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1:08:09

我抽出双手。两手都起泡发肿。

“我胁旁可没钉痕,”我说。

“不要亵渎。”

我非常疲乏,头脑昏昏沉沉。初到时那种兴奋现在都消失了。马车顺着街道走。

“可怜的手,”凯瑟琳说。

“不要碰,”我说。“天知道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上哪儿去啊,车夫?”车夫拉住马。

“上大都会旅馆。难道你不想去吗?”

“要去,”我说。“没事了,凯特。”

“没事了,亲爱的。你别烦恼。我们要好好睡一觉,你明天就不会头昏了。”

“我相当糊涂了,”我说。“今天真像是场滑稽戏。也许是我肚子饿了的关系。”

“你不过是身体疲乏罢了,亲爱的。过些时候就会好的。”马车在旅馆前停下了。有人出来接行李。

“我觉得没事,”我说。我们下车踏上人行道,往旅馆里走。“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只是身体疲乏罢了。你好久没有睡觉了。”“我们总算到这儿了。”

“是的,我们真的到这儿了。”

我们跟着提行李的小郎走进旅馆。

那年秋天的雪下得很晚。我们住在山坡上松树环绕的一幢褐色木屋里,夜间降霜,梳妆台上那两只水罐在早上便结有一层薄冰。戈丁根太太一大早就进房来,把窗子关好,在那高高的瓷炉中生起火来。松木啪啪地爆裂,喷射火花,不久炉子里便火光熊熊,而戈丁根太太第二次进来时,就带来一罐热水和一些供炉火用的大块木头。等房间里暖和了,她把早餐端进来。我们坐在床上吃早点时,望得见湖③和湖对面法国境内的山峰。山峰顶上有雪,湖则是灰蒙蒙的钢青色。

在外边,我们这农舍式别墅前,有一条上山的路。车辙和两边隆起的地方被冰霜冻结得铁一样坚硬,山道不断地一路上坡,穿过森林,上了高山,盘来绕去,到了有草地的地方;草地那儿的树林边有些仓房和木屋,俯瞰着山谷。山谷很深,谷底有一条溪水流进湖中,有时风从山谷那边吹来,我们能听见岩石间的琮水声。

我们有时离开山道,转上穿过松林的小径。森林里边的地走起来软绵绵的;冰霜还没把它凝结得像山路那么坚硬。但是我们不大在乎山道的坚硬,因为我们靴子的前后跟都钉有铁钉,而后跟的铁钉扎进冰冻的车辙,所以穿着钉靴在山道上走,很是惬意,而且还能激发精神。而在森林里走也美得很。

在我们屋前,高山峻峭地倾落到湖边的小平原,我们坐在门廊的阳光下,看着山道弯曲地顺着山坡延伸下去,还有低一点的山坡上的梯田形的葡萄园,现在因为是冬季,葡萄藤早已凋谢,园地中间有石墙隔开,而葡萄园底下便是蒙特勒的房屋。那城建在一条狭窄的平原上,沿着湖岸。湖中有个小岛,上面有两棵树,远远望去,真像一条渔船上的双帆。湖对面的山峰险峻削立,而在湖的尽头就是罗纳河 河谷,那是夹在两道山脉间的一片平原;河谷南端给山峰切断的地方,就是唐都米蒂 。那是座积雪的巍巍高山,俯视着整个河谷,不过距离太远,没有投下阴影。

阳光明亮时,我们在门廊上吃中饭,否则就在楼上一间小房间里吃。那房间四面是素色的木壁,角落里有只大炉子。我们在城里买了书籍杂志,还有一本《霍伊尔氏纸牌戏大全》,学会了许多两人玩的纸牌戏。这个装炉子的小房间就是我们的起居室。里边有两张舒服的椅子和一张放书籍杂志的桌子,饭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可以玩纸牌。戈丁根夫妇住在楼下,我们有时在傍晚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他们过着很快乐幸福的生活。男的原是旅馆的茶房领班,女的当过同一旅馆的侍女,他们积了钱,买下了这个地方。他们有个儿子,正在学习当茶房领班。学习的地点在苏黎世 一家旅馆。楼底下还有个客厅,夫妇俩在里面卖葡萄酒和啤酒,夜晚有时候我们听得见外边路上有车子停下,有人走上台阶到客厅里去喝酒。

我们起居室外边的走廊上放有一箱子木头,我用来使炉火不灭。但是我们睡得并不太晚。在那大卧房里,我们在黑暗中上床,我脱了衣服,便去打开窗子,看夜色、寒冷的星星和窗下的松树,接着赶快上床。空气是这么寒冷清新,窗外有这么的夜景,躺在床上实在太美了。我们睡得很好,夜里倘若醒来的话,我知道那只是出于一个原因,于是我把羽绒被揭开,干得轻手轻脚,免得惊醒凯瑟琳,接着又睡着了,温温暖暖,因为盖的被子少了一点,更为轻松。战争似乎离得很远,好比是别人的大学里举行的足球比赛。但是我从报上看到,他们还在高山间作战,因为雪还没落下来。

有时我们下山走到蒙特勒去。本来有一条下山的小径,可是太陡峭,所以通常我们还是走山道,由山道往下走到田野间那条坚硬的宽路上,接着又往下在葡萄园的石墙间走,再往下便在村子的房屋间走了。那儿一共有三个村子:瑟涅,封达尼凡,还有一个我忘了。再往前走,我们经过一座古老的方形石头城堡,它在山坡边一个崖架上,山坡上有一层层的葡萄园,每棵葡萄都绑在一根杆子上,以免它倒塌下来,葡萄树早已干枯,呈褐色,泥土在等着落雪,底下的湖面平平的,色灰如钢。下山的路在城堡下成为一段很长的坡路,向右拐弯,路改用圆石子铺了,险峻地转入蒙特勒。

我们在蒙特勒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们沿湖溜溜,看看天鹅,还有许多鸥和燕鸥,有人走近来便成群飞走,一边俯视着水面,一边尖声啼叫。湖中有一群群,又小又黑,在湖上游水时,后面留下一道道水痕。我们在城里的大街上走走,望望橱窗。城里有好些大旅馆,现在都关门了,不过大部分的店铺都还开着,人们也喜欢见到我们。那里有家很好的理发店,凯瑟琳总是在那儿做头发。开这店的是个女人,人很愉快,我们在蒙特勒只认得这个人。凯瑟琳理发的时候,我就到一家啤酒店去喝喝慕尼黑黑啤酒,看看报。我看意大利的《晚邮报》和从巴黎转来的英美报纸。报上所有的广告都用黑墨水涂掉了,据说是预防奸细和敌军私通消息。报纸读起来不愉快。处处地方的情况糟透了。我靠坐在一个角落里,对着一大杯黑啤酒和一包已打开的光面纸包的椒盐卷饼,一边吃带咸味的卷饼来下啤酒,一边看报上悲惨的战事新闻。我本以为凯瑟琳会来的,但结果没有来,只好把报纸放回架子上,付了啤酒账,上街去找她。那天天冷,天气又暗,一片寒冬景象,连房屋的石头看起来也是寒冷的。凯瑟琳还在理发店里。那女人正在给她烫头发。我坐在小间里旁观。看着真叫人兴奋。凯瑟琳对我笑笑,还和我谈话,我因为人很兴奋,话音有点口齿不清。卷发的铁钳发出悦耳的嗒嗒声,我可以从三面镜子里看到凯瑟琳,而我那小间又温暖又舒服。接着理发师把凯瑟琳的头发向上梳好,凯瑟琳照照镜子,修改了一下,在有些地方抽掉发针,有些地方插上发针;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累你等得这么久。”

“先生很感兴趣。不是吗,先生?”女人笑着问。

“是的,”我回答。

我们出门走上街头。街上又寒冷又冷落,又刮起了风。“哦,亲爱的,我太爱你了,”我说。

“我们不是过着快活的日子吗?”凯瑟琳说。“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啤酒,不要喝茶。这对小凯瑟琳很有好处。能叫她长得细小。”

“小凯瑟琳,”我说。“那个小浪荡鬼。”

“她一直很乖,”凯瑟琳说。“她简直没给你什么麻烦。医生说啤酒对我有益,同时能叫她长得细小。”“你这么叫她长得细小,倘若是个男孩的话,将来也许可以当骑师。”“我们果真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话,总得结婚吧,”凯瑟琳说。我们坐在啤酒店角落里的桌子边。外边天在黑下来。其实时间还早,只是天本来阴暗,暮色又降临得早。

“我们现在就结婚去,”我说。

“不,”凯瑟琳说。“现在太窘了。我这样子太明显了。我这样子站在谁面前结婚都太难堪了。”

“我倒希望我们已经结了婚。”

“结了婚也许是好一点吧。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呢,亲爱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在这像奶奶太太般的大腹便便的情况下,我不结婚。”

“你哪里像个奶奶太太。”

“哦,我像得很,亲爱的。理发师问我这是不是我的头胎。我撒谎说不是,我说我们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我身体瘦下来,随时都行。我们来个好好的婚礼,叫人人称赞你我是一对多么漂亮的少年夫妻。”

“你不忧愁吗?”

“亲爱的,我为什么要忧愁?我只有一次不好过,那是在米兰,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妓女,不过那难受也只有七八分钟,还都是因为旅馆房间内的陈设的关系。难道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吗?”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那就不要太拘泥形式了,亲爱的。我一瘦下来就和你结婚。”“好的。”

“你想我应该再喝一杯啤酒吗?医生说我的臀部太窄,所以最好叫我们的小凯瑟琳长得细小。”

“他还说什么啊?”我担心起来。

“没什么。我的血压很奇妙,亲爱的。他非常称赞我的血压。”“关于你的臀部太窄,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说。他说我不可以滑雪。”

“很对。”

“他说我滑雪没学过的话。现在来学可太晚了。他说我可以滑雪,只要我不摔跤。”

“他真会开玩笑。”

“他人倒是挺好的。我们将来就请他接生吧。”

“你可曾问他我们该不该结婚?”

“没有。我告诉他我们已结婚四年了。你瞧,亲爱的,我要是嫁给你,我便成为美国人,所以我们随便什么时候根据美国法律结婚,孩子就是合法的。”

“你从哪儿打听出来的啊?”

“从图书馆里的一部纽约的《世界年鉴》上。”

“你真行。”

“我很喜欢做美国人,我们以后到美国去,好吗,亲爱的?我要去看看尼阿加拉瀑布②。”“你是个好姑娘。”

“还有一件东西我要看,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屠场③?”

“不是。我记不得了。”

“伍尔沃思大厦 ?”“不是。”

“大峡谷②?”

“不是。不过这我也想看看。”

“那么是什么呢?”

“金门③!这就是我要看的。金门在哪儿?”“旧金山。”

“那我们就上那儿去吧。我本来就想观光旧金山的。”

“好。我们就上那儿去。”

“现在我们就回山上去。好吧?我们赶得上登山缆车吗?”

“五点过一点有一班车子。”

“我们就赶这一班车子。”

“好的。等我再喝一杯啤酒。”

我们出了酒店,走上街,爬上到车站去的台阶,天气异常寒冷,一股寒风从罗纳河河谷直刮下来。街上的店窗里点着灯,我们爬上陡峭的石阶到了上边一条街,又爬了一段石阶,才到车站。电气火车在那儿等着,车里的灯都开着。那里有个钟面,指明开车的时间。钟面上的长短针指着五点十分。我再看看车站里的时钟,五点零五分。我们上车时,我看见司机和卖票员正从车站酒店里出来。我们坐下了,打开窗子。火车上用电气设备取暖,很是气闷,不过窗子外有新鲜的冷空气送进来。

“你疲倦吗,凯特?”我问。

“不。我感觉良好。”

“路程并不远。”

“我喜欢乘这车子,”她说。“你不必替我操心,亲爱的。我感觉良好。”

雪到圣诞节前三天才落下来。有一天早晨,我们醒来才知道在下雪。房间里的炉子火光熊熊,我们呆在床上,看着外边在纷纷下雪。戈丁根太太端走了早餐的托盘,在炉子里添了些木柴。那是一场大风雪。她说雪是半夜左右开始下的。我走到窗边望出去,看不清楚路对面。风刮得呼呼响,雪花乱舞。我回到床上,我们躺下来交谈。

“我很希望能够滑雪,”凯瑟琳说。“不能滑雪真太糟了。”“我们找部连橇到路上走走去吧。那就像乘普通车子一般,没什么危险。”

“颠动得厉害吗?”

“我们等着瞧吧。”

“希望不要颠动得太厉害。”

“等一会儿我们到雪上溜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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