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一棵倒长的树!”文静快乐地喊叫起来。他们一起跑过去:确实,小河边上野菖蒲像绿色饰带一样密布;有一棵树,看上去真像印度神话里那种“倒长的树”,因为它那柔软翠绿的枝条几乎全部倒垂在水里,而它的根部,至少有一半裸露在岸边的凹洞里,可以看见长长的根须在水里飘拂。不过这其实只是一棵最普通的柳树,并且它的年纪已经很老。
文静坚持把老柳树称为“倒长的树”。她相信这位大胡子老爷爷一定会告诉她一些神秘的事:比如关于飞碟,关于陨石,关于污染源……所以她跪下去倾听它从水底发出的声音。
这时她看见了活泼的已经生出了四只脚的小蝌蚪。有一只“蝌蚪”从水里跳到了岸边——它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青蛙了,一只翠绿色的、像水滴那么晶莹可爱的小青蛙,但它还拖着一条——不,是两条小尾巴。
“小尾巴”蹲在那儿,转动小眼珠,愣愣地瞅着文静,又新鲜,又好奇,又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文静不禁笑了。“小尾巴”一下子跳起来,跳进草丛里去了。
“小尾巴,小尾巴!”文静跟在它后面轻轻地叫,心底泛起无限的柔情。她已经把它看作自己从未有过的一个心爱的宠物了。可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草丛里,不见了。
于是,振新起劲地跑来跑去为她寻找。最后,振新终于捉到了这只小青蛙。文静宝贝似地将它放进一只空的易拉罐里,装进了自己的书包。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只生着两个头的癞蛤蟆从脚下跳过。它的另一个头,长在左颈部,四只鼓鼓的眼珠露着凶光。如果说,有两条尾巴的小青蛙尚能惹人爱怜,那么这畸形的双头癞蛤蟆则太令人恐怖了。文静不由得吃了一惊;振新也感到头皮发麻:“看,多么可怕!这条河水一定是被严重污染了。在污染的环境里,未来的时间会变成一条女巫放出来的毒蛇,它一路爬去,大自然的一切都将沾满了毒液;而这么美丽的景色和生命,却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
他们沿着曲折的河道继续朝前走去,小河在这一段简直变成了茂密的大森林——对于跳来跳去的青蛙和癞蛤蟆就是如此。河里圆圆的心形的水葫芦叶,被茁壮的梗子撑起来,像重重叠叠的一把把水勺,盖满了水面;茂密的水花生像厚实的地毯一样铺展开来,阳光照在上面,又盛开了许多金子似的花。在这里,水与岸没有交界,要不是振新一把拖住,文静就一脚踏到水里去了。
不过这样的美景只持续了几十米,当河流朝西折去的时候,所有的水生植物都不见了。再往前去,河道开阔了,可是凝固的水面泛出了黑油油的亮光。振新折了根树枝伸进水里一捣,溅起的水花迸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文静捂着鼻子说:“也许污染源就在这里。”
振新抿着嘴不出声,继续拿树枝在水里划来划去,好像要划开黑水看个究竟。这时一个中年农民从后面走过来:“小阿弟,在做啥?”
振新来不及掉过头答话,文静已经抢着替他说了:“我们在钓鱼呢!”
“钓鱼?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吧?”那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里早就没有鱼了——就是有,剖开来也是一股气味,根本不能吃。”
“爷叔,这是为什么?”两张脸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你们看看,前面那座味精厂,”他漫然伸手一指,“对了,还有一家化工厂……”
“这是下游,即使这儿的工厂排出有毒物质,也不会影响上游地方,更何况味精厂不会排放含镉废水。”振新悄悄对文静说,“走吧,我们再到前面去看看。”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田野开阔了,景色也变得熟悉起来。他们发现,沿着这条河流的又一条支流上溯几百米,就到了上次劳动过的镀膜厂附近。而耸立在这条小河边的苦楝树,也遥遥地舒张着它绿色的怀抱。他们来到树下,马上就认出这是那天中午坐过的地方。但是满树的紫花——那些淡紫色的梦幻现在已结成许多细小的青果,缀在青枝绿叶间。从遥远的大爆炸的奇点发生的时间,就是这样生生不已地行进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当冬天来的时候。那小青果还会变成一串串金黄珠子,悬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
不过,在树下,在看起来并不太浑浊的流动的水波里,看不到任何水生植物。只在那棵苦楝树下面的河里,有许多圆圆的水泡,在一个接一个很有耐心地冒出来——就跟上次他们见到的一模一样。
“振新,你看你看——”文静好奇地指着那些水泡,“上次你说冒水泡的地方有鱼,可这是一条什么鱼,一动不动在那里呆了这么多天?”
“那条鱼在拉屎。”振新脱口而出,这是他小时候在乡下经常听人讲的形容鱼在一处停着不动的俗话。但是这一刻他涨红了脸,不敢再看文静。还好,文静并不曾留意他的话。她弯下腰,全神贯注地在观察那串水泡:“真怪,怎么会没有鱼呢?水也比刚才味精厂那边清多了”。
“上次就没发现鱼。”振新想起来了。
“没有鱼为什么会冒泡?”文静追着问。
“这个……”振新搔搔头皮,想不到文静把他的话当作了至高无上的真理。这使他感到必须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拣了根竹竿伸下去,仿佛有意要驱散那些水泡;而那些水泡也在他顽皮的捣乱中开始破灭。可是,只要他把竹竿移开,水泡就一如既往地一个又一个排着有序的队伍冒出来了。
“说不定那里有一个排水口。”振新突然说。
“排水……口?”文静的睫毛一颤,发出了欢叫,“是排放污水的吧?这儿离镀膜厂那么近。也许他们的污染物就通过管道排到这里来了。”
“从沿途那些小工厂的排污方式来看,完全有这个可能。”振新若有所思,“不过,现在还不好肯定。第一,新华镀膜公司毕竟是比较大的企业,又是县里的重点优秀企业,跟那些小厂不一样;第二,我说下面是排水口,也还只是一种猜测……”
还没等振新说到“第三”,文静就打断了他:“明白了,我们一步一步做,先把排水口确定一下怎么样?“
说起来,这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跳到水里蹲下去摸一摸,就晓得那儿是不是有排水口。但是振新生来怕水。又不会游泳,如果把情况告诉文静,那可太丢丑了。
他踌躇地将竹竿伸下去试了试水深,还好,靠岸的水不过齐腰深而已,不会游泳大概也不要紧。他咬咬牙,丢掉竹竿,对文静说:“你走开,到那边去等我。”
“为什么?”文静很奇怪,“为什么要我走开?”
“我……我得脱掉衣服才好下去呀!”
“嗯,我走了。”文静脸一红,转身就走。但是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我走了,要是你在水里出了事,爬不起来怎么办?”
这实在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振新决不敢夸口说不会的。大水留给他太多可怕的的记忆,事实上他想到下水腿肚子就要抽筋。但是怎么对文静说呢?难道他可以说,文静,你下去摸那个排水口!而自己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坐在树底下等她?
文静从振新发白脸色看出了一点异常,但是她并不懂得他的恐惧。尽管她对他的童年已经有所了解,但是他所有过的苦难,他的哀恸,她依然触摸不到。好在她天生善良并善解人意:“你可以到那边的麦田里去脱衣服,脱完了过来,我在这里等你——闭着眼睛不看,好不好?”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他朝前跑了十多米,钻进了一片麦田,迅速地脱掉衬衫、长裤和鞋袜,把它们揉作一团抱回来放在苦楝树下。这时文静已经按照约定闭上了眼睛。不过她依然感到有一个黑黝黝的身体在视网膜上晃动,那么瘦而结实,呈现出精炼的健美。她想把眼睛闭得更紧一些,但事实上却微微睁开了一道缝,透过缝隙她清晰地看到了悠悠水面上振新裸露的肩膀和一小片脊背,像微黑的玉一样熠熠闪耀。她赶紧掉过头去。她在心里默数:1、2、3、4……数到100的时候,她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可是水里好像没什么动静;她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振新,你好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悄无声息。她提高了嗓门:“振新,振新!你再不出来,我要睁开眼睛啦!”
“文……静,把那根竹竿给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
文静睁开眼,只见振新抱着肩在水里微微发颤:“我的腿……腿有点不对劲。”
“你一定是抽筋了!”文静顾不得去拿什么竹竿,就走到岸边,俯身向他伸出了自已的手,“快过来,拉着我的手。”
振新站在离河岸一米多远的地方,一伸手就能够到文静。但是他却战战兢兢地犹豫着:“竹竿……”
文静着急地跺脚:“你这个人,难道从来没去过游泳池?没看见过人游泳吗?”
“不错,你说得完全对。”他好像还想保持自己的风度,可是他的腿在冰凉的水里剧烈地抽搐。他只好把湿淋淋的发颤的手交到她的手里。她的小手纤细娇嫩,但是热乎乎的充满了力量。她一下子就把他拉起来了。她对他说:“你跳,跳几跳再走几步,抽筋就好了。”可他不肯跳,所以就不顾一切地抓起衣服往身上套;而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你这样会把干衣服都弄湿了,要着凉的,还要把湿裤衩脱掉。”
“那怎么办?”他们没有带毛巾之类可以擦干身体的东西。情急中她脱掉了那件小背心,于是一团柔软的蔚蓝落到了他光滑的背脊上。仿佛与蓝天接触,那么纯净、温柔和快乐的感觉席卷了他。他几乎来不及说出一个字,突然看见她跪下去,用力摩擦他的小腿肚,抽搐的肌肉立刻舒展了。他这才想起文静的这件衣服多干净、多漂亮,现在弄得又湿又脏,还怎么能穿呢?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擦了。”可是文静好像没听见一样,她低下头,长长的秀发拂在他的脚背上,轻轻的、柔柔的,像雨又像雾。他的胸口发紧,想哭又想笑,他不知道今生今世,除了妈妈和姐姐,还会有谁对他这么好。他巴不得再跳一次河,再钻一次污染的水。但是实际上他却以一种近乎粗鲁的动作缩回自己的脚。于是,她就将小背心塞到他的手里,让他自己擦胸脯和腿。可是他却慌慌张张地只擦了几下,就把半湿半干的背心塞回到她的怀里,抱起自己的一堆衣服落荒而逃似的奔向了麦田。
几分钟后他钻出密密的麦浪向文静走来,湿漉漉的头发服贴地倒向一边,嘴角挂着腼腆的微笑,脸颊红红的洋溢着幸福和得意:“告诉你,我在下面摸到了一截圆形的管道口,那是个排水口,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了。”
可是文静并未像他所想像的那么反应热烈,而是一脸紧张地侧着脑袋说:“听!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经验告诉他文静对于声音有异乎寻常的**,所以他也屏着呼吸竖起了耳朵。在轻轻吹来的风中,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他似乎感到了一种被人注视的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东张西望,看不见一个人影。他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正要说话,文静朝他摇摇手。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了一个极轻微的“咔嗒”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有人在拍照!”文静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沿着河边麦田的小路朝前走去,走了没几步,突然感到,好像有人朝他们身上撒泥土。于是振新让文静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他一面走一面扭头朝后面看,后面什么也没有。他对文静说:“快,我们走快点!”
两人一齐加快了脚步。可是,无论他们走得多么快,都无法躲避从身后飞来的泥沙和小土块。“刷刷,刷刷”——泥土像急骤的雨点一样飞向他们。他们站住脚步,朝“雨点”飞来的方向——那片麦田望去,只见麦浪摇曳,泛着一圈一圈的波纹,“雨点”也停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泥土又撒过来了。这一回是轻轻的,细细的,但是同样落在头发上和脖子里。振新眼珠一转:“我晓得了,是‘鬼撒泥’!”
“鬼撒泥?”文静被吓得一愣。虽然理智和科学知识很快使她清醒,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但她还是有些害怕。
“哈哈,别怕!演‘鬼撒泥’把戏的是刺猬。文静,看我去将这只捣蛋的偷瓜畜抓来!”
他出其不意地拔腿朝麦田奔去。文静急得在后面直追他。他冲进麦田低下头四下里搜索,仔细得连一只蚂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并未发现想象中的刺猬。他抬起头来,却看见前面的麦浪在猛烈地摇晃,一个胖墩墩的家伙正弓着腰跌跌撞撞朝前跑。
振新一声不响,灵敏地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一把揪住了那家伙——这是只肥大无比的“刺猬”——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