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宫中琐事 1

作者:德龄公主    更新时间:2013-09-10 09:20:11

头一天在太后身边当差,不免觉得很吃力。搞不清楚太后想要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希望我怎样去做,好像也没人愿意告诉我这些。通过细致的观察,没多久总算有了些头绪。当我把那些珠宝放进匣子里以后,一时又拿不定主意:是应该送还珠宝房呢,还是要等候太后的吩咐。我见她正在和我母亲说话,于是就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冒回险,把这些东西送回了珠宝房。正往回赶的时候,在大院里碰上了太后。她刚换过衣服,还换了平底鞋,看上去矮了许多。这件袍子是深蓝色绉绸做的,镶着粉红花边,完全没有刺绣,太后穿着很好看。看见我,太后问道:“你去哪儿了?”我告诉她,我是去放还那些首饰的。太后说:

“这正合我意,换下的首饰就该马上送回去,但今儿早上我忘了告诉你。是不是有人跟你讲过这些?”

我对她说,没人告诉我任何事情,只是我担心:让太监捧着这样贵重的东西四处走动,怕不合适,而且我想太后大概也不再需要了,所以就认为把它们送回珠宝房比较妥当些。

太后看着我,说:“我料到这些丫头们怕是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但我很高兴看到你能正确地处理事情,我还以为定是有人告诉你该怎样做的呢。以后有不明白的事,只管来问我,别跟这些小人计较。”从太后的话里,我料想她们当中一定有人妒恨我,我决心以后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好在太后喜欢我,必定能处处照应我。

走了一段,太后笑着对我说:

“你看我现在不是舒服得多了吗?我要走很长的路,到那边的山顶上去吃饭,那儿有一处好地方。我敢肯定你也会喜欢的,来,我们一道去吧。”

皇上已经回自己的宫里去了,李莲英也早走了。我们一路徐行,太后有说有笑,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烦恼和牵挂,也没有那些糟心的国家大事等待她去处理。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太后是一个达观的人。太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瞧,有多少人跟着我们来了。”我回过头一看,后面果然跟着一大群侍从,正是这天早些时候陪伴太后上早朝的那一伙。

出了西大院,就是一条长廊,沿着小湖婉蜒向前,一眼望不到尽头。长廊里从头至尾都有精美的雕刻,令人赏心悦目。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电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当这些电灯在夜晚—齐点亮的时候,堪称胜景。

太后走得很快,我们只有加快步子才能跟上她。太监和宫女们全都走在太后的右边,只有—个太监允许跟在我们身后,他端着太后的黄缎椅。这把椅子,还有太后的狗,总是不离她的左右。太后散步的时候,常常要坐在黄缎椅上休息。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我开始觉得累了,可太后依然走得很快,看不出丝毫倦意,像她这样的年纪,真是难得。太后问我,喜欢不喜欢在宫里?和她在一起觉得称心吗?等等。我告诉她,能伺候她是我最大的快乐,也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居然实现了,怎能不心满意足呢?

终于,我们走到了石舫,我已经筋疲力尽。有生以来我所见过的老年人中,还从未有像太后这样富有生命活力的人,然而想想也并不奇怪,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中华帝国,太后以一人之力,支撑了这么多年。

石舫高敞华丽,是一件雕刻杰作。可惜内部已经损毁不堪,太后环指石舫,说:“瞧瞧这些窗户上的彩色玻璃,还有那些漂亮的绘画。都是庚子那年叫洋兵给糟踏成这样了。我是不打算修复它们了,我可不想忘记洋人给我们上的这一课,就让它在这儿时不时地给我提个醒儿吧。”我们在那儿站了不大一会儿,端着那把著名的黄缎椅子的太监走上前来,太后便坐下来休息。说话间,我注意到有两艘华丽气派的大船正在向我们驶近,几只小艇尾随其后。离得近了,我看到这些小艇也同样制作精美,一眼望去,宛如原木雕就的美丽浮塔。浮塔的窗户上挂着红色纱帘,镶着缎边。太后说:

“那儿有船。我们须得上船,划到湖的西边去用餐。”太后起身走到湖沿,两位太监一边一个,搀扶着她踏步上了船,我们大家也都跟着上了船。船的内部精心布置着许多雕花檀木家具,上铺蓝缎垫子,窗户两边各摆放着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船厅的后面还有两个小房间。太后告诉我,可以进去看看。有一间是更衣室,室内有全套的梳妆用具;另外一间则有两张炕和几把小椅子,供太后累了的时候休息。太后坐在她的御座上,吩咐我们坐在船板上。太监已经拿来红缎垫褥为我们铺好。坐在地板上,对于穿中国衣服自然是轻而易举,但对于我们穿的洋装则确实不太好办。我坐在地板上感觉到很不舒服,又不好这样说。我其实很想换上旗装,我知道那一定很舒服,而且也不难办到。但没有太后的吩咐,我斗胆也不敢提这个建议。太后好像注意到了我们坐在地板上很难受的样子,就说:“要是愿意的话你们就起来吧,正好可以去瞧瞧那些跟在我们后面的小艇。”

我把头伸向窗外,看见皇后和另外几个女官在其他的小艇上,她们向我挥手,我也向她们挥了挥手。太后笑着对我说:“我给你个苹果,你抛给他们。”说着,太后从桌子上的水果盘里拣了一只苹果给我。我试着用力一掷,苹果扑通掉到了水里。太后笑着让我再丢一个,还是失败了。太后于是亲自拿起一个苹果,随手一掷,苹果径直奔那小艇而去,正好打中了一位丫鬟的头。我们全都尽情地笑了。此时我开心极了。另外有几只敞篷小艇,一只满载着太监,一只满载着丫鬟、老妈子,其余的则载着太后的午餐。湖色很美,阳光下绿波荡漾。我对太后说,这颜色使我想起了大海。她说:

“你到过这么多地方,还不知足,还要想起大海。你以后再不许出洋了,就跟着我吧。我希望你能够泛舟这里的湖光山色,而不是风高浪急的大海。”我向太后保证,和她在一起我真是太幸福了。说实在话,我的确喜欢这里迷人的风景,温和的气候,鲜亮的阳光,再加上太后对我是如此的慈爱,和我说话的方式就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这一切,使我对太后的敬爱每分钟都在增加。我太喜欢这里了,就连巴黎的繁华,也早已从我的记忆里干净彻底地消失了。

最后,我们来到了湖的另一部分,这里更像是一条小溪,非常狭窄,宽度仅够一只船通过。两岸垂杨拂堤,绿树成荫,这让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中国神话里的境界。这时候,我看见丫鬟、老妈子和太监全都捧着餐盒在岸上走,只剩两只船在航行,一只是皇后的,一只就是我们的。太后说:“要不了一会儿我们就到山脚了。”

船靠岸的时候,我看到一乘黄轿和几乘红轿已经在岸上等候着了。我们登岸走到轿前。我注意到太后的轿子不是今天早晨的那乘大轿。这是顶小轿,当然也是黄色的:黄的轿杠,由两个太监抬着,黄的轿绳,挎过他们的肩头,四角有四个太监扶着。轿子刚要起行的时候,太后说:

“裕太太,我今天特恩,给你和你的女儿红轿红绳,这我可是不轻易给人的。”皇后对我们示意,我立刻懂得她的意思,就跪下来磕头谢恩,一直等太后进了她的轿子。然后我们也找到自己的轿子,伺候我们的几个太监已经肃立在轿旁,这使我颇有些惊诧。我注意到一根轿杠上写着我的名字,就向太监打听原由。太监告诉我,这是昨夜太后所吩咐的。乘轿登上山顶是一次有趣的经历。我看到太后的轿子走在前面,皇后的紧随其后。看到她们的样子,我觉得乘轿登山非常危险,后面的轿夫须将轿杠高高举过头顶,以保持轿子的平衡。我顿时神经紧张起来,心里很害怕,要是轿夫一失足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的太监走在轿子旁边。我对其中一个太监说,我很担心轿夫会失足跌倒。他让我朝后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我更害怕了,抬我的轿夫也把轿杠举过了头顶,而我毫无察觉。太监告诉我,这些轿夫专做这种事情,早已熟练了,绝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让我的心稍稍感到踏实些,回过头再看看,只见其他女官们的轿子挨个跟在后面,太监、丫鬟步行其后,预备万一我们跌下去的时候可以援救。

终于,我们到了山顶。我们扶太后下了轿,跟着她进了一座亭阁,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建筑,在我看来,也是整个颐和园里最漂亮的一座,它的名字叫“清富阁”。这个阁只有两间房子,四面都有窗户,可以俯瞰全园各处。两间屋子中,大的一间是太后用餐的地方,小的一间作更衣室。我注意到凡是太后所到之处都有更衣室。太后领我们到各处,指给我们看各种可爱的花草。一个小太监过来对我说。太后的茶点已经预备好了。

这天是我值日,我跑过去,见两只大黄盒子,装满各式各样的蜜饯和水果,和我在前面所说到过的,正是一样。我每次端两盘,摆放在太后面前的一张方桌上,一共搬了九次才搬完。这会儿,太后正在和我母亲谈论着各种花草,但我注意到她同时还在观察我做事。我很小心地把盘子放在桌上,并且,由于上次的观察,我已经知道太后喜欢吃哪几种,就将它们放在离太后近的位置。太后笑着对我说:“你做得很好。你怎么知道这些是我喜欢的,而放在了我的近处,是谁告诉你的?”我回道,没有人告诉我,是我昨天留心注意到老佛爷爱吃这些东西。

“由此可见你处处用心.”太后说,“不像我这里的一班人,笨得连一只鸟都不如。”

太后说完,就忙着吃她的点心,还给了我几块蜜饯,告诉我可以当着她的面吃。自然,我从不会忘记向她谢恩。我心想,多谢恩总比少谢好。太后说:

“我给你小东西的时候,你不必磕头,只须说‘谢老佛爷赏’就够了。”过了一会儿,太后吃完了,吩咐我把这些盘子撤走。又说:

“今天是你值日,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了。你拿出去坐在走廊里慢慢享用吧。你看,我实在吃不完,还剩了这许多,假如你喜欢,可以叫你的太监替你带回房间去。”于是我把这些小盘子放进盒子里,拿到走廊,摆放在桌上请皇后同吃。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但我想自己并无恶意,试试也许无妨。没想到皇后爽快地说:“好的,我也来吃一些吧。”

我拿起一块蜜饯,正要往嘴里送,忽然听见太后喊我的名字。我连忙进去,见太后坐在餐桌旁边正准备吃饭。她说:

“昨天勃兰康夫人还讲了些啥?她真的高兴吗?你认为那些个外国人会真的喜欢我吗?我看不见得吧,正相反,我知道他们肯定忘不了光绪二十六年的拳民之乱。不过我也不在乎,我还是愿意遵循我们祖上最好的规矩。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采用外国人的方式。你有没有听到过外国女人对你说我是一个凶恶的老太婆?”

我很惊讶太后为什么在吃饭的时候特地叫我来问这些问题?她看上去很严肃,好像被这个问题所深深困扰。我肯定地告诉她:从未有人对她说三道四,除了好话。我从外国人那里所听到的,都是说她多么和蔼,多么优雅,等等。这些话似乎让太后稍稍高兴了些,她笑了笑,说:

“当然,他们对你,也只好这样说,让你听到人家说自己的主子好,心里自然高兴。可我晓得的比你多得多。我也知道不能让自己太烦心,可我实在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中国就这样一个贫弱的样子。虽然我身边的人都安慰我,说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对中国很友好,可我不认为这是真的。我希望中国将来能够强盛。”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极力安慰她,说:“这一天会来的,我们大家都在盼着呢。”我很想趁此献上一些刍见,劝太后采纳,但眼见得她正在生气,我寻思这恐怕不是一个提建议的好时机,还是等待另外的机会吧。我为太后感到揪心,愿意拿出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来帮助她,我要告诉她普通百姓对她的看法,让她可以了解事情的真相,这是从来都没有人敢对她说的。但是,某些事情告诉我应该沉默。太后在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一直想着这事,最后我断定时机尚未成熟,我还不能发表任何意见。这样一想,我就越发敬爱太后了。我应该加倍小心,不能冒犯她,这样,我或许还有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我首先要彻底了解她,然后才能试着影响她去改良中国。

太后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站着。吃罢,太后站起身,把她的餐巾递给了我。餐巾用一块约一码见方丝绸缝成,编织着五颜六色,一角折叠,镶着一只金蝴蝶,蝴蝶的背后有一只钩子,可以挂在衣领上。她说:

“我想你们一定饿了。去叫皇后和其他人来吃饭吧,这桌上的东西你都可以吃,拣你喜欢的吃吧。”我的确饿极了。想想看,从早晨五点钟到现在,我就只吃了一些早点,后来又奔走了这许多路。太后在她的桌子旁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吃得又慢,又多,在我站在那儿和她谈话的时候,我想她这顿饭怕是永远也吃不完了。

这是一顿美餐。皇后站在桌子头边,其他人分立两侧。我们不愿意靠前站,就站到桌子的另外一端。吃的东西大多和昨天的一样。太后洗好了手和脸,从更衣室出来,已经换过了衣服,是一件朴素的袍子,但很好看,用粉红夹灰色的生丝织成,随着她的走动而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太后说:

“我要看你们这些人吃饭,咦,你们为什么都站在桌子的那一头?好菜都在这边,你们都过来,靠近皇后旁边吃。”于是我们都从桌子的一头移到另一头。太后站在我旁边,指着一碟熏鱼叫我尝尝,因为那是她所喜欢的,还说:

“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好了。你知道吗,在这一群人里头,你要战胜他们。谁对你不好,可以告诉我。”接着,太后就出去了,说要去散一会步。我注意到有几个御前女官神色不好看,这恐怕是因为太后对我特别关照的缘故。我知道她们在妒忌我,但我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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