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大路通向远方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5:12

梁子、小李子、大憨,和虎山大队的广大社员群众,和崔海嬴斗了一天,打了一个胜仗。这中间,特别是他们当众宣读的娟娟的遗书,像炸弹似的轰击了崔海嬴和泥瓦匠这样的坏人,又像火焰一样激起人们深深的悲愤,使小小的虎山,像刮起了暴风。但是,斗争并没有结束,崔海嬴还在拼命抵抗,垂死挣扎。当天夜里,崔海嬴就不知去向,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他是到公社搬兵去了,有人说他是到县里告状去了——反正是恶人先告状,他决不甘心失败。

为了继续同崔海嬴进行斗争,梁子、小李子、大憨,以及老支书和虎山大队的社员群众,也自发的连夜开了会,把崔海嬴的罪行写成一篇状子,并公推小李子代表大伙,先到县后到省,必要时到北京,去撕破崔海嬴的真面目。大伙为小李子准备了干粮、筹集了路费,又千言万语的作了叮嘱。小李子受到大家的信任,拿着大伙写的状子,发誓说:“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真理!”

第二天清晨,稀疏的星星和褪色的月亮都还挂在天上没有隐去,小李子挎着一个蓝花布包袱来到了涧湾,只见放鸭老人坐在高坡地上吸烟,一只小船,系在岸边,随风轻荡着。

小李子走到老人的身边,轻轻地喊了好几声,老人还没发觉,仍一个劲地固执地注视着灰蒙蒙的水面,小李子伸出手,一把攥住了老人正在吸的烟管。老人一惊,抬起头来,望着她说:“是你呀,翠丫头!我正要来问你呐,你说,人死了以后,有没有灵魂?人要是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有没有报应?”

“大爷,您这是打哪儿说起。”小李子茫然摇了摇头,“什么报应,这是迷信呀。”

“不是迷信!”老头儿以少有的激动叫起来,说着,拿烟管直敲自己的胸膛,“这儿有报应!”

小李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慌忙拉住他的胳膊。

老人像被解除武装似的垂下手来,两只和善的小眼睛里失去了往常的笑意,闪着悔恨与自责的光,颤声说:“翠丫头,你不知道,前天晚上,俺碰上她了,可俺没留心,没把她拦住,还把那封信,给了那个烂透肠子的坏家伙。俺这个老糊涂呀!这两天俺的胸口一直在痛……多好多水灵的一个姑娘呀,一朵刚开的鲜花,无缘无故地被人折损了,真是造孽呀!”

放鸭老人说罢,老泪纵横地流了下来。小李子也禁不住百感交集,含泪忍痛说:“大爷,快别说了……”说到这里,泪珠忍不住簌簌滚落下来,这个要强的姑娘不愿让老人看到她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就别转身,向连绵的虎山群峰望去。可是老人依然在一旁固执地叫道:“我说翠丫头呀,俺不信没有灵魂,俺没拦住她,俺难受呀!”

小李子说不出话,她从放鸭老人善良的自责,联想到崔海嬴狰狞的嘴脸。如果说,人真有灵魂的话,那么,人类的灵魂是各种各样的:有高尚的,有卑鄙的;有纯洁的,有龌龊的;有善良的,有伪善的;有庸俗的,有随俗的,……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有的像畜生,有的还不如畜生;有的人活着,但灵魂早已死去;有的人死了,但灵魂长存。悠悠的流水呀,茫茫的大地!善良的灵魂必须得到安宁,该诅咒的灵魂必须受到惩罚!

六月的温暖柔和的风吹起来,吹去了夜间的寒意,吹干了小李子脸上的泪痕,送来了东方微露的晨曦,太阳就要出山了。小李子突然心一跳,想到她的好朋友娟娟,再也看不到这即将出山的太阳,再也享受不到那温暖的光辉了。想着,心里一阵绞痛,哽咽地说:“大爷,咱、咱们开——船吧。”

老人听了,揉揉眼,没有再问什么,随小李子走到坡下,解了船,拿竹篙轻轻一点,小船便离了岸。白浪托着扁舟,颠簸着向前驶去。

小船驶到了中流,一霎间,水天茫茫中,只剩下了欸乃的桨声;两岸的丘陵,如黄绿色的起伏的浪头,静默地沉睡着。

忽然,老人叹了口气:“翠丫头,你看!就在这儿……这水,这浪,真是无情无义啊!”

小李子听得心一酸,低下头,热泪滴在悠悠的流水里。就在这时,后面哗哗地顺流下来一大队竹排,掀起很大的排浪,使小船猛烈地颠簸起来。小李子一急,紧抓住船舷,叫着靠岸。

放鸭老人摇摇头,不但没靠岸,反而紧划几桨,贴着竹排向前驶去。说也奇怪,这样一来,小船反而慢慢稳住了。过后,小李子吃惊地望着老人说:“好险哪,大爷,您怎么不靠岸呢?”

“噢,这是行船的常识。”放鸭老人眯起小眼睛,深沉地说,“风浪来的时候,你越是迎着它就越安全;如果你想逃避它,往岸边躲,你就一准翻船。因为波浪打到岸上,被反推过来,岸边的浪头就更大。”

小李子低下头,凝视那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和水面上白色的涟漪,心里想,大爷的话是对的,我要迎着风浪上,在生活的道路上向前走,不怕虎狼手中的宝剑,不向虎狼低头。我要和虎山人一起,和老支书、梁子、大憨、楼娃叔……一起,把虎狼赶走,让金凤凰重新飞回来,让自由和幸福的鲜花开遍虎山,开遍全国!到那时,娟娟啊,我就用这些花朵织成一个花环,奉献到你长眠的这个地方——涧湾深邃的激流里。

“翠丫头,到了!”小李子正在沉思默想,放鸭老人已将小船靠了岸。小李子提起包袱一步跨上岸去,抬头一望,只见晨雾从丘陵大地丝丝缕缕地升起来了,像炊烟缭绕,似蒸气升腾。转眼间,大地上这些起伏的浪头开始跃动起来,好像一碧万顷的大海,突然暴风雨来临了。小李子的心绪也开始激荡起来,她好像投身在风起云涌的社会斗争中,又好似置身于开天辟地的混沌世界里。她转身朝放鸭老人摆了摆手,默默地深情地向涧湾的流水看了一眼,心里说:“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安息吧,你善良纯洁的灵魂!”随后,她挺起胸膛,踏上了通向县城的大路。

前面是无边的丘陵,山连着山,山叠着山,一条道路蜿蜒曲折地伸入群山的深处,一直通向远方……


一九七八年五月初稿于上海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改于上海

一九七九年一月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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