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人民的心声(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4:45

“张梁不老实交待就叫他灭亡!”尖锐的口号声盖过了梁子的话音。

口号声一停,崔海嬴立刻抓起话筒,指着梁子喝道:“反革命跳梁小丑张梁,今天的态度极不老实。不但不交待自己的罪行,反而把矛头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决不允许张梁在这里放毒了,同志们,批判发言开始!”

崔海嬴一边说,一边向他预先指定的那几个发言人示意,不料这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领先上来。崔海嬴只好点名:“老马头,你先上来!”

哪知老马头被刚才梁子的一番话慑住了,他望着那糊满纸的芦席棚心里想:奶奶的,大坝倒塌,救济款丢了,害得我跑了老婆喝不上糊糊。他梁子跟娟娟睡不睡觉,才屁大的事儿,就有,跟俺也不相干。他正在发愣,听得崔海嬴喊,想不上去又不敢,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上了台,让那雪亮的灯光一照,头直发昏,一急,背了一个下午的词儿忘得一干二净。别看平时说起话来,嘴里像撩了油似的,可这阵儿,他老马头张口结舌,吭吭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台下淑孩娘和素芳等几个妇女,偷偷地指着他讪笑:“瞧,瞧,今儿个老马头杵秫秸了。”这窃窃的笑语声很快地蔓延开来,场子里人声又大了。不知是老马头觉察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吭哧了半天,突然一摸脑袋,骂了一句:“奶奶的,俺不受这个洋罪了,这十个工分俺不要了!”说罢,一甩袖子,嗵嗵嗵地走下台来。场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眼疾手快的梁子机智地走到老马头的话筒前,高声说道:“同志们,大家不要奇怪。现在,是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嘴上高喊着团结,背地里却大搞分裂;他们嘴上高喊着革命,背地里却大耍阴谋诡计;他们说的是革命解放生产力,实际上却在破坏生产,煽动资本主义!他们嘴巴上说揪走资派,实际上是陷害革命干部,抢班夺权。这一小撮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叛徒,他们是违背人民的意愿的,他们终将被历史的潮流所淹没,他们绝没有好下场!”

“同志们,他把矛头指向哪里?这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言论。我们……”崔海嬴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想要压倒梁子,但是梁子稳稳地占着话筒前的位置,使他走不上去,因此他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梁子铿锵的话音,在人们的耳畔萦绕。

崔海嬴有点着急了,他命令几个打手上前拖开梁子。于是,台上产生了一片混乱。他又一再向那两个呼口号的人示意,要他们用口号声来把这混乱压下去,但是那呼口号的却专心一致地在听梁子讲话,没看崔海嬴一眼。这时台下的群众,都从各人不同的角度和生活实际出发,倾听和理解梁子这一番话的含义。

大坝塌方和救济款的遗失带来的灾难,是人们亲身体验到的,每个人,每日每时,都在亲口咀嚼和消化着这一苦难。一旦他们觉悟到是有人蓄意造成这一切的话,那么,他们不把这样的人撕成碎片才怪呢。

人流在往前涌,人声沸腾着,人们要求梁子,把大坝塌方的原因,说得清楚些。

崔海嬴两眼注视着会场形势的变化,连唾沫带烟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想,他倒挺会抓住人心呢。不过,自己考虑得是有点欠妥,这些个社员,眼皮子浅,有时光靠大道理唬还不行,他们有他们关心的实际事儿,可不能让这小子主动了哇。崔海嬴想着,眼珠四下里一转,一侧身走到台旁,抓起领呼口号人的话筒,用尽全力喊道:“乡亲们,水泥问题,是有人在捣鬼,这个问题,我们大队党支部一定会查清的,请大家放心。我们今天的大会,主要是揭发批判张梁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罪行,我们不能避开张梁的问题不谈,上他的当,转移了斗争大方向……”

崔海嬴的话奏效了,台下出现了刹那的静场,难忍的沉寂带着巨大的压力向梁子扑来,连群众都感到难堪。楼娃咬着嘴唇,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快活奶奶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小孙女;小李子的娘心里在念佛。连树上的小宝,也把小脸蛋贴在冰凉的树干上,大气也不敢出。

崔海嬴很满意,坦然自若地向场子里环视了一番,然后眨着灵活的眼睛,向他预先指定的那几个发言人示意:现在,你们可以从从容容地上台发言批判了。

那些人理会了崔海嬴的意思,一个个拨开人群,往前钻去,头一个人已经跳上了台,忽然,他的衣服后襟被什么人抓住了,扭头一看,见是小李子!

小李子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她那只经过劳动锻炼的有力的手死命地执着这人的衣服。大憨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嗖地一下跳到了台上,门神一样地立在了台子中央,一只粗壮的大手,牢牢地抓过了话筒。于是,小李子脆亮而愤怒的喊声,像炸雷一样送到了每个人的耳朵:“把泥瓦匠带上来!”

几个像她一样雄赳赳的青年,把畏缩成一团的泥瓦匠押上台来了。

大家还没有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小李子的脆嗓门又响起来了:

“同志们,泥瓦匠投机倒把,倒腾水泥,他把修筑大坝用的500号水泥偷换去倒卖,造成大坝塌方,给我们虎山大队带来了严重的损失……”

群众骚动了,嗡嗡的人声又响起来了,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往更前边挤着。老头把烟袋噙在嘴里忘了抽,妇女拿着鞋底忘了纳,他们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了,每个人都用能想得到的最刻毒的语言咒骂泥瓦匠。淑孩娘想起自己被淹死的孩子,撩起衣角抹眼泪:“这烂肠子挨炮冲的,不得好死!”她用足力气想往前挤,但腿重得挪不开步,身子又被后面的人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心上一急,不由得“哇”地哭出声来:“老天有眼啊,俺跟你拼死在这里了!”

愤怒的人声,愤怒的人潮!小李子的话已经讲不下去了,群众的怒吼淹没了她的话音,但她并不遗憾,她甚至很高兴,深深地佩服着老支书。

崔海嬴被这愤怒的人流慑住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思路,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形势,突然,他出人意料地往前迈了几步,走到泥瓦匠跟前,一伸手,“啪啪!”给了他两记清脆的耳光。

这两记耳光,打得小李子一愣,全场的人声住了,泥瓦匠本人也晕头转向地不知所措。

泥瓦匠低着脑袋,两只眼睛却在滴溜溜地转,心里想,这不就是崔海嬴么?倒腾水泥不是你叫我去的么?救济款不是你叫我偷的么?你……

今天瓦匠走得早,不知道这批斗梁子的大会,刚才被押进场的时候,还以为这大会是专门批斗自己的哩,吓得人又缩短了半截;但再偷眼打量了一番,看见了台上的大标语和挂着牌子的梁子,知道这大会原来是批斗梁子的,心里才定了些。可是,崔海嬴这两记耳光,却又把他给打昏了。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痛的时候,崔海嬴愤怒的话音就灌进耳朵里来了:“同志们,泥瓦匠如果有倒腾水泥的罪行,一定要从严处理!当然,这件事也给我们一个极大的教训,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由于崔福昌长期以来只顾埋头抓生产,不抓阶级斗争,因而导致了我们虎山大队资本主义的泛滥……”

“不对!你在搅浑水,什么如果不如果,泥瓦匠倒卖水泥,证据确凿!”小李子愤怒异常,无所畏惧,声音尖厉。

这时,瓦匠麻辣辣的脑袋转过弯来了,原来,崔海嬴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哪。台下黑压压的人像潮水一样向前涌着,瓦匠的小腿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崔海嬴呀崔海嬴,你好狠毒呀!可是你要想光拿尿盆子往我头上扣,我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泥瓦匠把头压得低低的,可脑子里却飞快地转开了,那封信,那封用橡皮水田袜包裹着的绝命信,这足以把崔海嬴置于死地的信,要不要交出来呢?……且慢,再看一看,若是他明打暗保,他还掌握着虎山的大权,那就算了,来日方长,只要他还掌着权……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深入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肃清崔福昌在虎山大队执行错误路线的流毒……”

“别在这儿磨嘴皮子啦,要瓦匠交待偷水泥的事!”台下有人愤怒地喊道。

“对,他不让俺们吃饭,俺不让他的烟囱冒烟!”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愤怒而又有点陌生的声音。梁子举目望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这话的是楼娃!楼娃被怒火烧红了脸,举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大锄,高呼着:“走呀,扒他的房子去呀!”

人们一听,也都操起各种各样的工具;有扁担、有棍子,甚至妇女们攥着手里的鞋底也跟着跑:“扒这个坏蛋的房子去呀!扒呀!”

瓦匠见状,两条腿又打抖了,抖得几乎站立不住,心里直叫苦:我的妈妈呀,他们要真是去扒了房子,损失可大啦!不但偷来的救济款要露馅,就连那封绝命书也会被扒出来。这绝命书要是一败露,他崔海嬴有再硬的后台也得坐班房,而自己也得跟着吃挂落儿呀!咋办?咋……还是坦白从宽、坦白从宽吧!

瓦匠想说,但上牙磕着下牙,“得得”响着,吐不出字来。梁子向他望了一眼,平静地说道:“瓦匠,难道刚才两记耳光,还没把你打醒过来么?你的情况,我们是掌握的。你的资本主义思想严重,被别人利用了。你要老老实实把问题交待清楚,争取从宽处理。”

梁子的话,严肃、中肯,充满着正义的力量,打中了泥瓦匠的心。瓦匠听着,竭力克制着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交待,交待。水泥是崔书记、崔、崔海嬴叫我倒换的;救、救济款也是他指使我偷、偷的。还……还有娟娟,也是崔海嬴逼死的,我有一封信,娟娟亲笔写的……”

“说!信呢?”小李子十分意外,如雷贯耳,咬牙切齿。

“钱呢?”大憨又惊又恼瞪着眼问。

“都……都在我家屋檐的瓦……瓦棱下。”瓦匠哆哆嗦嗦地回答。台下的人涌上来了。瓦匠怕他们那些愤怒的脸和愤怒的拳头,怕他们把他跺成肉泥……

人流涌上来了。怒火燃烧着土台。

崔海嬴万万没有料到,情况会这么急转直下。一时间,他简直像遭了雷劈的枯树桩一样,愣在了台上。但稍一定神,他立即苏醒过来了。他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和冷静的必要。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立即决定了对策。他突然冲到瓦匠面前,“劈里啪啦”,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就使尽吃奶的力气高声喊了起来:“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瓦匠是疯狗乱咬人,乱咬人,大家不要信他,他攻击我就是攻击党的领导,他也是反革命……”

“狗屁!”就在崔海嬴声嘶力竭地叫喊,会场上稍为变得沉寂的一刹那,主席台上突然爆发出一声粗鲁的吼骂,只见粗壮的大憨,伸出小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崔海嬴的后襟,轻轻一拉,接着又猛力一推,这位虎山大队的书记就一个趔趄跌倒在台上了,大憨还嫌不解气,又飞起一脚,将崔海嬴“咕咚”一声踢到了台下:“滚你娘的蛋,俺们不要你当书记了,你不是真gcd,是野心家!”

“乡亲们!”大憨叉开双腿,气昂昂地挺立在台中央,他一把扯开袄襟的扣,露出紫铜色的钢铸般结实的胸膛,喘息着,胸脯一起一伏,指着台下死狗般的崔海嬴,破口大骂:“崔海嬴!你他娘的稀饭里下元宵——混蛋!你踩着老支书的肩膀往上爬,指使瓦匠偷换水泥陷害老支书;你让瓦匠偷救济款坑害俺社员;你自己撒了尿还想往梁子头上扣尿盆子!你别以为俺们满脑袋高粱花子好欺侮,俺满脑袋高粱花花可俺知道高粱是怎么长出来的!老支书领着俺们抓生产没错!你他娘的白天东游西逛唱高调、出馊点子坑害人,晚上和你的哥儿们五呀六呀乱吆喝,你狗日的狼心狗肺不是人,你——”

大憨猛一跺脚,土台子抖了,芦席棚架子索索直响,泥瓦匠吓得蹲了下去。大憨并不朝他望一眼,他稍顿了顿,在脑子里寻找着文明一些的词,继续说道:“你利用大坝的事故,把老支书踩下去了;现在,事情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你欠俺的账要算,老支书的冤要伸,是你把老支书给踩下去的,现在你要给俺们把老支书还出来!”

大憨十分憨直的话语,像暴雨卷过天空,场上顿时掌声雷动,人们压抑已久的感情,像洪水决堤般地奔放出来,“还我老支书!”“我们要老支书!”的呼声,春雷般地响了起来。

一片呼喊声中,大憨一把扯下挂在梁子头上的牌子,劈头盖脸地朝崔海嬴砸去:“乡亲们,崔海嬴,违犯党纪国法,是坏人!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俺们的老——支——书!”

“老——支——书!”铿锵有力的呼唤,从一个个普通农民的胸膛里发出,它带着不可战胜的力量和经久不息的尾音,在打麦场的上空,在虎山起伏的群峰里,在无边的山野间和无垠的夜空里回荡。

梁子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喉咙哽咽了,他不知道小李子是怎样替他松了绑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崇高感情在他心头升起。他觉着热血在全身奔涌,一种伟大的力量在支持着他。刚才,在瓦匠被押上来而崔海嬴还在叫嚷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要去批驳崔海嬴,他要当众撕下他的画皮来!但是没想到,鲁莽的大憨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觉着自己那一肚子腹稿,和大憨的发言比起来,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一个普通农民,有何等鲜明的爱憎,何等伟大的气魄啊!

人声、喊声,像滚滚的洪流,汹涌的潮水!

“老支书!老支书!”山山岭岭回响着这一个声音,好像暴雨骤降,好像山洪突发,好像黑夜忽然变成了白昼,好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啊,人民的心声,人民的意愿,人民的力量!

小宝低下头,看见所有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在喊着爷爷的名字,那样激动的吼声,那样巨大的声势,使他那幼小的心灵体会到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滋味。他心里埋怨爷爷今天为什么不来参加会。他多么希望爷爷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啊!

摔昏了的崔海嬴突然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攀上台去,声嘶力竭地叫道:“今天的大会,是批斗张梁的大会,会场上一小撮暴徒聚众闹事,一定要严加惩办!我要……”

崔海嬴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台下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眼尖的小李子拾起地上的那块牌子,一下子套到了崔海嬴的脖子上,于是,场上又引起了一阵更响的笑声。

“滚一边去!”大憨怒吼一声,拽着崔海嬴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往旁边一搡,让梁子稳稳地站到了主席台的中间。

“同志们!”梁子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话筒,“同志们!从党性和党的原则来说,崔海嬴早已丧失了一个普通gcd员最起码的资格!”

掌声雷鸣般地响起来了,千百双期待的眼睛闪动着泪花。这是兴奋的泪花,喜悦的泪花!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懂得党性和党的原则,他们只是从直觉上感到,老支书无罪,老支书应该回来,老支书应该是虎山大队的领头人!

“可是同志们,今天的大会,既然已经开了,我们就把它开到底,开好它,好不好?”梁子接着说。

“好!——”又是一阵欢呼。

梁子的话音刚落,小李子就领头喊起了口号:

“崔海嬴必须老实交待!”

“崔海嬴必须低头认罪!”

千百只拳头,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梁子也热泪滚滚地举起了右手。如果说,他在刚才大憨怒吼的时候,真正感到了人民力量的伟大,那么现在,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个人的力量只是一颗水珠,水珠只有汇进群众斗争的滚滚洪流里,才能永不枯竭,永远焕发出无穷的力量!

“我要去向公社党委控诉!”崔海嬴又叫了起来,此刻,他并没有忘记他的身份,即使在被大憨踢到台下去的时候,他也牢牢地记得,他是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你去控诉吧!”梁子冷笑一声道,“总有一天,人民要控诉你们,清算你们这一伙坏蛋的!”

“你们篡党夺权!”崔海嬴又叫道。

“篡党夺权的是你和你的同伙!”梁子目光炯炯地说道,“睁开眼睛看看群众力量的洪流吧,你们被淹没的日子不远了!”

梁子的最后一句话,忽然提醒了小李子,使她思想的小鸟,一下子飞离了会场。她想:泥瓦匠不是说娟娟有一封信在他家房檐下吗?那肯定是一个有力的证据,何不马上拿来?想到这里,她振臂一呼:“同志们!来一些人,咱们去泥瓦匠家取娟娟的信!”

“好哇!去!去!咱们快去!”群众大声响应,十几个青年人立即聚到小李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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