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文静大声说，“你当年与歹徒搏斗，就是为了救我！我就是你从那个歹徒手里救出来的小女孩。我已经长大了，可是你为了我、为了我……”
像岩浆在地心翻滚，文静的胸膛因为呜咽而起伏；像柔弱的小草因为风暴的推送而俯向坚实的大地，她对着这个已经不能直立的残疾人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叔叔，我向你致歉，我以自己的全部生命、灵魂和十年来日日夜夜所受到的心灵上的折磨向你致歉——”
她久久弯着自己的腰，不肯直起来。残疾人吃力地过去拉她，她也不肯。残疾人显出了激动的神色。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出声。但他似乎很快又抑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平静下来，望着这个女孩子，安详地说：“小妹妹，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叔叔。”
“不，没有错。”文静固执地低着头，透明的泪水洒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叔叔，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大海，蓝色的大海；还有你望着我的目光，雪亮的目光……”
似乎也有晶莹的泪光在残疾人的眼底闪动，但他还是摇摇头：“小妹妹，你有一颗纯洁明亮的心，这对于我，对于这个世界，都是一种安慰。这就够了。不过你确实认错人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文静慢慢地直起身子，仰起湿漉漉的脸注视“叔叔”。她看见的是一张微微发胖的脸，一件廉价的蓝色Ｔ恤随随便便地套在同样有点发胖的身上。没有浆洗得雪白的衬衫，没有深蓝色的制服，也没有快乐的口哨……但她从他那亮晶晶的瞳仁里看见了她自己！于是她坚定地说：“叔叔，我没有认错，我要找的就是你。时光可以改变人的容颜，但是人的心灵之窗是不会改变的——你的眼睛还跟当年一样明亮。我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一双眼睛了，我以为在我们生活的地球上已经没有真情、善良和美好的心灵了。我忧郁、苦闷，心里充满了歉疚；我想逃避现实，想离开地球到外星球去追寻我的理想。但是现在我找到了。找到了你，找到了吴奶奶。我相信爱和美丽的理想依然存在于我们自己生活的地方，在我们这颗脆弱的蓝色的星球上。叔叔，叔叔！记得当年我就这么呼唤过你——当我被父亲抱在怀里，眼睁睁望着你徒手与歹徒搏斗时，我就是这么痛苦地大声呼喊过你。今天我依然要喊你一声好叔叔，善良、勇敢的叔叔，你就答应我一声吧！”
泪水再次汹涌地溢出，文静泣不成声地望着眼前的这位残疾人：“叔叔！”
在法庭内的一些角落里，在法庭外的窗口门旁，也响起了无数的唏嘘声。可是残疾人慢慢举起胳膊，以自己温暖的、粗糙的手拭去文静脸上的泪痕：“小妹妹，请你原谅！”
这时，突然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这是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挣脱了警察的阻拦，箭一样冲进法庭，跑到残疾人跟前，喘息未定就低头鞠了一躬：“同志，应该向你道歉的是我！”
“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罪人，也是道德法庭上的罪人。”他说，“刚才你说的一切，我都听见了。十年前，在海边，那个歹徒为了抢劫财物而绑架了我的幼小的女儿。你见义勇为与歹徒展开搏斗，救了我的女儿。可是我和我的妻子却置你于不顾，怯懦地抱着女儿逃跑了，以致你被歹徒打成重伤。后来，报上登出文章寻找我们，而我们竟卑鄙地带着女儿离开滨海市，来到了古城。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责任，逃避谴责，但事实上我们的良心一分钟也没有得到过安宁。我们犯下的罪孽害了你，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的女儿。我们在她纯洁的心灵上种下了阴影。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来面对你，面对女儿，这是因为你，还有吴天霜的人格的光辉照亮了我，让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是这样的……丑恶、肮脏；我不配做女儿的爸爸，不配做一个地球人！”
“爸爸！”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也许在场的人谁也没听见，可是文静的父亲听见了，他听见了！他迅速地回头一瞥，只觉得似有一场无形的风暴掀开了憋闷的屋顶，整个苍穹都响彻着一个声音：“爸爸，爸爸！”他泪如泉涌，所有的语言都在这一刻迷失。
“先生，你的忏悔很动人，不过你们确实认错人了。”端坐在残疾车上的残疾人，好像参禅一样，淡淡地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
文静的父亲掏出手帕来擦拭被泪水沾湿的眼镜，可是这没有用。他的眼镜刚架上鼻梁，就又被打湿了。他终于放弃了这样的努力，透过模糊的镜片望出去，只觉得眼前这个脸色黧黑、穿着没有牌子的旧衣服、永远也不能站起来的人，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尊纯金佛像，放射出灿烂的光环。他无比虔诚地向他弯下腰去鞠躬：“不管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我都要向你致敬！回去以后，我将登报寻找他——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但我永远不会放弃，直到找回……我一度丢失的良心。”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法官，对着被告，对着法庭上的每一个人，更深地低下他的头，弯下他的腰，以全副身心匐伏在那从天而降的光环下面：“今天的审判会，使我的灵魂受到了一次洗礼。我向法官致谢，向被告吴天霜致敬，向在座的每一个人、也向我的女儿……致歉！”
四周鸦雀无声，他慢慢直起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相信良心、正义、善良会战胜一切的！”
依然鸦雀无声，人们以为他还要说下去，可是他羞愧地一低头，匆匆跑出去了。而这时突然爆发的掌声响彻了法庭内外。四周的空气里似乎闪耀着点点泪光的晶莹。女法官也擦擦眼角，与检察官低语了几句之后，清清嗓子说：“刚才几位同志所说的一切确实非常感人，我也很感动。不过，上述这些事实与本案关系不大。同时，感情也不能代替法律。现在看来，关于本案，起诉书在某些问题上确实证据不足，我们准备请检察院重新调查取证。至于刚才被告辩护律师提出新华镀膜有限公司排放有毒污染物的问题，因为没有向本庭出示具体证据，所以也不能成立……”
听到这儿，振新一下子愣了：这么说，奶奶还要被关下去？
他望着被告席上的奶奶，那么衰弱又那么宁静，嘴角上似乎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可是振新的心却非常痛。如果奶奶真的还被关下去，怎么办？她年纪这么大了，又有心脏病，身体能吃得消吗？在拘留所里，她每天有热的饭菜吃吗？有地方洗澡吗？
好像看透了振新的担心，年轻的律师此刻站起来说：“法官同志，请允许我再说两点：第一，既然法庭也认为起诉书证据不足，那就应该当庭释放被告，不应该再拘留。况且考虑到被告年事已高，身体有病，如法庭认为还有没弄清的问题，也可以取保候审。第二，关于新华镀膜有限公司违反环保法规，排放有毒废水，污染环境的证据——”
辩护律师清晰的富有磁性的声音，听起来胸有成竹，充满了自信。振新收紧的心绪又开始松弛了一些，他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因为那儿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说：“当大官的来了！”
门口的警察迅速让开，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干部气宇轩昂地走进来了。
一位秘书模样的姑娘迅速跑到女法官的身边耳语：“地区环保局的陆局长来了。”女法官和检察官连忙站起来迎上去：“陆局长您好！”
然而这时门口又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爸爸！”
那中年干部微笑地朝她点了点头。
“是陆局长的女儿？快让她进去！”警察们恍然，马上也让开了一条通道。于是陆漪，还有她后面跟着的王睿，就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乘此机会，原本蜂涌在门口的人们也就跟着往前挤。警察赶紧去堵，已经堵不住了。警察急了，大声喊：“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这时陆局长转过脸去，挥挥手说：“让他们进来好了！”警察一愣，人就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了。检察官和法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陆局长轻轻笑着说：“不是公开审判么？公开审判，就让大家来听听吧。我们人民的法庭，难道还怕人民？”
回答他的是风暴一样热烈的掌声。好像乌云已经被吹散，人们感受到了太阳的暖意。
“我来讲几句吧！”陆局长说，“今天我首先要向大家道歉，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同时我还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决定，那就是撤销西丘乡新华镀膜有限公司的地区环保先进单位称号。因为该公司严重违反国家环保法，暗中排放含镉的有毒废水，而且还倒打一耙，诬陷揭露他们问题的群众。”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这就是他们厂排放的废水水样的化验单。”
他将化验单交给了法官，接着又说：“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事件。我已向地委作了汇报。”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前我们的科技在发展，经济在繁荣，但同时环境污染的现象日趋严重。保护环境，关系到我们的子孙后代，和我们地球人的生死存亡的大事，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对此中央三令五申并立法规定，可是有的人就是阳奉阴违。这种置党纪国法于不顾的行为，我们必须严肃查处，并且绳之以法！在此我要向跟这种不法行为勇敢作斗争，并以最大的善意感化和唤起人们觉悟的吴天霜同志表示我的敬意；同时也向在这场斗争中表现出先进的环保意识和正义感的年轻的古城一中学生表示我的敬意。他们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
坐着的人站了起来，站着的人跳跃着，人们围着陆局长拼命鼓掌。只有旁听席上的张总经理板着一张又黄又黑的脸，额上挂着油亮的汗珠，声嘶力竭地说：“化验结果并不能证明有毒废水是我们厂里排放的，也不能证明我们厂有电镀业务。”
他的声音差不多被掌声所淹没了，谁也没注意。可是机敏的律师注意到了。他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极有派头地拿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展示出来：“请看，这些照片上所拍的，就是新华镀膜有限公司电镀车间的全部内景。”说着，他又从照片中选出一张，“请看，这一张照的就是这个厂电镀车间后面五十米处他们埋在河底的秘密排水口。”
法官和检察官传阅这些照片的时候，律师又说：“我再补充一句，这些照片的拍摄者，就是张经理的儿子——张大宝同学。”
他的话音刚落，人们就听见“扑通”一声巨响。很奇怪，原来好端端坐着的张总经理，突然像一段被砍断的没有了生命的木头一样，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