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母亲!当她无比艰难地从儿子的手里喝下那杯来历不明的苦涩药汁时,并不指望这药能使她的病体康复;甚至她义无反顾的决心正是奔赴黄泉,因为这是她能给予一对儿女的最后的爱了。
然而她在当天晚上就喝了半碗米汤,两天以后开始就着乳腐吃稀粥了。这奇迹的发生是因为她对儿子的爱还是儿子对她的爱的结果?她不知道。
她的心底依然存着疑惑。有着像她这样年纪和阅历的人,都懂得什么是“回光返照”——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在咽气之前突然精神好了,病情减轻了;然而这种好转只是一种假象,就好比一支已经燃烧到头的蜡烛,当一阵风吹来时,火焰会在风中狂舞并且闪亮,但随之就熄灭了。
现在振新娘相信自己正是这回光返照。但望着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怎么忍心把这个念头告诉他呢?
似乎还是女儿更知心。女儿已不再阻挡她吃药了。如果振新上学去了,女儿还会遵照他的吩咐,按时把装在瓶里的药汁倒出来,拿热开水温一下端去给她喝。但同时女儿又坚持让她服用自己买来的药。由于那种药的昂贵价格使她断然拒绝,还坚持让女儿把药送回去退掉。这使女儿哭笑不得。女儿望着她的目光总是忧喜参半。这个乖巧的阿莲,她会在妈妈吃下半碗稀粥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天空一片灿烂,但是当她转过身去,在她忧郁的眸光中,就又一切都黯然失色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厄运要临头。对于母亲精神渐佳的分分秒秒,她都感到既可贵又脆弱。周末的下午,振新还没下课,妈妈靠在床上,突然对她说:“阿莲,明天你陪我到舅舅家里去一趟好吗?”
“去做啥?”几乎未加思索,阿莲立刻反对,“姆妈你刚刚好一点,跑远路吃得消吗?”
“我吃得消的。”妈妈坚定地说,“不就是转两次公共汽车吗?你扶我慢慢走。实在不行,我们娘俩叫一辆残疾人的车,可以一下开到家门口。”
听妈妈这样说,阿莲简直吓了一跳。在过去身体好的时候,妈妈连几角钱的公共汽车也舍不得坐的,再远的路都靠两只脚走,后来病了,才让阿莲想办法借辆黄鱼车将她拉到医院去。现在她主动提出坐什么“残疾车”——虽然比“打的”便宜许多,可是跑一趟也要十多元吧。花这么多钱,去看舅妈的脸色,她才不高兴呢。
“不去不去!”阿莲在妈妈面前摇头的模样几乎还是个撒娇的小女孩,“昨天保姆市场的人跟我说,有个卖鱼的老板要雇个钟点工做饭、洗衣服、领小囡,约好了明天去见面试工的。”
“什么?”好像听不懂女儿的话似的,妈妈瞪着眼愣了片刻。不过很快她的眼睛就湿了。她那迷茫而痛苦的眼神已经越过阿莲,落到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我的女儿,要去给人做佣人?给一个鱼贩子做……佣人!维荣呀维荣,我对不起你,实在对不起你……”
这喃喃的低语在阿莲听来不啻一个惊雷,足以引起她郁积已久的滂沱泪雨。所以她只好别过脸去,以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很深很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一个洒脱的、不以为然的微笑给了母亲:“姆妈你思想不要这么僵化好不好?厂里百分之九十的工人都下岗了,有人干了一辈子,除了接纱头什么都不会,有钟点工做,不要太开心噢。再说我……我们不是还有弟弟吗?要是弟弟以后能考上大学……”
她本想说“考上大学就好了”,可是忽然想到考上大学以后等待她们的将是一笔昂贵的学费,这决不是一个小保姆所能承担得起的。所以她突然说不下去了。笼罩陋室的寂静好像时间设下的可怕陷阱,无论过去、未来和现在,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她垂下干涩的眼皮,觉得疲惫极了。而母亲的眼里却闪出奇特的抗争的亮光:“不,不,决不让你去给什么鱼贩子当佣人。明天不要去了!你跟我上舅舅家,我托托他,帮你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乘我现在还有点精神,还有些别的事也要托付他,比如振新将来……”
阿莲突然明白了,妈妈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阿莲,你怎么了?不要这么发傻好不好?”妈妈继续说,“我晓得你不喜欢舅妈,不想去见她。可是,舅舅毕竟是姆妈的亲弟弟,姆妈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和振新,也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听话,明天陪姆妈去,啊?”
“姆妈,姆妈——”振新就在这时推门进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母亲的床前,“姆妈你今天觉得怎么样!比昨天好点吗?药吃了没有?精神还好吗?喉咙哽不哽?中午吃粥还是吃的面……”
这一连串的问题简直让妈妈无法招架,不过她脸上漾起了心满意足的笑:“好,好……好多了。明天,我还想和你姐姐去你舅舅家呢!”
“姐姐,这是真的?”振新不相信妈妈有这么好的精神和兴致。
姐姐毫不含糊地回答说:“是的,姆妈很久没看见舅舅了,很想的,一方面也去散散心。也许我们当天就回来,也许会住几天。你一个人在家里当心点。”
振新一听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阿莲马上说:“你不要太开心,不要到外面去野,好好在家里做功课。”
振新连忙“噢、噢”地点头:“那你不要忘记帮姆妈把药带上。”
“这你就放心好了。”姐姐难得地微微一笑。
“不过,明天我也要出去一趟的——到西丘吴奶奶那儿去取药。姆妈的药虽然还可以吃几天,但吴奶奶讲不好断的。”振新倒也坦白。
“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小心。”这一回姐姐很温和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等妈妈和姐姐一出门,振新就跑到公用电话亭给文静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文静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没有了妈妈和姐姐的房间,空旷得使振新不知怎样施展自己的手和脚,而妈妈病情的起色又使他兴奋不已,于是他就贴着墙壁来了一个倒立,然后拍拍手站起来:“真是天赐良机!文静,上次你看见的信和照片放在哪里?”
文静大惑不解:“你自己家里的东西,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谁让你亲口给吴奶奶讲的呢?你讲的你负责嘛。我又没看见。”振新舔舔嘴唇,又眨眨眼睛,很坏的样子。
“好啊,你真无赖!”文静又好气又好笑,“就算我看见过,那你妈妈也比我更清楚,你怎么不早点问你妈妈?这一个星期你都在干什么?”
“我不敢问嘛!”振新的脸色一下子就沉重了,“虽然妈妈一天天见好,可心里还是疑疑惑惑的;姐姐也总是讲她偏心,喜欢我,是一种精神力量使她好起来的。我心里明白,多半是吴奶奶的药起了作用,不过,精神力量也不可以忽视的。上次临走时吴奶奶也一再叮嘱说要让妈妈开心、愉快,避免刺激,所以我不敢讲。本来,关于这些往事妈妈已经平静了,现在突然提出来,如果又搞错了,妈妈一定受不起这个刺激。所以我想等一切弄清楚以后再说。”
“你真是胸有成竹,好酷耶!”文静半称赞半揶揄,“不过你可以悄悄地问阿莲姐姐,让她保密好了。”
“你不晓得,我姐姐她……下岗了,每天东跑西跑出去找工作,回来唉声叹气,我讨好她也来不及,哪里再敢去烦她?”振新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悲凉。
“我明白了,”文静低下头,指指墙壁下的一只木箱子,“照片和信都是从那里拿出来的,好像还有一把钥匙,你妈妈放在枕头下面。”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所有的信、照片都找到了。振新将它们仔细包扎好装进书包,如果顺利的话,不等妈妈和姐姐从舅舅家回来,他就可以物归原处了。
两人按原计划乘车来到西丘——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去找那个污染源,这是上星期就答应了吴奶奶的,他们不能忽视这个诺言。
从西丘镇下车,一条弯弯曲曲的机耕路通向西北方向的独家村,而沿机耕路两旁星罗棋布的,是一座又一座乡办和村办的小工厂。振新奇怪前两次来竟没注意到那么多厂房,也许是因为那时心心念念只想着寻找陨石吧。
一条小河也从迷迷茫茫的西北方流来,它甚至没有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在这一片洁净美丽的土地上流淌,如同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家女儿。她从不泛滥,也不枯竭,但是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忘我地用她透明的清泉,为每一朵鲜花祝福。在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的花园里,都有她勤勉而纯洁的踪迹。她大方地让人们在靠岸的浅流处围起栅栏,饲养白鹅和鸭群;她纯真的热情还在翠绿低垂的丝瓜和红珊瑚般鲜艳的扁豆上闪烁。她与青青的秧田和金黄灿烂的油菜地和睦相处;她在竹影和合欢树绿荫怀抱的村庄后面穿过,体态轻盈苗条,像天真的少女,嘻笑地拍手跳跃。她在忽然转折的地方显得闷塞,歌喉凄楚婉转。但是她严格地遵循着自然规定的道路,跳过呜咽的地方,顺从地前行。在潇潇的春雨中它像酒醉的新娘,多情地为播种过的田野染上生命的绿郁,但是她从不为放纵的亲吻而漫出堤岸;在月圆的中秋她依然丰满,像一位庄重的母亲,微笑地注视着大地黄绿的财富她的天才的创造。
可是现在,小河已变成了一个垂暮的老妪。她浑浊的目光困惑地瞪着那些坚硬的钢筋水泥的突起——从那里倾吐出来的污染物,正昼夜不息地侵蚀她的身躯和灵魂。她不再有轻盈的脚步,不再有欢乐的嘻笑,不再有仁慈的情怀……它越往前流就越举步维艰;她自惭形秽却又无处逃遁。她依然按照自然规定的路线穿越村庄,围绕竹林,却在无望的呻吟中将可怕的毒素渗进土壤,渗进土壤里孕育着的每一颗种子。不错,大地依然苍翠,稻米依然饱满,红艳艳的草莓依然酸甜而多汁,然而,谁能清醒地认识到,在这繁荣的幕布后面,末日的地狱正在向人类逼进!
振新和文静决定抛开平坦的机耕路,沿着河边小路溯水而上,探寻两岸工厂的污染源。
小河首先将他们带进了一片竹林的边缘。
这片竹林比较稀疏,里面没有坟墓和墓碑。振新想起距上次来到西丘,又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时间像林子里藏着的小黄雀,唱着清脆的歌儿向前飞——不管飞向天堂还是地狱。而在这歌声中新的花儿又盛开了。对振新和文静而言,并不想捉住那只黄雀,只愿倾听它美妙的歌喉。
在小河边,竹林旁,许多厥类植物纷纷披散着像女子的秀发一样长长纤巧的叶子;在早春怒放的猩红色的姐姐梅花已经谢了,一粒粒小青果饱含着酸酸的汁液,缀在绿油油的枝叶间。去岁的女贞子结出来的黑色的种籽撒了一地,俯拾皆是;而今春的女贞花已聚成大团洁白的云,缀在碧绿的枝梢。由于女贞树比竹林中任何一株竹子都要高大、茂盛和茁壮,所以开满白花的女贞树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在一小片瘦伶伶的竹子上面,而那花香,比最名贵的香水还要浓郁、幽雅。它像茫茫细雨一样洒落下来,好像伸出双手就能接住,还可以把它装在口袋里,带回家里永远享用。
大自然表面的繁荣使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今天真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