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人民的心声(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4:36

“当——当——”

钟声响了。这金属的撞击声,带着嗡嗡颤动的尾音,在黄昏的空中划过,显得蛮横、威严,好像一个以吼叫来进行统治的暴君,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它的所到之处,风声消匿,人心彷徨,受惊的老母鸡斗乱了脖子上的毛。

说是钟,其实那不能算钟,只是一截废铁轨,但敲起来,能和铜钟一样的响。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跑鬼子反时,钟声一响,大家就往山里跑,无论是在冬天的雪里还是在夏天的雨里。现在呢,钟声一响,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得往打麦场上去,开批判大会呀。

批斗梁子的会场设在村南的打麦场上,就是往日批斗老支书的地方。现在场上没有什么粮食,偌大的场地很空,开这个全大队的会议正够用。在打麦场北头的社房跟前,有个主席台,那是批判老支书时用土坯垒起来的,因为不断要用,所以始终打扫得干干净净。主席台两旁的棚架,现在用苇竹和芦席加固了些,好几个人在棚架前忙碌,把新的标语换上去。这半天之间匆忙布置起来的会场,到了钟声响起的时候,已经很有规模了。但是台下的人,却还是稀稀落落的,除了一些积极开会,图挣几个省力工分的人以外,就是大憨那一伙从山上回来的人了。

虽是五黄六月的天气,但起了风,傍晚仍有些寒意。年轻的小伙子还穿着单褂,上了年纪的人,则把黑市布的棉袄都披在身上了。人们仨一群五一堆地蹲着,在背风的地方对火抽烟,你一言我一语地发着议论。

“听说,今天是批那个下放的小张!”

“小张?不就是梁子?人家不是在山上熬硝吗?”

“嗐,昨天就回来啦,今天一早给绑去了。”

“这又犯了啥罪啊?”

“可了不得啦!出人命案子了。他把那个下放的娟娟给逼死了!”

“他不是天天在山上吗?咋逼的?”

“这哪能知道啊,俺也没看见。”

只有大憨,粗鲁地走着骂街:“放他娘的屁!梁子天天跟俺们滚在一起,哪有时间跟她……死了,自个寻的!”

他吼着要去跟崔海嬴论理。人群中不知谁又挑逗了一句:“站着跟俺们吼算熊!有种的待会儿上台干去!”

“你瞧俺不把那土台子给砸个稀巴烂!”大憨气得眼珠子像灯泡,快要瞪出眼眶来了。楼娃怕出事,下死劲地把他按住。但他又凶又横,哪里肯听劝?人们笑道:“死大憨,不得了了,吃了豹子胆啦?”

“瞧,治大憨的来了。”忽然有人拍了拍楼娃的肩膀,朝旁边一努嘴。

楼娃一抬头,只见小李子低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往这边过来,直跑得气喘吁吁,两根长辫子扭到了胸前。她也不朝众人望一眼,就径直来到大憨跟前,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话。大憨一听,连大气也没出,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了,好像一头被驯服的小牯牛一样。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善意的哄笑,点缀着这冷落、沉闷的会场。

大憨走后,缺了一条粗喉咙,场上的人更显得稀少了。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此刻,我们忠实的老马头,正在为召集开会的人而辛苦奔走。

老马头今天新刮了胡子,披着件黑市布夹袄,人也显得格外精神。其实,他倒是累了一天了。一大早,躺在热被窝里,就被人叫起来了。不过说是一大早,实际上是半上晌了。因为老马头有个习惯,每天上午没大事就睡个够,这倒主要不是他懒,而是图省顿早饭。一听说大队书记找他有事,就慌急慌忙地跑了去,到了那边一问,才知是崔海嬴叫他准备今天晚上在批判大会上的发言。这可苦坏了老马头了。他虽说平时在一伙老实巴交的农民中间还能说几句道理,可斗大的字却不认得一个。别人只要照着稿子哗哗地读,他却要人教了半天,才能磕磕巴巴地勉强背下来。他真担心什么时候跌一跤,把背下来的词儿全弄丢了。不过崔海嬴说,发言一次加记十分工。为了这十分工,老马头累出了一身汗。现在,崔海嬴又叫他去找人开会,这么跑一趟,起码又是十分工。这样,加上晚上参加会的工分,他就可得到比别人多两倍的工分了。虽说工分挂帅不对,眼下正在批,但是开会发言,都是抓革命呀。

老马头本来打算先上楼娃家去,但又一想,觉得淑孩娘虽说是个病身子,嘴却不孬,不是好惹的,再说楼娃也不在家,还是不去为妙。那么,上哪儿去呢?柿子拣软的捏,老马头决定先找快活奶奶去。

老马头推门进去时,快活奶奶正盘腿坐在床上,坠着根羊骨头在捻麻线。老马头张嘴就招呼:“吃过啦,快活奶奶!咋不去开会?”

“俺这几天着了凉,怕风。”快活奶奶说。

“嗨呀,你这个老奶奶,怕风,穿上袄子不就得了。”老马头说,“今天晚上的会,可是记工分的呀。”

“记工分,俺的工分底子才六分。”快活奶奶笑着说。

“说你糊涂就是糊涂,”老马头认真地说,“告诉你吧,今天的会,是同工同酬的。凡是参加会的,不管男女老少,一律都记十分工。”

“那吃奶的娃子呢?”快活奶奶抬起头,笑眯眯地问。

“也照记。”老马头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崔海嬴在动员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凡是参加了会,贡献都是一样的。

“那你先走吧,俺等小孙女打草回来了一块去。”快活奶奶说。

老马头起身走了。到门口,又叮嘱一句:“您可就去呀。”

快活奶奶的回话声从屋里送出来:“放心吧,误不了这十分工。”

老马头满意了,想装一袋旱烟吸,但迎着风,点不着火,只好懊丧地把烟荷包放回口袋,心里想,这下到哪里去呢?可不能光动员几个老娘们呀。忽然,他一拍脑袋:“对,找‘老葫芦’去!”

葫芦爷爷自从吃了梁子给他买的治喘的药以后,气喘病已经止住了,又将养了一段,已经能下床活动了。一辈子受苦惯了的人是闲不住的,这会儿,他正在自家屋后的自留地上。

老马头找到了“老葫芦”,一见面,照例是寒暄:“吃过啦,老……葫芦老兄!”

“老葫芦”在翻薯藤,听见招呼,直起腰,眯着眼笑道:“哟,老马头今天也当‘走字派’了。”

“别瞎扯!”老马头红了脸。

“哟,怕什么呀,”“老葫芦”搓弄着手里的竹竿,“说你‘走字派’,俺是看得起你,你不是走到这儿来了?”

“别扯淡了。俺来通知你开会去。”老马头只好直说了来意,“今天的会可不比往常,同工同酬,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十分工……”

老马头又滔滔不绝地抓起他的革命来了,但是“老葫芦”挥挥竹竿打断了他:“这么说,你记了几分工?”

“我吗?”老马头得意地笑了,“加上发言、下通知,我记三十分。”

“从大坝塌了到现在,你一共得了多少分?”“老葫芦”继续认真地问。

老马头仔细算了算,回答说:“大概有二百多分。”

一缕讥讽的微笑浮到了“老葫芦”的脸上:“那你分得了多少粮?”

“鸟毛也没……”老马头一下子变得愤然起来,但又发觉说漏了嘴,赶紧打住。

“老葫芦”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那工分没用,还不如俺在自留地上翻翻薯藤,到秋后,还可请你吃红薯。”

老马头十分懊丧地离开了“老葫芦”,对着苍茫的暮色骂了一句:“奶奶的!”他再没心思去下开会通知了,自己慢腾腾地朝会场走去。

两盏雪亮的汽灯被挂上了主席台,场上顿时大放光明。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炫目的白光弄昏了,嗡嗡的人声顿时消失,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响了起来。好一会,人们的眼睛才适应了这种光亮。只见台上的人十分忙碌,脸色铁青。两边芦席棚上的标语已经贴好。左边是:“揪出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右边是:“打倒新生的反革命分子”,大字横幅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黑字正往下滴着墨汁,仿佛有一种威逼的力量在向人们压来,连不识字的人也感到了这些字的可怖。

人来得差不多了,气氛也严肃,没有小孩的哭闹和大人的说笑。崔海嬴感到满意。他虽然忙了一天一夜,但依然很精神,健步登上台来,手里不拿一张纸片。他觉着今天的大会,关系到他的成败,也是对他的才智、魄力的一种考验。未满三十岁的崔海嬴,有着充沛的精力,充分的自信去战胜强劲的对手,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社员同志们!”崔海嬴站在糊满标语口号的芦席棚中央,目光环视着会场,提高嗓门,宣布大会开始,“最近,《红旗》杂志发表了社论,我们当前斗争的重点,是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里头,有的是从民主派到走资派的,有的则是新生的反革命分子。这些新生的反革命分子,在政治上是反动的,在生活上是腐化堕落的。我们大队的张梁,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

梁子被五花大绑着,胸前挂着牌子,站在席棚后面。崔海嬴的话,一字一句地灌进他的耳朵。他现在已经完全镇静了。如果说,打手们的审讯激起了他的无比义愤,那么,崔海嬴的挑战则更坚定了他的斗志。他又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包药片,想起了老支书。与自己相比,老支书蒙受了更大的冤屈,经历了更严峻的考验,甚至到现在,老支书的冤屈也并没有得到昭雪,但是老支书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战斗。为了虎山灿烂的明天,他时刻在操劳着——小小的一包药片,gcd员的一颗心啊!白天,在审讯的间隙里,梁子曾轻轻地抚摸着这包药片,幻想它是神话里的仙丹,吃下去能使人变得自由与幸福,金色的凤凰又会飞回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梁子从老支书那朴实、平常的山里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为真理而奋斗的革命者的宽广的胸怀和坚韧不拔的斗志。因此,此刻在他心头的窝囊情绪已彻底消失了,洋溢在心中的,是战斗的豪情。梁子觉得,没有崔海嬴这样的逼迫和谋害,他的思想还不可能升华得这么快。他甚至感到奇怪,有时候一个人的高尚的理想和情操,一个人思想的飞跃,是在同敌人的面对面的斗争中被逼出来的。譬如说,他自己过去的思想一向是很单纯的,对于报纸、电台里宣传的理论,书本上讲的道理,从来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并照着去做的,并没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但文化革命中反映出来的一系列事实和虎山大队的这场斗争,以及自己目前的遭遇,使他忽然认识到,为了真理——这点他是确信无疑的——还必须在自己队伍里进行斗争,甚至还可能被对方推到对立面上去,直到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生活是多么的会捉弄人啊!

然而,生活也在考验着人!此刻,梁子已深深地懂得,与伟大的理想和事业相比,个人一时的冤屈又算得了什么!他意识到,只有在更大的目标实现之后,个人的冤屈才能真正得到昭雪。所以,他觉得今天的大会,对自己是一种锤炼,是真金还是废铁,将放在火中炼一炼。他冷静地考虑着,如何把会场当做战场,在群众面前,剥下崔海嬴的画皮!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梁!”领头呼口号的声音响起来了。通过高音喇叭,这声音向田野里扩散着,但人们响应的声音几乎没有。有的动了动嘴,有的举了举手。崔海嬴不满意,也无可奈何,反正领号人尖锐的嗓门,频率很高,也够刺人耳膜的了,他喝令把梁子带上来。

全场人的目光都射向梁子了。人们看到他的旧制服上沾着点点的泥浆,那还是昨天在工地劳动时穿的衣服;剪得短短的平头上沾着草屑,那是和大家一起滚窝棚的结果。

人们想象不出,昨天还好端端地在劳动,今天怎么成了反革命?但这些年来,反革命帽子满天飞,给人随便戴个也容易,只要你有权就行。只是对于娟娟的事,大多数人却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梁子坦然地向台下扫视了一番。他的视力是很好的,他希望能看到老支书,希望从老支书沉着的目光里得到力量。但是人群中没有老支书,甚至也没有大憨和小李子。梁子心里一惊。然而紧接着他看到楼娃了,看到和楼娃站在一起的许多青年,他们向他投以信任的目光;他又看到了素芳、淑孩娘、小李子的娘、小宝、快活奶奶……那些妇女、老人、孩子,他们犹疑的神情和对那接连不断的口号所作出的漠然反应,使梁子感到了一种依靠,一种力量,就像老支书在身边一样。

“张梁奸污女知识青年,逼死人命,罪行是严重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有老实交待,才是张梁唯一的出路。”崔海嬴在继续他的政策攻心。

梁子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是坦率的,神情是镇定的,几乎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直到崔海嬴把话筒让给他,要他坦白交待自己的问题时,他才对着话筒说:“是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开这么个大会是很好的机会,我们的大队书记,应该向虎山人民交待造成大坝塌方的真正原因。根据调查和化验的结果,大坝的倒塌是水泥的质量问题而不是老支书选择的线路有问题。那么,大队的支部书记就应该向大家交待,是谁在水泥问题上搞了鬼?他又是如何利用这件事搞假材料、打击陷害老支书的?”

这些话像一把尖利的匕首,一下子插进了崔海嬴内心最虚弱的地方。台下也顿时肃静了,风托着梁子的话音在场上回荡,女人的头巾在徐徐飘动。素芳、淑孩娘等一伙妇女惊得睁大了眼睛,老实的楼娃紧闭着两片厚嘴唇,甚至连快活奶奶、老马头等人也皱起了眉头。梁子的话,像一缕阳光,射进了他们朦胧的脑子里。大家屏住气息都想听一听,给虎山带来灭顶之灾的大坝塌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小宝,高兴地爬上了那棵挂钟的老槐树,也不管看见不看见,就举起小手向台上的梁子致意。因为,梁子哥是头一个在大会上帮爷爷说话的人啊!

这时崔海嬴恼羞成怒,抓过话筒向着梁子吼道:“不许放毒,你要老实交待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梁子轻蔑地笑了,“正像你们污蔑老支书一样,我的问题完全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我在山上二十多天没下来,这是每个群众都看到的,怎么会和娟娟有关系?现在,我对娟娟并不了解,如果娟娟真是被人奸污了,那么这件事是要查清的,而且,罪犯必须受到党纪国法的制裁。但是,如果在没有任何证据之前,把罪名强加在我的头上,那是办不到的!中国的天空有乌云,但是还没有完全黑暗。谁也不能一手遮天!我相信群众,相信党,事实的真相终会清楚。现在,我以一个普通的gcd员的身份提醒我们的大队书记,该调查的事情还有很多呢,救济款遗失了,你为什么不调查?修筑大坝的水泥型号不对,显然是被人偷换了,你为什么不调查?……”

台下的人声嗡响起来,崔海嬴见形势不对,连忙吩咐呼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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