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姐姐在舅舅家已经住了一星期了。说实话,开头的几天振新觉得既轻松又自在。可是到了周末的晚上还不见她们回来,他就有点发急了。算算妈妈的药只能吃到今天,再不回来就断顿了。
星期六早晨,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吃过早饭,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出门,去舅舅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打开门,迎接他的正是妈妈和姐姐的盈盈笑脸:“振新,你晓得我们回来了,正好来开门呀?”
“我怎么晓得?”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就故意啰啰嗦嗦地抱怨,“我正准备出门去登寻人启示呢!真是的,住那么长时间,传呼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也不管人家心里有多急。”
“你有什么急?只怕暗自高兴呢。”姐姐笑着揭穿他,“你晚上不洗脚就可以上床了,臭袜子也不必天天洗了。”
看得出来,姐姐非常开心。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在脸颊上一闪一闪,盛满了久违的喜悦。她神秘兮兮地把振新拉到一边:“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发现什么?”振新问。
“你看看姆妈——”她指点着,“看看她的脸色,看看她的精神,看看她走路的样子和神气,这回真的是好多了,决不是什么……回光返照!”
她说着飞快地一转身,把带回来的满满一盒点心打开了。振新立刻嗅到一股浓郁的奶油香味,忍不住贪馋地伸过手去拿;姐姐却双手一缩把盒子端走了。振新大惑不解:这算什么名堂?他眼睁睁地望着姐姐把点心端到姆妈跟前,笑吟吟地说:“姆妈,给振新表演一个节目。”
妈妈笑着摇头:“阿莲,不要疯了。”
“姆妈,忘记我们路上商定的事啦?”阿莲眨眨眼睛,又跺跺脚,一个劲鼓动妈妈。
“好吧——”妈妈显得很无奈,又很愉快地从盒子里拿出一块鲜奶蛋糕。
“振新,你看好了,”阿莲站在旁边,发出了像报幕员一样清脆而抑扬顿挫的声音,“姆妈要表演的节目是——吃、蛋、糕!”
原来是这样!振新又惊又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妈妈,看妈妈一口一口咬下蛋糕,咀嚼、吞咽,这几乎是一个刚刚生出奶牙的孩子都会做的动作,可是在儿子的眼里,其伟大意义决不亚于一出莎士比亚戏剧。他笑着,欢乐的泪花散映成晶莹的花瓣,在这个狭小的陋室里熠熠闪光:“姆妈,你真棒,真棒耶!”
“吃吧,”姐姐把点心盒子放在了振新面前,“这是舅舅慰劳你的。舅舅说这么孝顺的外甥真是打了灯笼也难寻到,要好好给你补补营养。”
“姐姐你吃——”振新反而吃不下了,“姐姐,你快点跟我讲讲,这几天在舅舅家里怎么过的?”
“还不是吃饭、睡觉嘛,”姐姐抿着嘴笑,“开头两天只吃薄粥,后来舅舅烧了一碗肉丝烂糊面,端来给姆妈吃,想不到她吃光了。舅舅开心死了,说我们裹馄饨吃。结果姆妈一天吃了两碗荠菜肉馄饨。要不是药吃光了,舅舅还要留我们多住几天呢。说起药——振新,你拿来了没有?”
“当然拿来了。”振新兴冲冲地捧出一大瓶药,“姆妈你看,我拿来好几天了,现在就去热热给你吃好吗?”
“好的好的,”妈妈连连点头。振新拿了药要去厨房间,姐姐走过来,从他手里夺下了药瓶:“我去热,你陪姆妈说说话,姆妈在舅舅家里想死你了,三句话离不开你,好让人嫉妒哟!”
姐姐一面说一面调皮地噘嘴、鼓腮,莲子形的脸蛋生动极了。振新反而有些腼腆。一个星期不见,姐姐、姆妈,似乎变得有那么一点点生疏,可这貌似生疏但骨子里面更加深切的挚爱亲情,正通过欢声、笑语,暖烘烘的呼吸,汇成温馨的浪涛,布满了每一寸空间。它使这间小屋蓬荜生辉,最简单的饭菜有滋有味——这就是一个人的家。
“姆妈,你路上走得累了,先在床上靠一会儿好吗?”振新体贴地说。
于是妈妈就像听话的乖孩子,顺从地上了床,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在叠起的枕头上:“振新,我的好儿子,我跟你舅舅说,这回要不是振新救我,吃尽辛苦出去为我弄来药,我只怕已经没命了,我们姐弟俩也不会坐在这里讲话了。我这个儿子好啊,我这个儿子可真是没有白养。”
“姆妈,吃药!”姐姐把热好的一杯药端来了。
药有点烫,妈妈将它放在床头柜上,又说:“振新啊,这次舅舅介绍你姐姐到他们公司办的宾馆去做服务员,已经面试过了,只等通知呢。”
“姐姐,真的呀?”振新咧嘴笑了。此事对于这个家来说,无疑又是一桩喜讯。
姐姐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出声。妈妈却开心得扳起了手指头:“这下我们家好了,第一呢,我的药罐头要摔掉了;第二呢,阿莲有了工作;第三呢,振新将来考上了大学,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我年纪大了,文化也不高,工作是找不到了,以后就给你们带孩子。”
虽然靠在床上,但是她脸颊微红,眼底憧憬着幸福,简直可以说是一位称心如意的老母亲呢。但是振新觉得难堪,赶紧端过药来:“姆妈你不要讲了,快点吃药。”
“我吃我吃——”她把药喝了一小口,忍不住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看文静这小姑娘蛮好的,知冷知热,聪明、懂事又漂亮……”
“姆妈,你瞎讲点啥呀!”看振新的脸已经涨得像只肺头,阿莲不能不挺身而出,“人家可是住在国际花园里的,姆妈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国际花园有什么稀奇,”母亲已经感觉好得忘乎所以了,“以后等我们振新大学毕业,条件也会好的。再说……再说我们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们的爷爷奶奶……”
说起“爷爷奶奶”,振新忽然想到,现在该由他来宣布了——是的,事情已经确定,时机已经成熟,应该让妈妈知道,救她性命的正是奶奶!
“奶奶,”振新不由得激动起来,以至他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时,妈妈和姐姐并没有听见,只有他自己听见——听见了来自血脉的熟悉召唤。但是冥冥中有一种怎样神秘的力量,使这个飘零的家寻到了它的源头?他不知道。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骄傲,为他的奶奶而骄傲。所以他清清嗓子,提高嗓音打断了妈妈的话:“姆妈,我要告诉你我的奶奶已经……”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把他的话打断了。“嘭、嘭、嘭!”薄薄的门板几乎要承受不住了。正在吃药的妈妈吓了一跳:“谁这样敲门?”
振新赶紧站起来说:“姆妈我去看看——”
他打开门,见是一老一少两个穿制服的民警。老的那个有一张瘦精精的胡子拉碴的黑脸;年轻的那个是红脸,额头上有一粒粒青春痘。
振新微微一愣,接着就似乎明白过来了:“叔叔,你们是来查户口的吧?我去拿户口本。”
“不,”老的那个一开口,就带出了浓重的西丘地方口音,“我们是来找顾振新的。”
“顾振新?我就是。”他不解地望着他们,“你们有什么事?”可是这两个人并不回答他,而是自说自话地只顾朝里走:“你的家长呢?”
“我姆妈身体不好,在床上休息。”振新说。
尽管这两个人气势汹汹,很有点来者不善的样子,可阿莲还是搬来了家中唯一的那条长凳请他们坐;同时又倒了两杯白开水,给他们滋润自己的喉舌。
“你们家就这么几个人?”年轻的那个东张张西望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个家徒四壁的简陋房间。
因为人家声称来找“顾振新”的,所以振新不得不陪在一旁,并对这个问题默默点头,表示“是的。”
“你爸爸呢?”年长的那个问。
“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振新说。
“哦,”年轻的那个把脸转向病床上的母亲,“那么,我们就只能跟你谈了。事情是这样的,你的儿子顾振新涉嫌牵连到一个反动道会门案件中了——现在这个反动组织的头子吴天霜已经依法拘留。据我们了解,你们的儿子,还有一个叫文静的女同学,都参与了这个组织里的活动。”
“岂有此理,根本没有这回事!”振新又气又急,不顾一切地冲着他们大声叫了起来。
“同学你不要插嘴,我们在与你家长谈话。”老的那个冷冷地制止了他,转而望着床上的病人,口气显得和缓了,“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讲他也参加了这个组织——实际上你儿子年纪轻,不懂事,只是被利用罢了。你我这把年纪的人,都是过来人了,政治上的这些事,我不讲你也该明白。过去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争夺青少年,斗争多么激烈。现在虽不这么提了,可是问题依然存在,而且现在的事情也是很不好说的。当然,你也不必有太多的思想负担,我刚才已经讲过,你儿子是因为年轻不懂事,被坏人利用了,现在醒悟过来,只要及时划清界线,积极检举揭发,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检举什么?揭发什么?”愤怒使振新脸色发白,“奶……吴奶奶是好人,你们冤枉好人!”
振新娘望望民警,又望望儿子,一口药含在嘴里,半杯药端在手里;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发颤。这时那个年轻的民警突然拍案而起,指着振新的鼻子吼道:“你不要老三老四,刚才老王讲话是看在你母亲有病的份上,对你客气的。别以为不满十八岁判不了刑,我们对你没办法。老实告诉你,要捉你也便当得很,把你送到工读学校去,看你这辈子还有什么前途!”
当他这么吼叫的时候,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可以说鸦雀无声,连振新也像被吓住了似的咬着嘴唇。所以他对自己十分满意,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准备接着再说。这时病床上的母亲却两只眼睛一翻一翻,悄无声息地,头正朝后面仰去。她的一对儿女扑上去叫:“姆妈,姆妈!”她没有反应。而在她翻白的眼底,往事像旧电影,正一幕幕快速地旋转而来。她看见了风雨中泥泞的路,看见了白浪滔天的大洪水,看见了被激流挟裹而去的丈夫……突然“哇”的一声,一口药呕了出来:“孩子呀,过去你爸爸就是碰在这政治问题上丢了性命的呀!他又想他妈,又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头跳进恶浪里,再也没浮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打颤,上气不接下气。振新只当妈妈被自己气糊涂了,也流着泪哭喊:“姆妈呀,你不要说这些了。我没干坏事。吴奶奶是好人,她治病救人,治理环境,姆妈你……你还是吃药吧!”
振新从妈妈手里拿下药杯想要喂药,可是母亲哪里还吃得下药?她一阵一阵地干呕,两只手在胸前捶打:“要说好人,其实你爸的妈妈也是好人呀!他妈当时就是为了反对建一个什么化工厂,为了不污染一方土地,不害一方百姓和他们的子子孙孙,结果自己被打成右派丢了性命!好人从来就没有好报,人家搞政治的人有权力,要你圆就圆,要你扁就扁,踏死你就跟踏死一只蚂蚁那么便当。孩子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怎么也去犯了那个政治?犯了政治你就一辈子完了,你……你就是弄来药,救了我我也活不成啦!我还吃什么药呀?我……”
她一伸手打翻了药杯。振新扑上去想抢,锋利的玻璃碴将他两只手都割出了血。阿莲惊叫:“弟弟,你的手!”振新不理,攥紧了鲜血淋淋的两只拳头,一步冲到那两个民警跟前:“现在我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整吴奶奶!因为她查出了污染源,你们怕她把这件事公布于众,所以串通起来陷害她。”
他咬牙切齿,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这两个民警反倒迷糊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茫然,面面相觑:“什么什么?你瞎七搭八在说些什么?”
“你们不懂我说的话吗?”振新举起头拳头在他们面前摇晃,“别装模作样了!这件事连我们小孩子都看出来了,你们不懂?是昧着自己的良心,你们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你们滥用了人民给你们的权力,你们……”
“难道你想打人?”年轻的民警下意识地伸手在腰里摸,好像要摸出一把枪来的样子,其实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打你又怎么样!”要不是阿莲扑上前,一把抓住了振新的手,他的拳头就砸到那张布满红疙瘩豆的脸上去了。
这时年轻民警却反过来一把扭住了振新的胳膊:“你扰乱我们执行公务,现在我就送你去工读学校!”
振新拼命挣扎,手上的伤口迸裂,血溅出来,星星点点溅在民警的身上。躺在床上的母亲艰难地支撑起来,望着那血——那血在她眼前扩大、加深,好像变成洪水的浪头奔涌过来。她伸手去挡,可挡也挡不住,终于那洪水将她的儿子席卷而去……
“老天啊!”她颓然倒在枕上,失神的眼睛瞪着天花板,“你怎么这么不长眼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还不放过他!”
“姆妈,姆妈!”阿莲赶紧奔到床前,只见妈妈双眼紧闭,脸色蜡黄,气息微弱。她急得大叫:“振新振新,姆妈昏过去了,快到隔壁去喊王阿姨。”
振新一听,急得像只疯狂的小野兽,张开嘴巴就去咬那只扭着他的手。不过他并没有咬到,因为在他低头的刹那间,那双扭住他胳膊的手已经松开了。甚至不但松开,腿也朝后退了一步:“不可理喻,这家人有毛病。”
而这时有毛病的“这家人”的两个孩子谁也没听见他的高论。阿莲忙着为妈妈掐人中,按内关,并用风油精涂在妈妈的太阳穴上。而振新则已赶到隔壁将王阿姨叫来了。王阿姨是附近街道医院的医生,上次妈妈半夜昏迷,也是她过来抢救的。现在王阿姨听了心脏,量了血压,又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之后,振新娘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了。王阿姨松了一口气,笑笑说:“这是一时气急引起的,现在好了,不要紧了,要让她注意休息,保持情绪稳定。今天我休息,有什么事随时来叫我。”
姐弟俩谢了又谢,将王阿姨送出门,回转来以后他们发现,屋子里清静了不少。原来那两个民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振新就气鼓鼓地跑去开窗,又去将门也开得直直的。阿莲问:“弟弟,你这是干什么?”
振新说:“我要把被污染的空气放掉一些。”
阿莲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担心躺在床上的妈妈受风着凉,犹豫着是否要将洞开的大门关上,这时她看见江老师正匆匆地走进来。
“振新,江老师来了。”阿莲急忙招呼。
振新低头叫了一声“江老师”,就不说话了,而江老师的脸色也很严肃,她坐在刚才民警坐过的长凳上,轻轻地问:“他们来过了?”
振新默默地点点头,还是一声不吭。阿莲着急地站在旁边推他:“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跟江老师讲。”可是振新只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来。他想江老师在这时赶来,说明那帮警察也已经跟学校联系过了,不知道江老师是否还会相信他;又想文静也一定受到了牵连,不知道文静现在怎样了。真想问问,又不好意思开口。阿莲见他低头不语,就说:“江老师,我们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振新每个星期天到西丘去,开头我也怀疑过他,骂过他,可是事实证明他是为了姆妈的毛病才去的。他每次都带药回来,而且这药效果真好,姆妈吃了以后病一天比一天好。现在怎么变成……牵涉到反动组织了?”
阿莲越说越伤心,一下子眼圈也红了。
“江老师,我实在不明白,你说世上有这么好的反动组织么?不要钱,白给我们穷人治病?”在湿漉漉的泪雾下面,阿莲的目光迷茫而痛苦。
江老师不由得难过地低下头,望了望墙角处那张简陋的床。在那儿振新娘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死去了一般。
“阿莲,你妈妈的身体不好吗?”她问。
“姆妈已经气得昏过去一次了。”阿莲揉揉眼睛说,“现在就看振新怎样了……江老师,我相信我们振新不会干坏事的。江老师你……一定要为振新作主啊!”
江老师望望阿莲泪光闪闪焦灼的脸,又望望睡在床上气息微弱的病人,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沉重的东西正向她那颗柔软而**的心压下来。她被压得几乎要透不过气了。她深深叹息了一声:“阿莲,坦率地告诉你,因为他们是以组织的名义到学校来反映情况的,学校方面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过,我还是想把事情的经过了解清楚。振新,你快说吧!你应该给我讲实话!”
可是振新依然蔫蔫地垂着脑袋。
“振新,快跟江老师说啊——”阿莲恨不得拿根棍子撬开他的嘴,“快跟江老师说你怎么认识那个吴奶奶的,吴奶奶怎么给姆妈配药的……”
突然,振新“呜”地哭出声来:“姐姐,吴奶奶是我们的亲奶奶!”
阿莲吓了一大跳,以为弟弟的脑子出了毛病,急得张口结舌:“振新你……你可不要吓我呀!”
“姐姐,我没有吓你,也没有瞎讲,这是真的,确确实实……是真的。”振新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泣,止也止不住。
“振新,过来——”江老师向振新伸出手,拉他坐在自己身边,“不急,慢慢说;你想,就是为了你妈妈着想,你也要把事情讲清楚;只有把事情讲清楚了,老师才会有办法。你说是不是?“
振新顺从地点点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小囡。
“好了,说吧!”江老师拍拍他的背。
现在他们并肩坐在一条板凳上。江老师身上散发出一股淡雅的香气。这香气配合着她那柔和的嗓音、亲切的态度,使那颗正在哭泣的少年的心感到了一种抚慰。他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回顾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做了些什么事,每个细节,每件小事,都不放过。当他讲到最后一句话,从床上传来了妈妈的咳嗽声,好像伤风一样。
江老师不放心地对阿莲说:“你母亲的病也别大意了,需要的话还是送医院吧。”
“不,不要!”从床那边传来微弱但是坚决的声音,“振新,阿莲,把药拿过来——我要吃药!”
姐弟俩急急忙忙去拿杯子倒药。江老师来到床前,俯身想问候她,振新娘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苦涩的目光直直地瞪着她,两片干枯的嘴唇也在蠕动,好像要说什么话。
江老师耐心地等待着,可是振新娘依然发不出声音来。不过她把江老师的手越抓越紧,好像行将去世的人抓住自己亲人的手一样。江老师感到微微的疼痛,以及从疼痛中传来的那种混和着悲愤与希冀的力量——那种不肯撒手人寰的最后的力量。
江老师忍着疼痛,反过来也握紧了她的手,同时试图把自己青春的活力,活泼的希望,暖热对方的手和心:“伯母,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江老师!”振新娘刚叫了一声,枯涩的眼底就滚出了两滴泪珠,“我自己养的儿子我晓得,振新他不会说谎,也不会干坏事,你一定要……要相信、要替我的孩子作主啊!”
“我相信的相信的,”江老师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握着振新娘的手使劲摇:“我相信你,相信振新,相信一切有良知的好人。伯母,你也要相信我,相信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相信我们这个世界会好起来……”
振新娘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她终于慢慢松开了江老师。
江老师直起身子,孩子气地用自己发红的手背去擦眼睛,可是当她拿开手的时候,泪水依然如一串晶莹的珠子不断地挂下来,在洁白的脸颊上闪光。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为自己,为我们这个班级里有顾振新和文静这样的好学生而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