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4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27:32

夜里两点难以成眠但最好是能够入睡,以免明天手会颤抖。其实,相距六步枪要打瞎也难。啊!葛鲁希尼茨基先生呀!您的捣鬼弄玄是不会奏效的我们的处境将会来个调换:现在我不得不在您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您难以启齿的惧怕的迹象。您为什么自己把距离限制为让人劫数难逃的六步呢?您以为我会俯首贴耳地把自己的脑门送给您呀可是我们会抓阄的!不过到了那时到那时万一他的运气比我好该怎么办呢?万一我的吉星最终不再高照呢?那也并非不可思议:因为它忠心耿耿为我刁钻古怪的行为服务已经很久了;高悬九重,不会比在人间的服务更为天长日久而忠心依旧的。

那又如何呢?不过一死罢了!对整个世界来说,损失并不重大;再说我自己也活得百无聊赖。我仿佛一个在舞场中打呵欠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回家睡觉,只是因为马车没到。一旦车马齐备那就再见啦!

我在记忆中把历历往事重温一遍,而且情不自禁地抚心自问:我活着为了什么?生有什么抱负?啊,抱负想必曾经有过,而且上苍所赋使命想必也很崇高,因为在自己心里,我感到了我身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无穷力量然而我却没有领悟这一使命,我一味沉湎于各种无聊而下流的欲望的诱惑之中;当我从它们的熔炉中出来时,已变得又硬又冷,如同一块生铁,而高尚志趣的火焰风华正茂的岁月,却已付诸东流,永不复返。因而从那时起,我曾经多少次充当命运那双手中的斧头呀!如同刑场上的刑具一样,我砍到了那些定遭厄运的牺牲品的头颅上,常常是并无憎恨,永远是不知怜惜我的爱给谁都不曾带来幸福,因为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不曾做出过任何牺牲;我是为自己才爱别人的,为了自身的满足;我欲壑难填地吞咽着她们的爱情,她们的温柔,她们的欢乐与痛苦,以此来满足心灵中一种怪僻的需求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未能得到满足。仿佛这样一种情景,一个人因为饥肠辘辘而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时,忽见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和玉液琼浆,溢香佳酿;他便一头拱住这些假想中虚幻的馈赠狼吞虎咽起来,并顿感饥渴有所缓解;然而一旦一觉醒来幻景消失剩下的就是倍感饥饿与绝望!

不过,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茫苍苍的大地上,也就再无一人会洞悉我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差些,另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好些一些人会说:他是个好人,另一些人则说:那是一个恶棍。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有悖于事实。既然如此,还需历尽艰难地活着吗?可你还是要活下去出于一种好奇心:盼望着有没有什么新鲜玩艺儿何等地可笑与败兴啊!

我在N要塞已有一个半月;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去打猎了只有我一人孤孤单单;我坐在窗前;乌云覆盖着座座大山,直到山脚下面;透过大雾,太阳看上去好像一个黄色的斑点。气候寒冷;风呼呼叫着,摇晃着窗外的护板实在是无聊!我将开始继续写我的记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断得七零八碎。

再读最后一页:简直可笑之至!我曾经想死;这是不可能的:我尚未饮尽这杯苦水,所以现在觉得,我还会久久地活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往事被浇铸得多么清晰,多么突显呀!任何一处线条,任何一种色彩,都不曾被岁月磨去。

我记得,决斗前的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分钟也没有睡。我难以长时间地写:因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惑不安牢牢控制了我。在房中我徘徊了约有一个钟斗;然后坐下来,打开了我桌子上那本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名为《苏格兰的清教徒》。开始读得很用心,后来让那些神话般的故事情节给迷住了,便想入非非起来莫非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为这位苏格兰诗人这本书所给予的愉悦而给他付钱了?(瓦尔特。司各特,英国十八—十九世纪小说家,诗人,一七七一年生于苏格兰边境地区。《苏格兰清教徒》主要写一六七九年苏格兰清教徒反抗英国统治者残酷迫害的一场起义,是这位作家二十七部历史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之一。一八二三年作家在阿伯茨福德去世。)

天终于大亮了。我的神经放松下来。我照了下镜子;一种昏若蒙尘似的苍白,覆盖了我尚存痛苦失眠旧痕的面容;然而一双眼睛,尽管围了一圈咖啡色的阴影,却炯炯发亮,显得孤高自傲,不让分毫。我便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起来。

吩咐备马后,我穿好衣裳,跑去洗澡。浸在清凉而气泡升腾的纳尔赞矿泉水中,我感到肉体的和精神上的力量都恢复了。从浴室出来,我感到自己神清气爽,精神饱满,似乎要赴舞会一样。这样您还能说心灵不取决于肉体吗?

洗澡回来,我在自己家中见到了大夫。他穿着灰色的马裤和一件阿哈鲁克短上衣(一种毛质或丝绸短上衣,腰部挺括。),头上戴着一顶切尔克斯人的帽子。看到他瘦小的身材竟戴上那么一顶毛烘烘的大帽子,我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根本没有横肉堆积的武夫派头,这么一打扮使他的脸比平时显得更长了。

"您怎么愁眉苦脸的呢,大夫?"我对他说。"您不是曾成百次双眼不眨,面不改色地就把人打发到那个世界了吗?您就当我肝火上攻,大病在身;我也可能康复,但也可能死去;二者均合自然规律;您就尽管把我当成一名患者,他正染有您还不明白的恶病,这样,您的好奇心便会油然而起,被激发到极点;您就会在我身上做几项重要的生理观察等待暴死不就是一种眼前正在患着的病吗?"

这个想法使大夫顿开茅塞,他一下子就眉开颜笑了。

我们骑上了马;魏尔纳两手抓起缰绳,我们就动身了,一转眼我们便飞马穿过要塞城外的村庄,进入了峡谷。一条大路弯弯曲曲,顺着峡谷向前延伸,路的一半长满了深深的杂草,而且不时被渲闹的溪流切断,要过这些溪流就得骑马过水中的浅滩,让魏尔纳非常恼火的是,他的马每到水中便驻足不前。

我不记得有比今天的天空更加蔚蓝。空气更加清新的早晨了!太阳刚刚从绿色的峰峦背后升起,便以它光芒初放的温暖,融合了夜间行将散尽的凉爽,给人间的种种感情都涂上了一种甜丝丝的倦怠;刚刚开始的一天的喜气洋洋的晨辉尚未照进峡谷;它只给两侧悬在我们上空的峭壁的顶峰镀上了一抹金黄;生长在峭壁纵深狭缝中的枝繁叶茂的灌木林,只要微风轻轻一吹,便撒给我们满身银色雨滴般的晨露。我记得这一次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爱大自然。端详宽阔的葡萄叶上颤颤巍巍。并折射出万道七彩光芒的滴滴露珠,是那么趣味无穷!我的目光在力图看清雾霭霭的远方时,是那么贪得无厌!在那里,道儿变得越来越窄,山岩变得越发苍翠与险要,最终它们似乎重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墙。我们继续前进,不言不语。

"您的遗嘱写好了吗?"魏尔纳突然问道。

"没有。"

"要是您被打死了呢?"

"继承人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难道没有您想与之诀别的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难道天下就没有一个女人,您想给她留点什么作纪念吗?"

"您是不是想,大夫,"我回答他说,"让我对您敞开我的心扉呢?您知道我已不是那岁数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临死嘴里念着自己情人名字,把一绺涂有香膏或未涂香膏的头发遗交给一位朋友。想到即将降临的和可能降临的死亡时,我心中只有我一人:别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至于明天就会把我忘掉,甚至更坏,还要把只有天晓得的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硬要安在我头上的那些朋友们;至于将拥抱着别的男人来嘲笑我,以免激起他对死者的妒火的那些女人们,那就随他(她)们的便吧!从人生的风暴中,我体验出来的只是一些理念,而没有任何感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已如槁木死灰,全靠头脑活着。我掂量。分析自己本人的欲望与行为时,所抱的纯粹是好奇,似乎它们与己无关。我的躯体中有并存的两个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思考。判断着这个人;第一个可能一小时后就要与您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呢?…您瞧,大夫,看到了吗?在右边的山岩上模模糊糊有三个人影儿?看来这正是我们的冤家对头?"

我们便策马急急朝前赶去。

悬崖下的树丛中拴着三匹马;我们把自己的马也拴到了那里,自己沿着羊肠小道攀登,到了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以及另一位保人在那里等待我们的一块平地上,后者名叫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姓氏我一直没听到。

"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龙骑兵上尉冷笑一声说。

我掏出了表,给他看了一下。

他表示歉意,说他的表快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最后大夫打破了僵局,转身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跟前。

"依我看,"他说,"已经显出了双方拼搏的决心,并以此挽回了自己的荣誉,这样,先生们,您二位最好澄清误会,言归于好。"

"我同意。"我说。

上尉给葛鲁希尼茨基使了一下眼色,这一位便认为我胆怯了,于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尽管直到现在他还面色如土。从我们来到以后,他第一次仰起脸来看我;但是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暴露了内心斗争的紧张不安。

"只要亮明了您的条件,"他说,"以及我能为您效力的方方面面,那就请您相信"

"那就请听我的条件吧:您得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收回对我的诽谤,并请求我的饶恕"

"我仁慈的先生,我感到惊讶,您怎么胆敢向我提出这样一种条件?"

"除此之外我还能向您提什么呢?"

"那我们就决斗吧。"

我耸了耸双肩。

"也罢;不过您要考虑好,我们之间将有一人定死无疑。"

"但愿这是您"

"可我相信反而是您"

他颇为尴尬,满面通红,然后十分做作地哈哈大笑起来。

上尉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两人压低声音嘀咕了大半天。我到这里来时完全是一种好聚好散的心平气顺的精神状态,但是眼前这一切却使我怒火顿起。

大夫朝我走来。

"您听我说,"他带着明显的不安说,"您大概忘了他们的阴谋了?我不善于往枪里装子弹,但是这样一来您真是一个怪人!您告诉他们,就说您知道他们的用心,他们也就不敢再您何苦这样呢!他们会像打只鸟一样把您打死的"

"请您放心,大夫,片刻之后便会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所以他们什么便宜也捞不到。让他们在那里嘀咕吧"

"先生们,这就没意思了!"我大声对他们说道,"决斗就像个决斗的样子;你们昨天有的是时间把话讲足讲够么"

"我们准备好了,"上尉回答道。"各就各位,先生们!大夫,请量出六步吧"

"各就位!"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用一种尖细的嗓音重复道。

"请原谅!"我说,"还有一个条件:既然我们将决个死活,那我们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尽量使这件事成为千古哑谜,永不外传,而且使我们的保人们不担责任。你们同意吗?"

"完全同意。"

"那就听我细说。这面陡峭直立的悬崖上端的右侧,有块狭小的平台,你们看到了吗?从那里到下面少说也有三十俄丈;底下都是棱角如刃的石块。我俩都要站在平台的边缘上;这样即便受点轻伤也会置人于死地:这也许正中你们下怀,因为你们自己定了这六步远的距离。哪个人受伤了,他肯定会直落崖下,摔个粉身碎骨;大夫把子弹从尸体中取出来,到时候轻而易举就可把这一暴死说成是不慎从崖上摔了下来。现在就抓阄吧,看谁先开枪。我在这里给你们把话说死,若不答应以上方案,我就不参加决斗了。"

"那好吧!"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葛鲁希尼茨基,他点头同意之后,上尉这么说。葛鲁希尼茨基的脸色一刻不停地变来变去。我把他逼进了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的境地。在通常情况下开枪,他可以瞄准我的脚,使我受点轻伤,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报复心,又不致使自己良心上太过意不去;可是现在他可能会朝空中开枪,或是成为杀人凶手,或是最终放弃自己卑鄙下流的图谋,跟我一样要冒中弹身亡的危险。此时此刻,我真不愿处于他这种境地。他把上尉拉到了一边,开始神色慌张,心急火燎地对他讲着什么;我看到,他发青的嘴唇在瑟瑟发抖;然而上尉却带着鄙夷的冷笑背过了身去。"你真傻!"他可着嗓门对葛鲁希尼茨基嚷道。"我们出发吧,先生们!"

一条羊肠小道儿穿过树丛,通上悬崖,山岩的碎块形成了这道天然阶梯的踩上去晃晃荡荡的台阶;我们手抓灌木的树枝,开始向上攀登。葛鲁希尼茨基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他的保人,随后才是我和大夫。

"您真让我吃惊,"大夫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让我号下您的脉!哎呀!跳得好快呀!但您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反映只是您的眼睛的闪光比通常更加明亮。"

突然,一些碎石稀里哗啦滚到了我们脚前。这是怎么回事?葛鲁希尼茨基跌倒了,他抓的那根树枝给拉断了,要不是两个保人扶住了他,他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滑到崖下不可。

"珍重啊!"我冲着他喊道,"别事先就倒下呀;这可是个凶兆。您想想裘力斯。恺撒(裘力斯。恺撒(前一○二或一○○前四四年),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曾率军征战埃及。小亚细亚及欧洲许多地方,公元四五年任终身独裁官,终身保民官,兼领大将军。公元前四四年被布鲁图。卡马乌等谋杀。据历史学家说,他死前曾有一系列恶兆,包括去开会途中失足跌倒。)吧!"

说罢我们就爬上了那处向外突出的山岩的顶上;那块平台上覆盖着一层细沙,仿佛特意为决斗准备的一样。四下里,群峰像一群数不过来的牲畜,挤在一起,隐身在金色的晨雾里,而厄尔布鲁士山则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突兀在南方,以东方匆匆飘过的白色云丝连结成串的冰峰,到这里也就到了尽头。我走到平台边上朝下一看,我的头差点就要晕了:下面酷似棺材一样,黑咕隆咚,寒气逼人;暴风雨的冲刷和星移物换遗留下来的。表面长满青苔的山岩的獠牙利齿,正在等待着自己猎物。

我们要在上面决斗的那块平台,几乎恰好是个等边三角形。从突出出去的一角量出六步,并且商定,谁该首先面对敌手的射击,谁就背朝万丈深渊,站在那个角落的顶端;如果他未被打死,双方便互相调换各自的位置。

我决定把一切便利都让给葛鲁希尼茨基;我想试试他的心;他的心灵中宽宏大量的火花可能复燃,到那时一切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是自尊心和性格中的弱点必将占上风呀倘若命运慈悲为怀,我会使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对他毫不宽容。谁没和自己的良心订过这样的契约呢?"

"抓阄吧,大夫!"上尉说。

大夫从袋中掏出一枚银币,把它高高举起。

"背面!"仿佛被善意的推搡惊醒了似的,葛鲁希尼茨基慌忙喊道。

"鹰面!(鹰面,即帝俄国徽,为银币正面。)"我说。

银币旋转升起,随后铛锒一声落下;我们一齐扑了过去。

"您交了好运,"我对葛鲁希尼茨基说,"由您先开枪!但您记住,如果您打不死我,我的枪可不会射不中的我敢做此保证。"

他的脸红了;他羞于打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约有一分来钟,我感到他眼看就要扑到我的脚前,恳求我的宽恕了;但是怎样承认如此见不得人的阴谋呢?他剩下的只有一手朝天开枪;我相信他会朝天开枪的!有一点能使他难以决断:就是想到我会要求再次决斗的念头。

"到时候了!"大夫拉了下我的袖子,悄悄对我说,"要是您现在不说我们了解他们的图谋,一切可就完了。您看,他已在装子弹如果您什么话也不说,我只好自己"

"无论如何都别那样,大夫!"我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回答说,"那您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您曾向我保证不加干涉的与您有什么相关呢?也许我想让他打死的"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