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丘县人民法院肯定没料到,吴天霜案件开庭审判的这一天居然会来了那么多人,连开着残疾车的瘫痪者也赖在门口要求进去。这些人劝又劝不听,赶也赶不走。法院只好临时调来十几名警察守住法庭的大门。
然而被拒绝进去旁听的群众并不肯离去。他们有的趴在窗子上,有的堵在大门口,有的聚在院子里,看见穿法院或公安制服的匆匆走过,就上去责问:“你们为什么要把吴天霜关起来?”“难道治病救人也有罪?”“她看病分文不取,怎么成了骗子?”
有个警察急了,直起嗓门吼:“你们是相信gcd还是相信吴天霜?”
群众的嗓门更大,几十人的喊叫汇集起来:“我们相信gcd,我们也相信吴天霜!”
虽然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但原定上午九点开庭的时间是不会受到影响的。法官、检察官、书记员,被告和被告的辩护律师现在都已经各就各位。江老师作为学校代表,振新和文静作为受教育的对象坐在旁听席上。当然旁听席上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人物:比如张总经理和他的儿子大宝,以及他属下的几位亲信。
振新和文静注意到,那位张总经理还冲着他们和江老师假模假样地微笑了一下呢。只有大宝,像只瘟鸡似的低着头,不敢朝任何人看一眼。很显然,他今天是不得已被别人逼着来出庭的。文静和振新现在没有心思去研究大宝。他们朝审判席上望去。
法官是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她在问了被告的姓名、住址等,履行完例行程序之后,就让检察官宣读检察院的起诉书——检察官十分年轻,抑扬顿挫的普通话不带一丝西丘口音,甚至也没有吴语味,完全可与电台的播音员媲美;而他那慷慨激昂的神情更使人动容:“摘帽右派吴天霜,曾被劳动改造二十年,刑满释放后依然坚持反动立场,组织反动道会门,宣扬封建迷信,腐蚀青少年(证据见附件一)。”
念到这儿,他从桌上的档案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举到手里说:“这是在被告家里拍摄到的。请看,被告的堂屋里供着观音菩萨,点着香烛,完全像一座庙宇。”说完,他放下照片,又拿起一份检举材料宣读。
听着检察官宣读的材料,振新和文静大吃一惊。原来这份材料的检举人就是张大宝!大宝写的材料,证明顾振新和文静去过吴天霜家。两人听后气得站起身来,想冲上去跟大宝论理,幸亏江老师及时按住了他们。他们只好勉强地坐下,继续听那个检察官把起诉书念下去:“吴天霜无证行医,并以医术骗取群众信任,达到其反动目的(证据见附件二)。”
附件二的材料是一个叫胡正的人写的。当检察官点到他时,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对他写的材料作了肯定的回答。振新觉得这人很眼熟;文静差点叫出声来:他不就是紧跟在张总左右的新华镀膜公司的厂办主任吗?那次我们在电镀车间看见过他。
检察官的起诉书宣读完毕之后,法官问:“被告吴天霜,你对你所犯的罪行是否承认?”
振新和文静不由得都将目光投向了吴奶奶。
被告席上的吴奶奶,除了脸色有点憔悴以外,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不同,花白的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蓝色的上衣十分干净、整齐。她抬起头,以一种宁静如水的明澈目光打量着那个刚宣读完起诉书仍很激动的年轻人,以及一脸严肃、自信的女法官,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意外和不安也没有:“对这样的起诉书,我无话可说。”
微微停顿了一下,她又说:“我只是觉得时光在倒流,我好像又回到了1957年。”
说罢,她对检察官看了一眼。仿佛她的目光有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使那个年轻的检察官感到很不自在,他匆匆别过脸去。然而女法官是沉稳而老练的。她捋了一下大盖帽下漏出的几缕头发,开口道:“好,被告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请问辩护律师还有什么要说?”
这一刻检察官终于又恢复了自信。他的脸上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神色。现在似乎一切都已OK,审判很快就可以结束了——那个律师席上的小律师,眉清目秀,简直是个刚出校门的大男孩,最多他也只能形式主义地说几句罢了,谁高兴吃力不讨好跟政府的执法部门来作对?
律师就在检察官轻蔑的目光中站起来了。如果不是这样沉重的场合,文静简直要发出惊叹:江老师的“表哥” 多么年轻英俊啊,那脸的轮廓竟有几分像王睿。不过一开口,他的话就显出了超乎他年龄的犀利和练达:“首先,我要说的是,时代在前进,时光不会倒流,1957年的那场冤假错案也不应该再重演。被告吴天霜被错划为右派,以及所遭受的二十年监禁,已由原工作单位及法院正式予以平反并赔礼道歉。所以,以此作为对吴天霜指控的前提,是起诉书原则性的错误!”
寥寥数语,使振新和文静为之一振。他们不约而同地朝江老师送去一个会心的微笑。江老师只装作没看见,仰着脸异常严肃地盯着她的“表哥”。
“至于起诉书所列举的罪名,也是不能成立的。”律师从容不迫地说下去,“第一,起诉书宣称被告组织反动道会门——我们知道,作为一个组织,必有其人员、纲领、行动计划,请问这一切都查有实据吗?没有,起诉书一条确凿的证据也没有拿出来!唯一的证据是被告家中设有神龛、点香烛,供奉观音菩萨。然而香烛是谁点的?观音菩萨是谁供的?请问检察官,你知道吗?但我这里有充分的材料证明,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被告为群众治好了病,群众为表示感激而送去的。这一切与被告无关。再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我们能对每一个在家里燃香、拜佛的信徒起诉吗?我们能取缔遍布全国的寺庙,取缔佛教协会吗?”
说到最后两句,他稍稍提高了声音。窗外围观的群众也许都听到了,竟然“轰”地笑出了声来。不过他无意制造幽默,仍有条不紊地接着说:“至于被告的第二条罪状——腐蚀青少年的问题——首先,被告既不存在上述罪行,当然也就谈不上腐蚀。其次,见证人张大宝说看见两名同学去了被告家里——去了她家就是腐蚀吗?请问张大宝同学,你看见被告吴天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就是说,以什么行动来腐蚀了你的两位同学?请你谈谈。”
大宝不得不站起来,低着头说:“没……没看见。”
“请坐下。那么,也就是说,你的证明不成立。”在律师潇洒的挥手之间,文静已激动地搂住了江老师的肩膀,小声地吐出了一个字:“酷!”
江老师还要装矜持,故意别过脸去;而那边振新也一脸光辉,伸着中指和食指作出胜利的手势在向她无言地欢呼。
这时,端坐在审判台中央的女法官有点沉不住气了,她问:“你讲完了吗?”
“对不起,还没有。”年轻的律师很干脆地说,“我代表被告在此提醒审判官,没有任何犯罪证据而对一个公民进行拘留是违法的。再有,西丘乡新华镀膜有限公司的某些领导置周围群众和他们子孙后代的利益于不顾,违反国家的环保法律,向河道秘密排放有毒物质,致使附近村民患食道癌等严重疾病,这是严重的犯罪行为!由于被告掌握了他们的犯罪证据,他们就利用手中的关系网,不择手段地对被告进行诬陷。在此,我代表被告保留追究这些人的法律责任的权利!”
“哗”的一声,好像翻江倒海一样,掌声从法庭的窗口和门外涌进来;而法庭里面,仿佛静了一下,紧接着也有人热烈地鼓起掌来。振新和文静不但拍得手掌发红,还肆无忌惮地说:“棒,江老师,真棒!”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心情。江老师也撑不住了,又高兴又羞涩,红着脸使劲鼓掌。
女法官尴尬极了。她喊:“安静!不要鼓掌了!”可是她的声音被掌声淹没了;她生气地朝检察官瞪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却避开她的目光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大声喊:“我来揭发吴天霜!”
女法官的眼睛为之一亮,赶紧招手,示意门口守卫的警察放他进来。
一个半身瘫痪的残疾人,手摇残疾车,堂而皇之地进来了。兴奋的群众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人鄙夷地“嘘——”了起来。有的群众可能是认识这个残疾人的,更是气得骂道:“没良心的东西!”
“安静,安静!”女法官大声说。
残疾人并不在意。在一片嘘声中,他那烁亮的目光向法庭四周环视了一遍。
没有任何预兆,文静突然产生了一种被触动的感觉。她有些惊讶,有些不安,同时又隐隐怀着某种期待望着眼前的残疾人,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熟悉的目光。
还有人在“嘘”,但是残疾人开口说话了:“我不太懂法律。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懂得人要讲良心。今天我想讲的是我与吴天霜关系中对人的良心的发现!”
“嘘”声突然停止了,法庭上一片寂静。
“我曾经是一名汽车司机,”他说,“十年前,在一次意外中,因为与歹徒搏斗而身负重伤,导致瘫痪。从此,我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经济收入和生活自理能力。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和我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而心脏病突发去世了。由于这一系列的精神打击,我在这时又发现身患绝症。我躺在床上等死。就在这时,吴天霜来到了我家——这一幕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当她推开我的家门时,一只大老鼠正在啃我的脚趾。她哭着问我,孩子你疼不疼?我茫然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感觉。我这样回答她并不仅仅因为腿已经麻木。事实上,我心灵所受的痛苦已经使肉体失去了对疼痛的反应。我相信那时即使有几头猎狗来撕咬我的躯体,我也不会哭不会叫,不会感到疼痛。但在吴天霜慈母一样的关怀下我流泪了。她那时还没有退休。她工作的单位距我的住处隔着两条街。她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来看我两次,照料我的生活,为我治病。她治愈了我的绝症,挽救了我的生命,也使我懂得了人应该如何活着,怎样使生命更有价值。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激励我鼓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所受的苦难,她的血泪经历是现在的人们所无法想像的,要说惊天地泣鬼神也不过份。但是她仍以一颗慈悲的心对待一切,对待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常说人的生命有限,而人的慧命没有尽期。一滴水想要不干,只有投入大海——这海就是慈善的海,真情的海,为他人谋福利的海。在我眼中,吴天霜已投入了大海,而整个大海也化作了吴天霜——那干净的、永不会干涸的蓝色水珠。无论怎样的诽谤、审判都无损于她的光辉。不久吴天霜退休了,从滨海市回到古城乡下,我也跟她来到了这里。为了帮助我自立,她用自己微薄的退休金给我买了这辆残疾车。我在古城街上开残疾车为生。我想我如果能有吴天霜的善心的万分之一,那么我就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因此,我在载客时看到有困难的病人、老人,常常不收车费;我还挤出自己有限收入的一部分用于购置药材,让吴天霜拯救更多的病人……我觉得人活着只要能帮助人,就是幸福的,生命也就有了价值。一个人如果一心只为自己,那就跟动物无异;如果还要害人,那就是猪狗不如,是豺狼,是魔鬼!”
他说到这儿,抬起头来直视审判席,目光庄严、雪亮,好像挟着一种雷鸣电闪般来自宇宙的威慑力量。法庭内静默着,还在等他说下去。女法官最先醒悟过来,似乎觉得要说点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确切地讲还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一个苗条、文雅的女孩子突然从旁听席上走出来,走到她面前,鞠了一躬:“法官阿姨,我想说几句话,可以吗?”
文质彬彬的态度,细细弱弱的声音,透着礼貌与教养,女法官绷紧的心松驰了:“好的,孩子,你说吧。”
而这个女孩子正是文静!如果她不压低声音,女法官会听见她的声音在发颤;如果她不垂下头去,女法官会发现她眼里溢满了泪水。不过现在她终于挺直了身体,无畏无惧地面对整个法庭:
“叔叔阿姨们,今天我感到内疚,非常的内疚。我的灵魂受到了震动……”她只说了一句,就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了。
女法官以为她要检讨自己,就温和地鼓励她:“说吧,这里是人民的法庭,有什么尽管说!”
文静突然转过身,走到残疾人跟前,低着头叫了一声:“叔叔!”
残疾人有些惊讶,有些迷茫,抬眼望着她:“小妹妹,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