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黑夜沉沉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3:57

昨天后半夜,梁子出去上厕所,两个黑影突然跳出来扭住了他。他踢蹬着,拼命想喊,但喊不出声,嘴巴被毛巾塞住了。

这以后,他就被关进了一间小房间里,有几个人进来审问他,要他交待奸污娟娟、逼死娟娟的经过。梁子万万没有料想到这样卑劣的陷害,他激动得破口大骂。但是,那些人并不和他辩论。几个彪形大汉上来,按住他痛打了一顿,就离去了。于是,小屋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外面“咔嚓”一声挂上了锁。浓黑的夜色,从又高又小的窗洞里淌进来,瀑布般地泻遍了屋子。

梁子躺在屋角里的草堆上。他觉得憋闷,他觉得悲愤,他要控诉这种法西斯暴行,他要为自己的清白大声申辩;但是,现在,他已被人关在这里,他没有了说话的自由,哪来申辩的权利?啊,自由!此刻梁子终于想起了这个美丽的字眼,但是他也懂得,在没有法律、没有民主的时候,自由始终只是漂亮的词句和骗人的把戏……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在沉下去、沉下去,黑沉沉的波浪包围着他,多么的深啊!在一阵近乎狂热的激动之后,他疲倦了。是的,现在正是黑夜,是催人睡眠的时候,睡着了是多么的舒服啊。一个多月来,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的体力过分消耗,他没有安稳地睡过一个好觉。现在,多么静啊,他要睡了。

他混混沌沌地躺着,梦见自己累了,想找一个睡觉的地方,但是到处都是人,人们在互相揭发、争夺、谩骂、打架,不让他有片刻的安静。他一直走,出了村子,走到一条大河边,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躺了下来。他想,这个地方也很好,我只要休息一会儿,一小会儿,精力就会回到我的身上,我就又能去干我要干的一切了。

但是,娟娟从水里走了出来,身上淌着水,头发上滴着水,她望着他莞尔一笑:“这是我休息的地方,小心别沾湿了衣服,请你上别处去吧。”他只好怅然地站起来,望着开始泛白的东方:啊,天快亮了,我不睡了,我要工作,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啊……他跌跌撞撞地向着东方奔去……

不知什么时候,梁子清醒过来,四周仍是黑糊糊的一片。他睁开眼睛,努力赶走了一切幻觉。然而,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罪状”:“自杀……奸污……”他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凄楚和苦痛。干这样灭绝人性的兽行的是谁?他马上联想到了崔海嬴。但是,崔海嬴是党的支部书记啊……

“党的支部书记,党的支部书记?!”梁子在黑暗中愤然自语,“诚然,他是党的支部书记,可是,他那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属性,早被卑鄙的政治欲望所吞吃干净了,他还有什么卑劣的勾当干不出来?!”

梁子想着,觉得浑身热得难受,一团火在胸口烧,要把他的咽喉烧干了。他一把拉开胸前的钮扣,倚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把头伸向窗洞外面,想呼吸一口新鲜湿润的空气,猛然间,夜空里出现了一张哀怨美丽的脸。这张脸是他曾经用全部的生命热爱过的,现在又这样鲜明而顽强地在他面前活动起来。他想到她死了,死得冤枉……苦涩的泪水浇在怒火烧灼的心上,他痛苦万状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这张脸并没有消失,仍带着惨然的微笑望着他,那些哀怜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他的喉咙堵塞了,泥墙上的土块被他的拳头击落在地。他想到她把她的爱情、友谊,全都给了他,渴望着他去救她。但是他没有救她,他无知无觉地让她在自己的身边走上了绝路。他悔,他恨,他责问自己:为什么在那个早晨,不等她开门就离开了她?为什么在山上熬硝的日子里,不曾抽空去县城看望她……他又想,如果当时自己同意和她一起离开这儿,也许她就不会死了。他凝视那高远的天空,那沉睡的丘陵,奇怪大自然竟是这样平静地注视着人间的冤狱。难道一个年轻的生命的毁灭,竟不曾在天地间留下一丝痕迹?……

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后,梁子的心,一直在受到谴责。不管怎么说,在情感的天地里,他和她是相通的。他坚信一切不是她的罪过,她的灵魂是纯洁善良的。如果她此刻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的话,他将恳求她饶恕自己的过失,他仍对她保持最初的美好的印象。

然而,明月还在流云里穿行,娟娟在哪里?……

梁子颓然倒在墙根,孤独,又一阵比一阵更猛烈地在袭击着他。这不是外在的孤独,外在的孤独不足为奇。这是一种内心的孤独,内心的孤独是可怕的,更何况现在正是黑夜,无边无际的黑夜……

那么,如果当时和娟娟一起走了,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吧?但是……

黎明的灰白色的光带,终于从小窗洞里射进来了。梁子睁大了眼睛向四周张望,他看见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纸包。他欠起身,打开一看,是一包白色的小药片,好像是苏打片。他突然明白了,这间小屋,是紧连着社房的一个小间,他们在这里审问过老支书,打掉了老支书治胃痛的药片。他怀着满腔的悲愤把药片重新包好,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梁子站起来,从窗洞向外望去。他看见东方那火红的球体正从山后跃起;他看见不远的苇塘里,绿色的剑叶在风中摇动,显示出很强的生命力;他看见屋后的乱石堆中,有一片酸枣树,椭圆形的小叶片上饱蘸着露水,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梁子正在出神,忽然豁郎一声,门开了,进来了几个人,审问和逼供又开始了。

但是,白昼一旦降临,敌对的打手的出现鼓起了他战斗的勇气,梁子就又精神抖擞而无所畏惧了。那压迫他的空虚和沉寂,捉弄他的幻觉与梦境,折磨他的痛苦与悲伤,仿佛已经同产生它们的黑夜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面对着穷凶极恶、厚颜无耻的逼供审讯,他时而用轻蔑的冷笑,时而用尖刻的诘问,时而用冷静的沉默来进行自卫和反击。他完全懂得,疯狂的行为只是证明敌人的虚弱和缺乏信心,证明了他们的穷途末路。他甚至想到了中学时读过的课文《在法庭上》,他要像他所崇拜的革命者巴威尔那样,为了理想,为了真理而慷慨陈词。他觉得他对于中国的农村和广大农民充满了真心实意的爱,他要为他们摆脱几千年的封建桎梏所带来的贫穷落后而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牺牲个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在审讯的间隙他感到有点窝囊,如果真的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去坐牢下狱的话……

傍晚时分,他们把梁子带去开批斗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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