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圣洁(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09:57

作为对中学生同学进行素质教育、弘扬真善美的典型,顾振新和文静在古城一中受到了表彰。整个高一(3)班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可是谁也没注意到,大宝已三天没来上学了。

当大宝再次在班级里出现的时候,不但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脸盘的尺寸也似乎缩了一圈。当然,他被有意无意地夹在了事件当中,情绪受到了些刺激,也在所难免;不过,这件事他自己有一定的责任,因此,大家也没法去安慰他,谁也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好。下课时,他孤零零地缩在一个角落里,还是王睿觉得过意不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走过去,招呼了一声:“嗨,大宝!”

大宝好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班长,求你帮帮忙,把这个帮、帮我在电脑上……上网。”

王睿接过一看,发现纸上写满了大宝歪歪斜斜的字,那大意是:“本人患了食道癌,现在紧急寻访名医。如果谁能治好我的病,愿将自家拥有的一幢花园别墅作为报酬。联系地址是:中国古城地区西丘乡新华镀膜有限公司。”

他皱皱眉头,把纸条掷回去:“大宝,你脑子有病啊!”说完转身就要走。大宝赶紧站起来拖住他,硬把那张纸重新塞给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真、真的。我爸爸他……他已经被确诊了,医生说已经扩散,没、没有什么办法了,开刀也不、不行了。所以他让我代他拟了这则启事,本来想登报的,后来想想还是网上更、更好些。求……求你了!”

王睿瞪着大宝,仔细端祥了一下大宝那苍白、哀愁的脸,觉得有一种融和了无奈和悲凉的气息袭击过来,这使他的思维出现了一段空白。

“你们在看什么?给我看看!”陆漪像平时一样快乐地笑着,绕到王睿身后,像是天真又像是冒失地一伸手夺走了他手里的那张纸。王睿猝不及防,想去夺回已经来不及了。她手拿着纸条想念,忽然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惊讶得念不出声音来了。大宝还在那里吭吭哧哧地求王睿给上网。她鄙夷地扮了一个鬼脸,悄声说了句:“自作自受!”接着,又叹息了一声,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大宝,你爸爸也作孽太多了!他厂里的有毒废水害了那么多西丘群众,现在害到自己头上了。一幢别墅有什么用?就是送掉一座城市,也换不来一条人命啊!”

谁也不能否认陆漪尖刻的话里有朴素而深刻的道理。但是王睿毕竟于心不忍,他向陆漪使了个眼色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又回头对大宝说:“大宝,你不要急,我帮你上网好了。”

大宝一听,忙感激涕零地连连说谢谢、谢谢,好像一上网他爸爸就有救了似的。

王睿见大宝这个样子,更不忍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其实,就是上网恐怕也……未必有肯定的结果。”

“那怎么办?”大宝哭丧着脸,眼巴巴地瞪着王睿。

王睿沉吟了一下,一步步朝文静走过去:“文静,请你看样东西——”说着将大宝代他爸爸写的上网启事递给了她。文静接过纸条看了一会,又抬起头朝王睿深深地望了一眼,终于咬了咬嘴唇,把纸条递给了她的同桌顾振新。

振新正埋头做一道数学题,突然接过这么一张纸条,就像看天书那么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望着文静,默默地不发一言。

“振新……”文静轻轻叫了一声,还没说下去,他突然看看王睿,又对她摆摆手:“不必说了,你和王睿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于是他们彼此相望,谁也不敢打破沉默,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过了好一会儿,振新低下头去翻翻自己的课本,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是周末,我和姐姐、姆妈一道要去西丘看奶奶。我让奶奶帮大宝的爸爸想想办法——我会跟她讲的。不过,别墅是没人要的。”

“呜”的一声,跟在王睿后面的大宝哭了出来。他哭得那么伤心,许多同学围过去劝他,也无法使他的呜咽平息下来。他的呜咽里包含的内容太多了:是悲伤,是歉疚?是痛苦,是感激?谁也说不清楚。


在长久的阴霾之后,初夏的阳光展露出喜融融的笑颜。振新全家也喜气洋洋,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前往西丘乡的独家村去看望他们的亲人。

下了公共汽车,振新熟悉地领着他们抄近路,一家人就在竹林里穿行。密竹阻隔着风和阳光,好像无路可走的样子。阿莲就故意抱怨弟弟:“你看你,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带我们到这里来瞎钻。”

振新笑了笑说:“姐姐,我给你念两句诗:‘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这诗是什么意思?”阿莲不解地问。

“没什么啦,这两句诗是奶奶教我的。”振新眨眨眼睛显出一脸深沉来,“奶奶说,世上有的路好走,有的路难走。有时候,最难走的路是最应该走的,她就是这么走过来了。”

阿莲点点头,若有所思,可是再看看振新,那副故作深沉的模样忽而又被一种天真的孩子气所替代:“姐姐,你不要以为这里无路可走,如果你把自己想像成一棵竹子,那么到处都是路,到处都可以看见和睦的邻居。”

“倒是蛮有诗意的,像童话一样。”阿莲用略带一点讥讽的口吻说。可是,当她低下头去的时候,也忍不住像小女孩一样发出了惊喜的欢叫。她看见一大片野雏菊似的小花正在他们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盛开。它们有圆鼓鼓的像野蜜蜂肚子一样金黄色的小花芯,那纤细得像丝绒一样的小花瓣从花芯里放射出来,形成了黄白相间、朴素而精美的小花。每一朵小花都堪称最娇美的艺术品,而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的小花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仿佛天河星云般的令人感动。

“还是乡下风景好,要是没有污染多么好啊!”连振新的妈妈也发生了感叹,“以后我身体好了,就搬到乡下来陪你们奶奶,帮她烧烧汰汰,照顾她的生活。”

“姆妈,你不给振新抱孙子啦?”阿莲故意逗她说。

“孙子也要抱的,阿婆也要孝顺的。”振新娘一面走一面开心地说,“到那时我们振新发达了,房子也住得大了,就把老人家接出来,一家人真正团聚在一起。要是振新有了孩子,我们就四世同堂,我也对得起他爸爸,对得起老祖宗了。”

“姆妈,姐姐,你们说点别的好不好?老是这么俗气,难听死了!”振新红着脸抱怨。

“姆妈你听,你听弟弟在说什么?”阿莲故意夸张地提高了声音,“他说你俗气!”

这回振新娘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女儿一边,显出气呼呼的样子对儿子说:“什么俗气不俗气的,我说孝顺老人错了吗?”

振新也觉得自己有点词不达意,但是他不肯认输,就强词夺理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上次也是姆妈在瞎七搭八乱讲,讲得太得意了,结果门一开,来了两个警察!”

“哎唷,哎唷!”阿莲听弟弟这样讲,笑得弯下腰去捧住了肚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样迷信。难道那两个警察是妈妈讲出来的吗?”

“好儿子,这次不会有警察啦!”妈妈也轻松地笑了,“法院已经判决了,电镀车间也已经拆掉了。还有你那个同学的狠三狠四的爸爸,自己也得了食道癌,还要求你奶奶呢。他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振新想想,觉得妈妈的话无可挑剔。是的,眼前阳光明媚,好像整个世界都以一种美丽的快乐的目光注视着他和他的全家。现在,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然而,他自己也不清楚,心里总觉得似乎还有隐隐的一丝阴影在浮动。他想到了文静,想到了王睿,想到了他们站在一起时的那份明朗、和谐与高贵的样子。他曾打电话邀请文静今天一起去看奶奶,可是文静笑着说今天是你们全家团聚的好日子,我就不去了。他捏着话筒若有所失,许多话涌在喉咙口说不出来,最后只好干巴巴地问她今天有什么安排?文静犹豫了一下,告诉他说,她已经答应了王睿,一起到枫桥那里去考察一下沿运河工厂的排污情况,准备以后写个调查报告。

也许,现在文静正坐在王睿的助动车后面,朝枫桥飞驰而去呢。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竹林里特有的清新湿润的气息立刻满溢他的胸怀,好像感受着文静的芬芳柔和的呼吸一样。脚下的土地是温软的,他和文静曾在竹林里捡过竹箬壳,现在所有的竹箬壳已经和黑黑的土地融为一体,滋养着蜕壳后的新竹蓬勃成长。竹林呈现出更加欣欣向荣的面貌。他低下头去,看见在一蓬开着蓝色小花的茎叶上,有一只绿色的小虫在急急忙忙地爬着。他的心无端地被感动起来。他拉过母亲的手问:“姆妈你看,这是什么?”

就像他突然变小了,小得只有五岁。妈妈暖洋洋地笑了:“傻儿子,这是蜘蛛。”

“蜘蛛怎么会是绿色的?”确实,小虫有着蜘蛛般的长腿和大肚子,但它通体晶莹翠绿,就像玉雕一样。

“在绿色的竹林里,蜘蛛也变成了绿颜色。”阿莲像唱歌一样说,也不抱怨路不好走了。好像命运之手真的已经滤去了生活中的不幸与艰难,只留下绵绵情意和活泼的生机了。

就在这时,振新看见了一条线,一条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飘荡在蓝色的野花之间。他默默地想,也许对蜘蛛来说,这儿是它的大宇宙。它在宇宙间留下了自己生活的轨迹。

钻出竹林,又往前走了几十米,独家村就在眼前了。振新突然站定了,一本正经地说:“姆妈,姐姐,现在我要非常严肃地告诉你们,奶奶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人。她治愈了那么多绝症病人决不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而是她五十多年来苦心钻研的结果。她门前的花园是自己培植的药圃,她还作动物试验研究药的效果……如果有关方面支持她、重视她,把她的理论和研究成果发表推广出来,我看诺贝尔奖也好去得了。所以你们要注意,不要拿一些很俗气的话去烦她。当然,她良心非常非常好,不会计较的,但是我们也要显得……显得有点教养是不是?”

“嗳,嗳!”儿子的这番话真的使母亲肃然起敬。她不但连连点头,还一个劲地保证说:“振新你放心,姆妈虽然生不逢时没读过几年书,可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礼貌也懂的,决不会丢你和你爸爸的脸……”

说到这儿,她突然伤感了:“唉,要是你爸爸还在,今天跟我们一道来多么好啊!”说着,眼圈也红了。阿莲有点发急:“振新,就你花头经多!”振新还想分辩,阿莲推了他一下:“好了,你在前面走,我们跟在后面,看你的眼色说话,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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