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5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28:29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噢,这就另当别论了!只是阴曹地府之中可别怪我"

这时上尉把自己带来的枪装好子弹,递给了葛鲁希尼茨基一支,笑眯眯地悄声对他说了点什么;另一支给了我。

我站到了平台的角上,左脚用力踩着一块石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以免受了轻伤会仰面倒下。

葛鲁希尼茨基站到了我的对面,并按照一个信号举起了手枪。他的双膝瑟瑟颤抖。他直对着我的脑门儿在瞄准

一种难以形容的狂怒在我胸中油然而起,激荡汹涌。

他突然垂下枪口,面色如土;转身面对自己的保人。

"我不能开枪。"他嗓音低沉地说。

"胆小鬼!"上尉答道。

枪声响了。子弹划破了我的膝盖。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几步,以便尽快离开悬崖的边缘。

"嘿,葛鲁希尼茨基老弟,很遗憾,你打偏了,"上尉说,"现在轮到你了,站到那里!先拥抱一下吧: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抱在一起;上尉使劲忍着,总算没笑出来,"不用怕,"他诡谲地看了葛鲁希尼茨基一眼,补充说。"世间万物,纯属虚妄!人的秉性愚昧无知,人的命运苦如黄连,而人的生命分文不值!"

说完这句带有悲剧色彩的。说时满脸的庄重严肃的话以后,他回到原地;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眼泪纵横地拥抱了葛鲁希尼茨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我的对面。直到现在我还在力图给自己解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我胸内上下翻腾:里面既有一颗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恼怒,又有鄙视,还有见了仇人之后的分外眼红只要想到现在如此成竹在胸,如此目中无人地望着我的这个家伙,两分钟之前曾经胜券在握似的,想要杀死一条狗一般地置我于死地,因为只要我腿上的伤稍微重点,我就毫无疑问会坠崖而死一想到这,我就怒火中烧。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几分钟,想用心察看到他心有悔恨的蛛丝马迹。但我感到他在窃喜强忍,以免笑容外露。

"奉劝您死前向上帝做个祷告,"于是我就对他说。

"与其关心我的灵魂,还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灵魂。我只求您一点:尽快开枪。"

"这么说,您不肯收回自己的诽谤啦?不请求我的宽恕啦?好好想想吧:良心就不提醒您些什么吗?"

"毕巧林先生!"龙骑兵上尉大喝一声,"您并不是到这里听人忏悔的,我谨提醒您快点结束吧;万一有人飞马路过这条峡谷定会看见我们。"

"好吧。大夫,过来。"

大夫走了过来。多么可怜的大夫呀!他的脸比葛鲁希尼茨基十分钟以前还要苍白。

我好像在宣判一纸死刑判决书似的,故意把下面的话说得顿挫分明,语调高昂,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大夫,这几位先生想必是匆匆忙忙,忘了给我的枪里装上了子弹:请您重新装上,而且还要装得万无一失!"

"不可能!"上尉喊道,"不可能的!两支手枪我全装了;莫非您枪里的子弹掉出来了这可不怪我呀!而您也没有权利重新装上子弹毫无权利这根本不合规则;我不许您"

"好哇!"我对上尉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您在同样的条件下决斗"

他不知如何是好。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感到无地自容,而且神情忧郁。

"别管他们!"他见上尉正从大夫手中夺走我的枪,终于对他说道"要知道你自己明白,他们做得对。"

上尉徒劳无益地给他挤眉弄眼,打着手势,葛鲁希尼茨基连看都不看一眼。

此时大夫把装好了子弹的枪递给了我。

看到这些,上尉吐了一口唾沫,并在地上跺了一脚。

"你活活一个傻瓜,老弟,"他说,"愚不可及的傻瓜!既是依赖我,就要言听计从你这是自作自受!那你就像只呆头呆脑的苍蝇一样送命去吧"他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嘟哝道:"不过这毕竟是完全不合规则的。"

"葛鲁希尼茨基!"我说,"眼下还为时不晚;收回自己的诽谤吧,这样我就会宽恕您的所作所为。您想愚弄我未能得逞,我的自尊心也因而得到满足:别忘了我们当初曾是朋友呢"

他的险涨得通红,两眼射出光芒。

"开枪吧!"他答道,"我自暴自弃,自轻自贱,但我恨您。您要是打不死我,我夜里就会从阴暗的角落出来捅死您。您我两人现在已是不共戴天"

我开了枪

当硝烟散去时,那块平台上已无葛鲁希尼茨基的身影。仅有淡淡一柱尘埃在悬崖边缘袅袅腾起。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发出一声高喊。

"Finitalacomedial!(意大利语:戏剧演完了!)"我对大夫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惊恐万状地背过身去。

我耸耸双肩,与葛鲁希尼茨基的保人躬身作别。

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时,在山岩的两片陡刃之间,我看见了葛鲁希尼茨基血肉模糊的尸体。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我解开马缰,骑马款款朝家里走去。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太阳在我眼前昏暗了,它的光线并未给我带来温暖。

还没走到要塞外面的村庄,我就顺着峡谷朝右走去。万一见人我会感到十分难堪的:我愿一人独处。我松开马缰,低垂脑袋,骑马走了许久,最后才在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醒悟过来;我掉转马头,开始寻觅回家的道路;当我人困马乏走近季斯洛沃茨克时,红日已经西沉。

我的仆从告诉我,魏尔纳到家里来过,说着递过两封便函:一封是他来的,另一封是维拉写的。

我拆开了第一封,它的内容如下:

"事情处理得十分圆满:弄回来的尸首摔得血肉模糊,子弹已从胸中取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死因是一次偶然遇难;只有要塞司令,他想必知道你们之间的争吵,所以听罢摇了摇头,不过什么话也没有说。让您为难的证据一点都找不到,所以您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您能高枕无忧的话再见了"

我久久不敢把第二封便函拆开维拉会给我写来什么呢?一种沉重不安的预感使我的心灵震荡不定。

这不,这就是第二封,里面的一字一句都不可磨灭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的那一封信:

"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心中坚信不疑: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见面了。数年前和你分手时,我曾怀有同样的想法;然而天公却有意再考验我一次;我经受不住这种考验,我软弱的心又一次在那熟悉的声音面前低下了头你不会因此而小看我,不是吗?这封信将既是辞别,又是自白:我必须把自打我这颗心爱你以来,里面积攒起来的千言万语统统告诉你。我不会怪罪你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与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你把我当作自己的财产一样来爱我,把我当成相互转化,离了它们生活就会枯燥乏味,把它作为单调的欣喜。惊恐。惆怅的源泉来爱我。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你却生活得不幸福,我也曾做出自我牺牲,指望着有朝一日你会赏识我的牺牲,也许将来你能体会到我内心深处的。对外部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那种温顺柔情。从那时以来,岁月迢遥:我把你内心的秘密都洞察得清清楚楚于是深信不疑:我的那些指望纯属枉然。我好痛苦啊!但是我的爱情与我的心灵是合二而一的:它虽暗然失色,却不会熄灭。

我们即将永别;不过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再爱别的男人:我的心灵已把自己所有的宝藏。自己所有的眼泪。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毫无保留地花在了你的身上。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了你,她看待别的男人就不会不怀有一些鄙薄,并非因为你比他们好,噢,不是的!而是你的天赋之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唯你独有的,一种可以引以自豪的,神秘莫测的东西;在你的声音中,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一种无敌于天下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如此天长日久地希望别人爱他;无论谁的凶相怒容都不会那么让人动心;无论谁的青睐都不会给人以那么多的欢乐;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么自如地运用自己的优势,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样实实在在地不幸,因为无论谁都没有像你那样,如此不肯尽力劝说自己相信与自己相反的看法。

现在我该说清楚我匆匆离开这里的原因了;也许在你眼里这是不足挂齿的,因为它仅仅涉及到我一人。

今天一大早,我丈夫进来找我,给我讲了你与葛鲁希尼茨基的那场争吵。可想而知,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变得厉害,因为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一想到你今天就要决斗,而我正是这场决斗的起因时,我差一点晕倒在地;我感到我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但是现在,当我能判断是非曲直时,我相信你还活着:没有我你是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我丈夫曾在房内久久徘徊;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我如何回答或许我告诉了他我爱你我只记得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他臭骂了我一通出去了。我听见了,他在吩咐套车这不,都三个钟头了,我坐在窗前等你回来你还活着,你不会死的!马车都快备好了再见,再见了我要死去了,但那有什么呢?要是我能相信你会永世记着我该多好啊,且不说永世爱我,不,只要记着我,我就万幸了再见了;他们来了我得把信藏好

你不爱梅丽,不是吗?你不会娶她吧?听我说,你应当为我忍受这一牺牲:我为你已抛弃了人间的一切"

我疯疯癫癫地一步跨上台阶,纵身骑上自己那匹已经牵进院中的切尔克斯马,急若星火,快马加鞭,沿大道朝皮亚季戈尔斯克奔去。我冷酷无情地抽打着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它打着响鼻,喷溅得满身涎沫,驮我沿着石头大道迅猛奔驰。

太阳已藏入西天山脊上歇息的如墨似漆的乌云里;峡谷中变得黑沉沉且湿漉漉的。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石滩,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呜咽。我疾速奔驰,急得喘不过气来。担心在皮亚季戈尔斯克见不到她,这念头重锤似地敲打着我的心!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再给一分钟,让我见她一眼,与她告个别,握下她的手我祷告,咒骂,哭,笑不成,无论什么都表达不出我的不安和绝望!当永远失去维拉的可能就在眼前时,她在我心中变得比普天下的所有东西都更可珍贵贵过生命,荣誉,幸福!天晓得我的头脑中冒出的是些如何古怪的,如何癫狂的胡思乱想呀不过我一直都在不停地狠心催马,飞速奔驰。于是我已渐渐看出,我的马呼吸越来越沉重;在平展展的道路上,它已两次失蹄但离哥萨克镇叶先图基却还有五俄里,在那里我才能换乘另一匹马。

要是我的马再有力气走十分钟,一切都还有救!然而从山里出来时,要上一个不大的沟坎,转的弯一陡,它就猛地摔在了泥地上。我当即跳下马,想把它拉起来,抓住马缰拉已毫无用处:从它紧咬的牙缝中,传出一声难以听清的呻吟;又过了几分钟它便断气了;我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只身孤影沦落在荒原上;我试着徒步行走但是两腿却难以直立;由于白天提心吊胆和夜间的失眠折磨得难以忍耐,我一头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像个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随后我久久的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伤心地哭着,一任眼泪流淌和大放悲声而不加克制;我想,我的胸膛定会撕裂;我所有的刚强,我所有的冷静都如同烟消云散一样消失了。我的精神一蹶不振,我的理智已经丧失,所以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看到我,他定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当夜里的露水和山间的风使我发热的头脑得以清醒,思维恢复正常后,我心里就明白了,追求已经失去的幸福是无益的,而且也是不理智的。我还想要什么呢?想见她一面?见她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一切不是都已结束了吗?一次苦涩的离别亲吻不会使我的回忆更加丰富,反而会使吻后的分别更加艰难。

不过,我倒为我哭得出来而高兴!其实,之所以眼泪纵横,也许与神经失常。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有两分钟面对着枪眼和饥肠辘辘等有关。

天下万物,祸福相随,否极泰来!这次新的苦难,套用一个军事术语,在我身上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声东击西,迂回作战。哭泣对健康大有补益;另外,假若我不骑马跋涉,而且在归途中被迫徒步行走十五俄里的话,那末这一夜想必欲睡也难以合眼。

凌晨五点,我回到了基斯洛沃茨克,一头栽到了床上,像拿破仑在滑铁卢大战之后那样一睡不醒(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与他的帝国命运攸关的滑铁卢大战惨败之后,据说,他曾一觉睡了一昼夜半。)。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我在洞开的窗前坐下来,敞开自己的短上衣,阵阵山风吹来,我那即使困乏之后的沉睡也未能心平气顺的胸怀,此时觉得分外清爽。河那边很远的地方,透过把河水遮掩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浓密的椴树树梢,要塞和它外面的村镇建筑物中已经亮起了灯光。我们的院里仍然静悄悄的,公爵夫人家里一片漆黑。

大夫这时突然进来了;他蹙额锁眉,忧心忡忡;他一反往常,没有向我伸过手来。

"您去哪儿了,大夫?"

"去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了;她的女儿有病神经衰弱问题倒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上级疑神疑鬼,东猜西猜,所以,尽管什么也证实不了,但我还是劝您小心谨慎为好。公爵夫人今天对我说,她知道您是为她女儿而决斗的。事情的前前后后那个老头儿都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她那个老头儿倒是叫什么来着呀?他是您和葛鲁希尼茨基在饭店吵架的一个目击者。我是来提醒您一下。再见了。也许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会把您流放得远远的。"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握一下我的手当时,假若我稍微流露出这种意愿,他就会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可我依旧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他就出去了。

人们就是这副嘴脸!他们都是一路货:事先就知道某一行为的种种卑劣之处,然而出于无可奈何,他们便又是帮忙,又是献策,甚至喝彩叫好,但随后却文过饰非,洗刷自己,并义愤填赝地抛弃勇于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哪怕最善良,最聪明的人也无不如此!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级调我赴N要塞的命令后,我去向公爵夫人辞别。

她当时十分吃惊,因为她问我有无极其重大的事情告诉她时,我却只是说了祝她幸福,云云。

"不过我却需要与您郑重其事地谈谈。"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

很显然,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她的脸红得发紫,虚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终于,她以一种若断若续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

"是这样,毕巧林先生!我觉得,您是一位品格端方的人。"

我躬身致谢。

"我对此甚至确信不疑,"她继续说,"尽管您的行为多少有些让人纳闷;不过您可能有一些我所不知的原因,这一些,您现在该把我当作自己人把它们全掏出来了。您曾捍卫我女儿的声誉;使其免遭诽谤,为她而进行决斗,不用说,这是舍生忘死的不必回答了,我知道这件事您不会承认的,因为葛鲁希尼茨基死了(她划了下十字)。上帝会宽恕他的,但愿也会同样地宽恕您!这与我无关,我不敢责备您,因为我的女儿虽然并非心存恶意,然而毕竟是这件事的起因。她把一切都对我讲了我想是全都讲了:您向她吐露了自己的爱情她已向您承认了自己的爱情(说到这儿,公爵夫人长叹一声)。可是她现在病了,而且我相信这不是一般的病!内心深处的忧郁会毁了她的;虽然她矢口否认,但是我相信,您是她这场心病的病因您听我说,您也许以为,我是在寻找为宦做官之人,在寻求万贯家产,请别这样想!我仅仅希望女儿幸福。您现在处境不佳,但是总有柳暗花明那一天的:您有自己的身份;我女儿爱您,她受的教养,使她能够让丈夫生活得幸福,我很富有,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说吧,什么事让您如此棘手,难以决断?您看,我本不该对您说这一席话的,不过我信得过您的心,您的人品;别忘了:我就这个独生女就这一个".

她哭了。

"公爵夫人,"我说,"我很难回答您;请允许我和您女儿单独谈谈"

"别想!"她暴跳如雷地站起来,厉声叫道。

"悉听尊便。"我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

她想了想,给我打了个手势,要我稍等一下,就出去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来钟,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然而心绪沉稳,头脑冷静;尽管我苦苦搜索,想在心里找到哪怕对可爱的梅丽的一点一滴的爱意,可是苦思冥想,一无所获。

这不,门开了,她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的天!分别这些日子她的变化之大,恍若隔世莫非时隔多年了?

走到房中间,她踉跄了一下;我急忙站起来,伸手把她扶到沙发上。

我站在她的面前。我们久久沉默不语;她那双满含着难言愁苦的大眼睛,似乎想在我的眼中找出某种近乎希望那样的东西;她苍白的嘴唇想强作微笑却难以做到;她交插在膝头的那双软软绵绵的手那么枯瘦和苍白,看了使我对她怜悯起来。

"郡主,"我说,"您知道我以前那是拿您开心吗?您应鄙视我才对。"

她脸上一阵病态的潮红。

我接着说:

"照理说,您不该爱我"

她背过身,肘撑桌子,一手掩面,我看到两只眼里泪花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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