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座:
我为阁下回信的精练而感到意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确是至理名言,放之四海而皆准。问题是,眼前一片迷迷茫茫,不知哪是属于自己的路,又该如何走呢?你就这样为我“指点迷津”吗?我怀疑是偷懒呢。
当我知道太阳将在四十至五十亿年间因为耗尽能量而消亡时,一点也不惊讶。万物生老病死的规律,连貌似永恒的太阳也逃不过。然而,我今天看见一些东西,忽然就有了一种幻灭之感。是的,幻灭!
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沉迷于幻境的人,我也并非脆弱得不堪一击。究竟是什么东西给了我这般打击?说来——唉,不说也罢!
天鹰座
王睿发过这份电子邮件,就开始埋头做物理习题,可是所有的公式,所有的数字,都变得很麻木,简直不知道自己所写下的是些什么。他忍不住把手伸向那一叠照片——这是今天课间休息时大宝神秘兮兮塞给他的。大宝给他照片时咧着两片肥厚的嘴唇,刚哇啦哇啦一开口,就被他威严地“嘘”了一声:“记住,这件事要严格保密,对谁也不许说,尤其不准告诉陆漪!”
大宝非常失落,悻悻地走开了。他也觉得自己凶过了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烦躁,有时甚至没法控制自己,一点点小事也会发火。班级里比较**的同学已经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这是怎么了?那个一向洒脱、自信、具有大将风度的班长到哪里去了?
而事件的主角——文静则浑然不觉。文静最近以来好像变了一个人。过去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种忧郁像阳光下的晨霭一样消失殆尽。她的目光变得明朗;她的笑声开始清脆。她经常大方地跟顾振新说笑,显得既快乐又活泼;甚至上课也爱发言了。英语课上她朗读自己创作的作品,与老师即兴对话;数学课上她另辟蹊径提出新的解题思路,令教了几十年数学的老师赞叹不已。可是所有这一切,在王睿看来却有一种恬不知耻的意味。
现在他注视着拿过来的第一张照片——当然,所有的照片他都看过了,包括手里的这张。再看一遍无异于把一种吞咽毒药的痛苦再重新体验一次。他明知道这一点,但是忍不住还要这么做,好像瘾君子吸食海洛因那样。
手里的这张照片上顾振新是侧面,赤裸着的上身十分清晰,而文静的形象则有点虚——她正在替他擦背,显然是她在动的时候被偷拍下的。
看了一会儿,他将照片翻转过去,“啪”地拍在写字台上,拍得很重,手心也麻辣辣的痛了。
他顾不得抚摸弄痛的手,又信手拈来第二张。在这一张上文静和顾振新分得比较开——好像文静站在一个高处,而顾振新则站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依然赤膊,并且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
他实在无法对自己解释这些画面意味着什么,至少不能划在健康正当的范畴之内。为了跟自己的内心对抗,他曾悄悄将大宝拉在一边,问他到底看见了些什么。大宝支支吾吾说不清,只讲反正他们两个人非常要好,这些照片就是在他们“要好”的时候拍的。他又追问大宝,他们是不是下河游泳了?大宝一听这个问题就捏起鼻子,说我们那儿的河呀,连鱼都不愿意在里面游了。
他不敢再问了。他是蹲在厕所里飞快地将这些照片浏览完毕的。其中最不堪入目的一张使他在突然间腹痛如绞——顾振新弯腰在脱短裤,并且已经褪至膝下,瘦瘦的光屁股一览无余地撅得老高!
这一张此刻又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了。他差点想上厕所呕吐了——如果不是电脑上的信号显示猎户座的回信已到。
猎户座的回信依旧简短,只有这么一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是“失恋”了。
王睿瞪着蓝色的屏幕愣了好一会儿,觉得猎户座既惜墨如金,又十分聪明,在失恋上面加了一个引号——别看这小小的标点不起眼,由此引伸的意义就宽泛得多了。所谓“失恋”者,可以看作世俗意义上的失恋,也可看作自己所迷恋的某种东西——比如一种感觉,一种情愫,一种道德的标准,或者理想、观念什么的丧失。
真是知我者,猎户座也!
猎户座——
他打出这个称呼时,心里有了微微的温暖。稍一思索,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迅速地按下去。
我有一个心仪的女孩——很抱歉,在我们谈了那么多关于大爆炸和大挤压,关于黑洞和奇点,关于类星体和红移……等等这一切之后,我突然告诉你这么一句话,也许你会觉得我无聊,或者可笑。但无聊也罢,可笑也罢,我只能对你倾诉。因为我不能给星星打电话,也不能对月亮诉说,更不能指望父母家人来救我(连想一想都不能)。命运注定了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打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一种悲壮的感觉正在他的身体里面流淌。他咬咬牙,决定赴汤蹈火地走下去。
其实我的故事并未开启,因为在我的心目中,那个女孩好像是从清幽幽的湖水里开放出来的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只能远远观望——不,我其实很少观望,只怕一个粗暴的目光刺伤了她。有时我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光彩。她是那么善良,同时又那么忧郁。那种忧郁像雾,使我看不清她的面目,但给了我更美好的想象。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制造的幻境。而幻境破灭,就像恒星坍缩,我已坠入黑洞。
说实话我想过找她本人谈谈,劝她好自为之。但是我在学校的操场上徘徊良久,终于没敢造次。我想我有什么权力干预她的事呢?
像你一样,我现在也期盼飞往另一个星球,去那儿重筑我的理想和梦幻之巢。
这份电子邮件发出之后,王睿有一种预感,猎户座会认真对待的。果然,过了一会儿,猎户座的回信来了,洋洋洒洒又恢复了惯有的风格。
天鹰座:
不要这么一副决绝和痛心疾首的神气好不好?
你能保证你跟自己心仪的女孩之间没有误会么?
跟你讲个故事——这是从一位笃信佛教的老奶奶那儿听来的,现在转送给你。
从前,苏东坡和佛印禅师是一对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谈禅机,有时会针锋相对地争论起来。有一次两个人骑马出游,苏东坡气宇轩昂地坐在马背上,自我感觉非常好,就很得意地问佛印禅师:“你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佛?”
佛印端详了他一番,点点头,非常诚恳地微笑着说:“是的,你很像佛。”说完,他又问苏东坡,“那么,你看我像什么?”苏东坡哈哈大笑,“我看你像一堆牛粪。”
佛印禅师也不反驳,依然微笑地点头,好像他真的是一堆牛粪,好像苏东坡说出了真理。
这一天苏东坡非常得意,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妹妹说:“今天我跟佛印斗智,他败在我的手下了。”
于是一五一十,他把两人的对话经过说了一遍。
妹妹听过以后,皱起眉头对他说:“哥哥,我看失败的是你,而不是佛印。”
苏东坡不信,问妹妹此话怎讲?妹妹说:“佛印禅师的心充满了善良,他以慈悲的佛心去看待世界,所以他看见的人都是佛;而你傲慢自负,好比肚子里装满了牛粪,所以看别人就像牛粪了。你说佛印像牛粪,他不但点头,还微笑——你真是败得够惨了!”
天鹰座,这个故事不可能“指点迷津”,但确有一种启示,那就是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很重要。
如果你尝试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她、了解她,也许又会有别样的感觉。
一向我厌恶的东西很多。就说那铺天盖地的广告词吧,从来都觉得一律的俗不可耐,其实广告词中也有好的,比如“让世界清洁起来。”
毕竟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还不能“给星星打电话。”所以清洁我们周围的世界也很重要。而在清洁外部世界的同时也把我们自己肚子里诸如牛粪之类的污秽东西清扫掉——我正为此努力。
猎户座即刻
王睿把信读了两遍,心像失水的干花又因为某种神奇液体的滋润而一点点舒展、潮湿起来。这里似有淡淡的慰藉,有暖暖的体谅,也有一种硬朗的支撑的力量。他忽然想约见猎户座。
大约半年前,他刚开始玩电脑时,很是动了一番脑筋才为自己取了这么个大气、独特的名字天鹰座。他自己深信不会有雷同,可是打开聊天屋寻找网友时,竟一眼发现了一个“猎户座”。他对自己说,不必再找,就是他了!
猎户座是地球人熟悉的星座,可是如今在城市林立的高楼下,在灯红酒绿的街市上,我们已经看不到明澈的天空和天空上钻石般透明的星体了。
不过王睿依然能想像那晶莹的猎户座,想象猎户座星云旋转的壮观景象,想象那些由尘埃和气体构成的美丽的光环——据哈勃望远镜的追踪观察,表明那是行星的前身,反映了我们本身的诞生过程——猎户星云内,很可能有一颗新的蓝色的地球在诞生。
“猎户座,”王睿满心感动地打下了这个称呼,“我觉得你也变了,在你的星云里,似乎正在诞生着什么。”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继续——
我要见你,后天(星期六)上午十点,我在市中心阳光快餐店门口等你,我戴一顶白色的PUMP帽子。可否请复!
此信被对方接收之后,突然渺无回音了。
王睿想也许自己口气太蛮横,得罪了人家。本来嘛,也太性急了一点,既提出了约见,时间、地点得由对方定才有礼貌。
又想,也许人家不想见,也许他(她)是有生理缺陷的人,说不定坐在残疾车上。
当然,也许什么也不是,他(她)突然有事出去了,根本还没看见他的电子邮件。
忐忑地等到夜里十一点,依然没有回音。他做了一夜乱梦,第二天早晨,洗漱完毕吃早点时,仍不甘心地一面喝奶一面打开了电脑,哈,回信来了,只有两个字,还不是汉字:“OK!”
唉,猎户座啊猎户座!也许很久以来,我的心底就隐隐地存着一份期待。
来到学校,从第一节课起他就盼着明天十点钟的到来,对周围一切的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在他朦胧的希望里,猎户座应该是一个神气而洒脱、聪明绝顶的……女孩!
虽然照片还揣在口袋里,但他已经能够比较超脱地面对了。也许一切都会过去,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他没有想到,上完第二节课,江老师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对他说:“我要告诉你,班级出了点事,作为班长,希望你配合我做点工作。”
郑重其事又很严肃的样子,使他颇为意外:“江老师,什么事?”
“刚才西丘公安局来人反映,顾振新和文静两位同学参与了一起反动道会门案件。他们正在调查取证。”
虽然有那些照片铺垫,王睿还是吓了一跳:“啊?这是怎么回事?”
江老师心情沉重地说:“西丘公安局说这个反动道会门组织的主犯是个名叫吴天霜的老太婆。据说文静和顾振新跟这个老太婆关系密切。现在要我们学校配合他们做顾振新和文静的工作,让他们去交代揭发……说实话王睿,这件事把我弄懵了。这两个同学,不但平时学习成绩好,其他各方面表现也是不错的。特别是顾振新,家里经济困难,学校、同学给了他许多帮助,我看他也很受感动,而且蛮努力、蛮要强、蛮懂事的,怎么会跑到乡下去干这种傻事?”
说到这儿,她沉吟了一下:“不错,上周日他们两个出去了一天,又一夜未归,闹得沸沸扬扬。可我和文静谈过话,她告诉我那天是为了给顾振新的母亲寻找可以治病的陨石,陨石没找到,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奶奶。老奶奶有治食道癌的特效药。为了等老奶奶熬药,所以一夜未归。当时我觉得他们的举动虽然幼稚了一点,可是出发点还是好的,所以也没怎么批评他们。现在看来……啊,那个老奶奶会不会就是吴天霜?她以治病为名骗取了文静和振新对她的信任。我的天,这么说来,是事出有因了!”
江老师被自己的分析吓住了。这也说明她从一开始就在意识里对抗着公安局的那番话。然而毕竟人家是政府权力机构,总不见得空穴来风捏造事实诬陷两个无辜的学生吧?
她想了想又问:“王睿,你是班长,平时有没有发现过什么蛛丝马迹?”
王睿也呆住了。说实话昨天他从大宝那里拿到照片以后,也曾想过是否要报告江老师,但又觉得不能那样做。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低下头,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递给江老师。
江老师看过照片以后就眉头皱紧沉默不语了。王睿也不好意思问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江老师才问了照片的来历,然后叹息一声:“也许是我错了。我以为,中学生之间感情上存在一些略多于友谊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如果能激励他们努力上进,激发一种健康、美好的情愫,就不必去干涉;让它自然而然地产生,自然而然地变化,可能更好,过多干涉反而会走向反面。可现在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问题肯定是有的。你看,你看这一张——”
王睿很担心江老师挑出那张最不堪入目的来,不过并没有——江老师挑的这一张是顾振新和一个老奶奶搂在一起,背景是竹林、墓碑,还有文静的一个侧影。
“难道她就是吴天霜?”江老师指着照片摇头,“我看不懂,实在看不懂。也许这里有原因。我还要跟公安局联系,再了解一下情况。同时,最好也要上他们两人家里去深入了解一下。”
上课铃响起来了。她这才如梦初醒:“王睿,这一节是英语课吧?你快去!”
王睿转身要走,她又叫住了他:“这事注意不要扩散,谁问都说不知道。对了,还有大宝,听说公安局还让大宝写揭发材料。千万别叫他乱嚷嚷……”
可怜的江老师,简直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