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新咧嘴“嘿嘿”傻笑了一声,就跑到了她们前面。这时她看见奶奶家堂屋的门大开着,里面挤满了人。这种情况他已司空见惯,并不觉得奇怪,就回过头来招呼妈妈和姐姐跟着往里挤。忽然,有人认出了他:“吴阿奶的孙子来了,快点让开!”于是满屋子的人就像退潮的水一样让出了一条道。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跪在神龛面前没有爬起来。振新听见她正在嘀嘀咕咕地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求求你保佑吴阿奶的毛病好起来,求求你让我这个老太婆去替了吴阿奶。吴阿奶要是死了,我们村里几十个人的性命就保不住了,我儿子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振新好不奇怪,走过去问:“老婆婆,你在说什么?”
老太太抬头看见振新,连忙吃力地爬起来:“噢,噢,孩子,你……来了?快,快进去看看……你奶奶这两天心脏病犯了,早上又不当心一跤了,只怕、只怕……”
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振新也顾不上再听,领着妈妈和姐姐直奔卧室。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开,就看见奶奶瘦弱的身体覆盖在一床老式的蓝花土布被子下面。她平平地仰躺着,显得安祥而疲惫,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登山者经过了长途跋涉终于抵达顶峰时那样的劳累和满足。
振新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眼里闪出一点生动的火花:“噢,我的好孙子。”
振新急忙说:“还有我妈妈、姐姐也来看您了。”
振新娘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儿子后面,这一刻真是百感交集啊!她想正是床上这位衰弱的老人生养了她的丈夫、治好了她的病。他们夫妻双双的生命都是她给的。而当年丈夫千里寻母见不着,现在她却见着了。她是多么有福多么高兴……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刚才振新的关照,她双膝一屈就身不由已地跪了下去:“姆妈,姆妈,我替孩子们的爸爸给您磕头!我们不孝,让您吃苦头了。以后我们要好好孝敬您,真的,好好孝敬……振新、阿莲,快过来给奶奶磕头!”
振新和阿莲立刻双双跪在奶奶床前,嘴里叫着“奶奶,奶奶!”奶奶眼里的火花一闪又一闪,竭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办不到。这时,门内外响了一片轻轻的唏嘘声。振新忍不住地哭出了声:“奶奶,你一定要挺住,我们马上送您去医院!”
“不,不必了!”奶奶艰难地摇摇头,“我已经不行了。记住,人要有良心,要相信善的力量,人生……是有希望的。我很欣慰,你们现在可以为科学、为良知、为民族、为国家,为保护我们生存的地球而努力工作,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了。这就够了。我……死也瞑目了。”
“奶奶,奶奶!”振新终于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起来,“我们一家人刚刚团聚,我们还没来得及孝敬你呢,你不能去啊!”
“傻孩子,”奶奶用力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摸着他的脑袋,“人人都有这一关,找到了你们,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完,她的手臂垂落下来,眼睛也闭上了,好像睡过去了一样。一家人焦灼地、急切地呼唤她,泪水浇湿了被子上一朵朵蓝色的小花。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掀开眼皮,眸子里放射出一道奇特的亮光:“孩子,我要……出去,出去!”
妈妈和姐姐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有振新很有把握地轻轻问了一句:“奶奶,你想去看爷爷吗?”
奶奶说不出话,但她翕动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奶奶,我带你去,我带你去看爷爷!”振新哭着,一头冲出去,找人借了一辆手推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奶奶抱到了车子上。
振新要推奶奶,可是妈妈走过来了,妈妈说:“孩子,我来,让我尽一次孝心吧!”
看着妈妈泣不成声的样子,振新松了手。
在振新的指点下,妈妈将载着奶奶的车子推到了那块夜交藤缠绕的空白石碑前。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原本幽暗的林子,突然变亮了。振新曾见到过的那种光圈,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它在奶奶衰弱的身躯上一闪一闪;奶奶的身影投射在翠绿的草地上,显得深沉而富有质感:“平哥,你高兴吧?今天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团聚了。此生我已满足了。我这一辈子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你了!”
奶奶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十分清晰,跟振新不久前听到的一样,那么温柔,那么含情脉脉。振新不由得大喜过望,也许奶奶的病情并不那么严重,奶奶已经开始好起来了。他激动地叫了一声:“奶奶!”
可是,回答他的是妈妈和姐姐的哭声,还有从四周围拢来的乡亲们的抽泣声。他扑到奶奶身上,只见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就再也没有声息了。无论亲人样怎样的呼唤,也不再回答了。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宁静而圣洁的光彩。
据说人在弥留之际会有各种纷呈的幻景降临——有的人会感到自己被吸进一条长长的隧道;有人会感觉像星体坍缩般地坠入黑洞;也有的人会看见温暖光明的天堂,看见美丽的天使携着他一起飞升……
振新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奶奶的灵魂已升入天堂了。可是,奶奶把她高尚灵魂的投影,留在了这个世界——在一天天变清的河流里,在一日日盛开的鲜花上,在人们的流不尽的泪水中——有奶奶对这个世界的爱,那是无私无欲、清净无染的大爱!
为奶奶送葬以后回到家里,振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还不到黄昏,朝西的玻璃上还映着幽幽的暗红色。突然间,就打雷了。这是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一声响雷,比春雷更加猛烈而气势磅礴,轰轰隆隆、惊天动地,好像宇宙正以一种新的方式显示它的力量。
上次UFO飞临古城,春天刚刚开始;而现在一个季节已经过去了。他在春天里找到了奶奶,又在春天结束的时候送走了奶奶。在未来的岁月中,还有谁再会像奶奶一样指点他、教导他,告诉他应该怎样去爱人和爱我们这个世界?今后终他一生,不管春草是否嫩绿,河水是否清澈,奶奶的音容笑貌,奶奶的遗传密码,都将神秘地在他的血液里奔流,直到生命枯竭。
但是,奶奶,为什么你这么早就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么多爱你和需要你的人?这是为什么?!
想着,泪水从他红肿的双眼汩汩流下。他不想让妈妈和姐姐看见,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捂着脸,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已经来了古城墙上。他在城墙上踽踽独行,寻寻觅觅;他不知道自己失落了什么,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天越来越黑了,城墙上原来的灯一盏也没有亮。他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只见地上的灯光突然都在天上闪烁起来,而其中有一盏特别亮,它发出耀眼的银白色的光,并且以一种旋转的方式接近古城。
他紧张地屏住呼吸,注视着那道白光。他看见在白光急速旋转的中心,慢慢呈现出圆盘状的飞行物。
UFO,飞碟!他欢呼着,跟着那圆盘状的飞行物跑去——它在古城墙的上方停留了一会儿,就朝西北方向飞去。
他继续跟踪它。他跑啊跑——确切地说,他也是在飞。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的心情飞翔。他的双臂变成了一对翅膀,像鹰一样平平地展开。他紧紧追随着那银光闪闪的飞行物。他觉得它美极了,神圣极了。它一定是来自外太空的“文明的使者”。
“文明的使者”突然降落了。
多么不可思议啊,它降落在奶奶家门前的药圃上,并在瞬息间把周围照得一片辉煌。
“你知道吗,UFO喜欢降落在地球上最圣洁的地方。”这是文静悄然低语的声音。文静跟他讲这句时曾忧心忡忡,她说如果地球上找不到一块净土,UFO就不肯降临了。
啊,奶奶的心灵是地球上最洁净、最高尚的,所以遥远的外星球的文明使者来到了这里。
他咧开嘴笑了。借着飞碟的光辉,他看见春天时绚丽的药圃,现在繁花落尽,只剩下一片片茂密的绿得发蓝的叶子,像纯净的水波一样起伏着,荡漾着,以无限的温柔托着那只飞碟。而飞碟则由白转红,放射出仿佛天堂里的花儿般温暖而明朗的光辉。
这时,门开了,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步步朝那停在蓝绿色药圃上的“文明的使者”走去。
他愣了一下,心里想,奶奶不是已经安眠在屋后的竹林里了吗?
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原来奶奶并没有死。以为奶奶死了,那其实是一场梦,一场人间的恶梦。而现在在眼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现实。看,奶奶穿着深蓝色的旗袍,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慈爱的微笑,那么轻盈而优雅地朝着飞碟走去。
奶奶蓝色的背影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圈里,那光圈有点淡淡的黄,有点淡淡的红,那种美丽而温柔的色彩,在跟前面不远处的UFO交相辉映。
突然,一种离别在即的痛苦攫住了他。他急急地奔上前,大声喊:“奶奶,奶奶,你不要走!”
奶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傻孩子,我是去寻找药方的。”
“药方?”他茫然不解地望着奶奶,片刻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赶紧说:“奶奶,这里有许多人得了病,只有你的药,你的药方和善心能给他们生的希望。你千万不要走啊!”
“可是,我的药,十分有限,我的药方也不完善。”奶奶的微笑变得凄凉和无奈起来,“我现在要到宇宙的深处去,寻找一张新的药方,新的文明,来修理我们这颗蓝色的、美丽而脆弱的地球。”
奶奶说完这些话,好像已经悬浮到了空中;圆圆的飞碟也悬浮了起来。所有的物体都像水晶一样透明,并且互相吸引、融和——在振新来不及再发出一声呼叫时,那笼罩着奶奶的光圈已跟飞碟的光芒合而为一,分不清哪是光圈,哪是飞碟了。他还想追赶,可是飞碟已经高速旋转着,以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速度向着更高的高空飞去。
他站在那儿,拼命地挥手,不知道是在向奶奶告别,还是召唤奶奶快点回来。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飞碟、奶奶,都从模糊的视野里消失了……
振新醒来时,发现枕头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濡湿了一大片。而屋外,一场大雷雨正荡涤着自然界的一切,雨脚如千军万马踏过古城……他慢慢坐起来,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趴在窗口,安安静静地看看外面的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像被清水洗过了一遍似的,变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圣洁。
1998年8月30日一稿于上海嘉定
2004年8月17日删改于上海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