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1:07:44

现在天色大亮了,又在下着纷纷细雨。湖的北部还刮着风,我们望得见滔滔白浪正打我们这边翻腾地朝北往湖上卷去。现在我有把握的确到达瑞士了。湖滨树木后边有许多房屋,离岸不远还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些石头房屋,小山上有些别墅,还有一座教堂。我细心张望绕着湖滨的公路,看看有没有卫兵,但没有看到。公路现在离湖很近,我看到一名士兵从路边一家咖啡店走出来。他身穿灰绿色的军装,帽盔像是德国兵的。他长着一张看来很健康的脸,留着一簇牙刷般的小胡子。他望望我们。“对他招招手,”我对凯瑟琳说。她招招手,那士兵怪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招招手。我放慢了划船的速度。我们正经过村前的滨水地带。“我们一定已深入瑞士境内了,”我说。

“我们得有相当的把握才行,亲爱的。可不要让人家把我们从边境线上押回去。”

“边境线早已过了。这大概是个设有海关的小城。我相信这就是勃里萨哥。”

“会不会同时也驻有意大利军警?在有海关的边城,通常驻有两国的军警。”

“战时可不同。照我想,他们不会让意大利人过边境来的。”那是个相当好看的小城。沿着码头泊着许多渔船,鱼网摊在架子上。虽则下着十一月的细雨,小城看起来还是很愉快干净。

“那我们上岸去吃早点吧?”

“好。”

我用力划左桨,贴近湖岸,当船挨近码头时,我把船打横,靠上码头。我收起桨来,抓住码头上的一个铁圈,脚往湿淋淋的石码头上一踏,算是踏上了瑞士的国土。我绑好船,伸手下去拉凯瑟琳。

“上来吧,凯特。这太愉快了。”

“行李呢?”

“留在船上好啦。”

凯瑟琳走了上来,我们两人都在瑞士了。

“一个多么可爱的国家啊,”她说。

“岂不是挺好吗?”

“我们走,吃早点去!”

“这不是个非常好的国家吗?我脚底下踩的泥土都给我快感。”“我人太僵硬了,脚底下感觉不大灵。但是我觉得这正是个很不错的国家。亲爱的,你是不是体会到我们到了这儿,已经离开了那该死的地方了?”

“我体会到了。我真的体会到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瞧瞧那些房屋。这岂不是个很好的广场?那边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吃早点。”

“你不觉得这雨下得真好吗?意大利从来没有这种雨。这是一种愉快的雨。”

“而我们到这儿了,亲爱的!你可体会到我们到达这儿了?”我们走进咖啡店,在一张干净的木桌边坐下来。我们兴奋得如醉如痴。一位神气十足、模样干净、围着围裙的妇人前来问我们要吃什么。“面包卷、果酱和咖啡,”凯瑟琳说。

“对不起,我们战时没有面包卷。”

“那么面包吧。”

“我可以给你们烤面包。”

“好。”

“我还要几个煎蛋。”

“先生要多少煎蛋?”

“三个。”

“四个吧,亲爱的。”

“四个。”

那妇人走开了。我亲亲凯瑟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看她,她看我,我们看看咖啡店。

“亲爱的,亲爱的,这岂不是挺美吗?”

“太好啦,”我说。

“没有面包圈我也不在意,”凯瑟琳说。“我整夜都在想念面包圈。但是我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大概人家快来逮捕我们了。”

“不要紧,亲爱的。我们先吃早点。吃了早点,就不在乎被逮捕了。况且人家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是英美两国的好公民。”“你有护照,对吧?”

“当然有。哦,这事我们别谈吧。我们只要快乐。”

“我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我说。一只胖胖的灰猫,竖起了翎毛似的尾巴,走到我们桌下来,弓身挨在我的腿上,每次擦着我的腿便哼叫一声。我伸手抚摸它。凯瑟琳快快活活地对我笑笑。“咖啡来了,”她说。早点后,人家逮捕了我们。我们先上村子里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码头去拿行李。有名士兵正守着我们的小船。

“这是你们的船吗?”

“是的。”

“你们从哪儿来?”

“从湖上来。”

“那我得请你们跟我一块儿去了。”

“行李怎么办?”

“小提包可以带上。”

我提着小提包,凯瑟琳走在我旁边,士兵在后边押着我们上那古老的海关去。海关里有一名尉官,人很瘦,很有军人气派,他盘问我们。

“你们是什么国籍?”

“美国和英国。”

“护照给我看看。”

我给他我的护照,凯瑟琳从她皮包里掏出她的。

他查验了好久。

“你们为什么这样划着船到瑞士来?”

“我是个运动家,”我说。“划船是我所擅长的运动。我一有机会就划船。”

“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为了冬季运动。我们是游客,我们想玩冬季运动。”

“这儿可不是冬季运动的地方。”

“我们知道。我们要到那有冬季运动的地方去。”

“你们在意大利做什么?”

“我在学建筑。我表妹研究美术。”

“你们为什么离开那边呢?”

“我们想玩冬季运动。现在那边在打仗,没法子学建筑。”“请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尉官说。他拿着我们的护照到里面去。“你真行,亲爱的,”

凯瑟琳说。“你就这样子讲下去好啦。你尽管说你想玩冬季运动。”

“美术的事你知道一些吧?”

“鲁本斯③,”凯瑟琳说。“画的人物又大又胖,”我说。

“提香 ,”凯瑟琳说。“提香画上的橙红色头发,”我说。“曼坦那  怎么样?”“别问我那些难的,”凯瑟琳说。“这画家我倒知道 很苦。”

“很苦,”我说。“许多钉痕②。”“你看,我会给你做个好老婆的,”凯瑟琳说。“我可以跟你的顾客谈美术。”

“他来了,”我说。那瘦削的尉官拿着我们的护照从海关屋子的那一头走过来。

“我得把你们送到洛迦诺去,”他说。“你们可以找部马车,由一名士兵和你们一块儿去。”

“好,”我说。“船呢?”

“船没收了。你们的提包里有什么东西?”

两只提包他都一一检查过,把一夸特瓶装的白兰地擎在手里。“赏光喝一杯吧?”我问。

“不,谢谢,”他挺直身子。“你身上有多少钱?”

“二千五百里拉。”

他听了印象很好。“你表妹呢?”

凯瑟琳有一千二百里拉多一点。尉官很高兴。他对我们的态度不像方才那么傲慢了。

“倘若你想玩冬季运动,”他说。“文根可是个好地方。家父在那儿开了一家上好的旅馆。四季营业。”

“好极了,”我说。“你可否告诉我旅馆的名字?”

“我给你写在一张卡片上吧。”他很有礼貌地把卡片递给我。“士兵将把你们送到洛迦诺。你们的护照由他保管。对于这,我很抱歉,不过手续上非这么办不可。我相信到了洛迦诺,会给你一张签证或者发给你一张警察许可证。”

他把两份护照交给士兵,我们拎着提包到村子里去叫马车。“喂,”尉官叫那士兵道。他用德国土语给士兵讲了些什么。士兵把枪背上,过来替我们拿行李。

“这是个伟大的国家,”我对凯瑟琳说。

“非常实际。”

“非常感谢,”我对尉官说。他挥挥手。

“敬礼!”他说。我们跟着士兵上村子里去。

我们乘马车到洛迦诺,士兵和车夫一同坐在车前座位上。到了洛迦诺,人家待我们还好。他们盘问了我们,可是客客气气,因为我们有护照又有金钱。我们所答的话他们大概全不相信,我觉得全是胡闹,不过倒很像在上法庭。根本不谈什么合理不合理,只要法律上有所根据,那你就坚持下去,不必加以解释。不过我们有护照,又愿意花钱。他们于是给了我们临时签证。这种签证随时可以吊销。我们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得向警察局报到一下。我们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吗?是的。我们要上哪儿去呢?“你想到哪儿去,凯特?”

“蒙特勒③。”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官员说。“我想你们一定会欢喜那地方的。”

“这儿洛迦诺也很好,”另外一位官员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洛迦诺这地方的。洛迦诺是个很吸引人的胜地。”

“我们想找个有冬季运动的地点。”

“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

“对不起,”另外一位官员说。“我是蒙特勒人。在蒙特勒-伯尔尼高原铁路沿线当然有冬季运动。你要否认就错啦。”

“我并不否认。我只是说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

“我不同意这句话,”另外一位官员说。“我不同意你这句话。”“我坚持我这句话。”

“我不同意你这句话。我本人就曾乘小雪橇④进入蒙特勒的街道。并且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乘小雪橇当然是一种冬季运动。”另外一位官员转对我。

“请问,先生的冬季运动就是乘小雪橇吗?我告诉你,洛迦诺这地方很舒服。气候有利健康,环境幽美迷人。你一定会很喜欢的。”“这位先生已经表示要到蒙特勒去。”

“乘小雪橇是怎么回事?”我问。

“你瞧,人家连乘小雪橇都没听见过哩!”

第二位官员听了我的问话,觉得对他很有利。他非常高兴。“小雪橇,”

第一位官员说,“就是平底雪橇 。”“对不起,”另外一位官员摇头说。“我可又得提出不同的意见。平底雪橇和小雪橇大不相同。平底雪橇是在加拿大用平板做成的。小雪橇只是普通的雪车,装上滑板罢了。讲求精确是有相当道理的。”

“我们乘平底雪橇行吗?”我问。

“当然行,”第一位官员说。“你们大可以乘平底雪橇。蒙特勒有上好的加拿大平底雪橇出售。奥克斯兄弟公司就有得卖。他们的平底雪橇是特地进口的。”

第二位官员把头掉开去。“乘平底雪橇,”他说,“得有特制的滑雪道。你无法乘平底雪橇进入蒙特勒的市街。你们现在住在这里什么地方?”“我们还不知道,”我说。“我们刚从勃里萨哥赶车来。车子还停在外边。”

“你们上蒙特勒去,包你没有错儿,”第一位官员说。“那儿的天气又可爱又美丽。离开冬季运动的场地又不远。”

“你们当真要玩冬季运动的话,”第二位官员说,“应当上恩加丁或穆伦去。人家叫你们上蒙特勒去玩冬季运动,我必须提出抗议。”“蒙特勒北面的莱沙峰可以进行各种很好的冬季运动。”蒙特勒的拥护者瞪起眼睛瞧着他的同事。

“长官,”我说,“我们可得走了。我的表妹很疲乏。我们暂定到蒙特勒去吧。”

“恭喜你们,”第一位官员握握我的手。

“你们离开洛迦诺会后悔的,”第二位官员说。“无论如何,你们到了蒙特勒,得向警察局报到。”

“警察局不会有什么麻烦的,”第一位官员安慰我。“那儿的居民非常客气友好。”

“非常感谢你们二位,”我说。“承你们二位的指点,我们十分感激。”

“再会,”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们二位。”

他们鞠躬送我们到门口,那个洛迦诺的拥护者比较冷淡点。我们下了台阶,跨上马车。

“天啊,亲爱的,”凯瑟琳说。“难道我们没法子早点离开吗?”我把那个瑞士官员介绍的旅馆名字告诉了车夫。车夫把马缰绳拉起来。“你忘记陆军了,”凯瑟琳说。那士兵还站在马车边。我给他一张十里拉钞票。“我还没调换瑞士钞票,”我说。他谢谢我,行个礼走了。马车朝旅馆驶去。

“你怎么会挑选蒙特勒呢?”我问凯瑟琳。“你果真想到那儿去吗?”

“我当时第一个想得起来的就是这个地名,”她说。“那地方不错。我们可以在高山上找个地方住。”

“你困吗?”

“我现在就睡着了啊。”

“我们好好睡它一觉吧。可怜的凯特,你熬了又长又苦的一夜。”

“我觉得才有趣呢,”凯瑟琳说。“尤其是当你用伞当帆行驶的时候。”

“你体会到我们已经在瑞士了吗?”

“不,我只怕醒来时发现不是真的。”

“我也是。”

“这是真的吧,不是吗,亲爱的?我不是在米兰赶车子上车站给你送行吧?”

“希望不是。”

“别这么说。说来叫我惊慌。那也许就是我们正要去的地方。”

“我现在昏头昏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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