少次我为那些理想化了的事物颇感不快,因为我宁愿看见它们处在天然的状态!
艺术,正因为它处在天地之间,它应当悬在无限之中,它本身很完整,独立于创造它的人。这样看来,人们是在生活和艺术中给自己安排一些可怕的失误。想晒太阳暖自己的脚,就是想摔到地上。我们还是尊重诗兴吧,诗兴并非为某个人而存在,它为人而存在。
你会可怜那种自我歌颂的俗套。这样的自我歌颂可以在一次吼叫中获得成功,然而,拿拜伦来说,他无论有多大的激情,旁边的莎士比亚却以他超人的非个性化使他大为逊色。——难道会有人知道他当时是在悲伤或者快乐?艺术家应当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我对作家越没有印象,他在我眼里越伟大。对荷马和拉伯雷本人,我什么也想象不出,我一想到米开朗琪罗,我就会看见(不过是从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在夜里秉烛雕塑。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4月24日
写作生活。内心的创作使命。我的创作笔法。
我活得很艰难,与外界的一切快乐隔绝;在生活里,我没有别的,只有一种持久的狂热支撑自己,这种狂热有时会因无能为力而哭泣,但它仍持续不断。我爱我的工作爱到迷恋的、邪乎的程度,犹如苦行僧穿的粗毛衬衣老搔他的肚子。
我在写作时曾自个儿感动不已,我曾尽情享受我文思躁动的妙趣,并享受能表现这种躁动的句子和找到这句子的满意心情。——至少我认为在那种文思躁动里有这一切,因为在那里毕竟是心劲儿占了主导地位。——在这个范畴里还有更高级的激情,那就是感性成分已不起作用的激情。这类激情超越了精神美的功效,因为它们独立于任何人格、任何人际关系。有时(在我阳光灿烂的日子),借助使我从脚跟到发根的皮肤都微微战栗的激情之光,我隐约看见一种心态,这种心态高于生活,对它来说,光荣算不了什么,甚至幸福也成了无用的东西。倘若大家周围的东西不去以它的性质构成常年的咒语从而把大家困在污泥里窒息而死,却反而让大家处在一种健康的状态,那么,也许有办法为美学再找到斯多葛主义为道德而发明的那种东西?——希腊艺术并非一种艺术,它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大法。在那里,高山的轮廓也与众不同,山上的大理石是为雕塑家而存在的,等等。
时代已离美而去。哪怕人类能回到美,在这段难受的时刻,谁也不需要它。时代越前进,艺术越具有科学性,同样,科学也会变得富有艺术性。两者在底部分开之后,又会在顶峰汇合。目前,没有任何人类思想能够预言,未来的作品会迎着怎样耀眼的精神阳光问世。——在那之前,我们处在一条充满阴影的走廊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我们没有杠杆,大地在我们脚下直往下滑。我们这些文学家和写作家全都缺少支撑点。
凡事都有它的缘由,而且我认为个人的想象与千百万人的胃口同样合理,这种想象在世上能够占有同样大的位置,所以,撇开现实不谈,也别受否定我们的人类的束缚,我们必须为想象的使命而活着,我们必须登上想象的象牙之塔,在那里独自停留在我们的梦幻里,有如印度寺庙中的舞姬停留在她们的馨香里。——我有时感到极为厌倦,极为空虚,还感到我的疑惑之情在我最幼稚的心满意足中冲着我的脸冷笑。好吧!我可不会用这一切交换任何东西,因为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在服从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
我倒设计了一种,我,一种笔法,这种笔法可能很漂亮。也许在几天之后,在十年之后,或十个世纪之后的某一天,有人会用这种笔法;它会像诗一般押韵,像科学语言一般准确,像大提琴声一般高低起伏,响亮夸张,它还有火花般闪光的枝形装饰;这种文笔会像尖刀一样刺进你的脑海;用这样的笔法,你的思想最终会在平滑的水面上航行,有如人们顺风疾驶这小船。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5月8日
形式、思想与情感。反讽。欣赏喜剧但拒绝写喜剧。不堪重负的思考。
你谈到我内心正直,我认为,那无非是跟我在艺术问题上思想的准确性相同的东西。至于我,我并不赞成区分内心、思想、形式、实质、灵魂或肉体。那一切都和人密不可分。
没有一个人比我更能吸纳别人的东西。我曾去闻从未闻过的肥料堆,我曾对连感情丰富的人都不曾动情的许多事物产生同情。——倘若《包法利夫人》还有点价值,这本书可不缺乏情感。我觉得,反讽似乎在左右生活。——每当我哭泣时,我怎么往往去照镜子看自己?——这种想俯瞰自己的心情也许正是所有德操的来源。它使你脱离个性,根本不让你在那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