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吴奶奶这样善解人意,文静马上笑咪咪地问:“吴奶奶,你是这个村里的人吗?”
“怎么不是!”吴奶奶悄无声息地喝了一口汤,“我祖辈都住在这里。”
“可是……”文静傻乎乎地瞪着吴奶奶。她觉得她端坐的姿势那么好看,挟菜的动作显示着高雅;她殷勤地给振新和自己布菜,用的是干净的公筷;她的教养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她似乎曾经“生活在别处”——就像自己读过的昆德拉的一本小说的名字那样。想到这里文静不由得脱口而出:“吴奶奶,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我回来有两年了。”吴奶奶淡淡地一笑。
文静见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兴奋地咬了一口红烧肉。吴奶奶烧的肉真好吃,甜丝丝的很入味:“那么你回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
“哎,说来话长——”这时在门口的屋檐下,有两只燕子依偎在它们的巢里,温柔的呢喃声好像穿透了黄昏的暮色,与吴奶奶黯淡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恍恍惚惚在展现已逝的梦境:“我就像这两只燕子,从自己的窝里飞出去,飞了一圈。但我没有它们的运气好,我折断了翅膀,又飞回来了。”
文静眨眨眼睛:“燕子不是成双成对的吗?吴奶奶,那还有一只燕子呢?“
“还有一只燕子被猎人的枪打中了——他们拔掉了它的羽毛,吞食了它的肉,还和着烧酒,把它消化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就是这样。”吴奶奶放下自己的筷子,静静地说。
文静微微一愣。吴奶奶所说的话超出了她的想像。她不知道如何去理解。而这时振新已经匆匆放下饭碗:“吴奶奶,我吃好了;我到里面去换衣服。”
原来,振兴带了一套旧衣服放在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已准备好见过吴奶奶以后就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还给她的。现在天快黑了,再不抓紧,回古城的末班车就赶不上了。所以他根本没在意文静跟吴奶奶说了些什么。他的心已经飞到了汽车站——像顽皮的小鸟在夜晚归巢,他的脚好像已经踏进了家门,扑到了母亲的病榻前,双手高高举起两瓶药——一个儿子的全部孝心和来自茫茫人世弥足珍贵的爱心!
是的,吴奶奶跟他无亲无故,竟早早地为他妈妈配好了药,等着他,还烧了这么丰盛的饭菜招待他,这是怎样慈善悲悯的情怀啊!命运曾无情地劫掠过他,但同时又给了他那么多爱:来自同学、老师、文静,现在又是素不相识的吴奶奶。像雨云载不动沉甸甸的水份,他少年的心也无力承受如此深重的爱——他注视吴奶奶的目光里涌出了依依惜别的神情。他想她这么大年纪的人独自生活,还要为别人做这么多事,谁来帮助她,照顾她呢?至少他该帮她将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再走。可是妈妈的病,末班车……他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吴奶奶突然叫住了他:“孩子,衣服就不要换了!”
他还想坚持,突然发现吴奶奶的神情恍恍惚惚,呆呆地望着自己,目光有些发直。他叫了一声:“吴奶奶!”她这才回过神来,慈爱地笑了:“孩子,这身衣服虽然式样过时了,却是我一针针一线线亲自缝起来的,跟你的身材也很相配,你就穿着当个纪念吧!”
当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她那双依然清明的老人的眼里不仅充满了祈求,甚至还有难以言说的希冀。振新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吴奶奶又问:“孩子,你妈妈病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爸爸呢?”
振新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跟人谈起过自己的爸爸,并且有些话也不是三言二语可以说清楚的,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可文静却在一旁催促:“你怎么啦?吴奶奶在问你话呢!”于是他硬着头皮,开始讲爸爸和爸爸的死……对于他的每一句话,吴奶奶都如饥似渴地听着。她时而点头,时而叹息;暮气漫进窗子,屋里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她也忘了起身去开灯。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起来像一棵寂寞的老树。事实上,一种深沉的隐秘的伤感正在她的心上蔓延,就好像在雨湿的季节,青苔从衰老的树根上生出来一样。
振新终于讲完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讲得够详细的了。现在他必须马上动身了,否则会真的赶不上末班车了。但是吴奶奶仍像无助的孩子一样站起来挽留他:“孩子,请不要走,再……坐一会,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爸爸的……另外一些情况,比如关于他的过去,他的家庭和出身,他的父母……”
“这个……”振新为难地搔搔头皮,他想他实在不能再磨蹭下去了。再说他连自己的爸爸也没见过,又如何描绘爸爸的过去,爸爸的爸爸和妈妈呢?
“吴奶奶,我来告诉你——”想不到文静热心地叫了起来。
振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她,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她越发得意,抿起弯弯的小嘴,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吴奶奶,振新爸爸的爸爸妈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过在过去,有许多知识分子被当作坏人关在劳改农场里——当然他们事实上是好人,只是被冤枉成坏人了。所以振新爸爸不得不跟他的爸爸妈妈划清界线。”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天真地问:“吴奶奶,什么叫划清界线你懂吗?”
“这个我懂,我太懂了——”吴奶奶幽幽的叹息声中,包含了无限的苍凉,这反而是文静不太懂的了。她想了想,继续说下去:“其实振新爸爸和振新一样,非常爱他的妈妈。不过妈妈从劳改农场寄给他的信,他一封也不敢回,全部偷偷地保存起来了。他甚至不敢跟自己最亲密的人——就是振新的妈妈,讲自己的妈妈。可是他一直在想……想妈妈。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一个人悄悄离开家,吃尽千辛万苦,从安徽跑到青海劳改农场去找妈妈。可是到了那儿以后,得到的消息是:妈妈已经死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就昏倒了……”
黄昏最后的微光就在这时突然消失。文静也说不下去了:“吴奶奶,我们开灯好不好?”
“开关就在你身后的墙上,请你帮忙开一下——对对,就在那边,真对不起啊!”吴奶奶的声音像微弱的游丝一样在昏暗中飘来。文静“啪”地按下了电灯开关,这时她看见,吴奶奶好像害怕亮光似的把双手掩在眼睛上:“振新,好孩子,你爸爸保存的那些……信,现在还有吗?”
“信?”振新茫然摇摇头,“我不知道……爸爸留下来的东西,只有一张报纸,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哦,能把照片给我看看么?”她问。
“吴奶奶,你就看振新好了。”文静笑咪咪地指指振新,“他爸爸的照片,跟他一模一样,也是这样的眼睛,这样浓黑的眉毛,眉梢微微的有一点下垂,看起来有一点儿忧郁,不过眼睛很亮,鼻子很挺拔,很英俊哦;还有头发——对,头发也是这么黑,这么茂密,这么又粗又硬很不驯服的样子……”
文静一面说一面朝振新望,她还是头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和描述他的相貌呢。当然她非常满意自己的观察和叙述。她相信吴奶奶也会满意。她看见吴奶奶把自己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来了。显然她这么做是为了看看振新,好好地重新看看他。但是她的手掌湿漉漉的,上面沾满了泪滴。那泪滴并不是新的悲哀造就的,而是积郁已久的、被时间和岁月风干又重新凝结起来的一颗颗坚硬的蚌珠。
“吴奶奶,您不舒服吗?”文静和振新异口同声地问。
吴奶奶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好像凄凉晚风中一片飘零的落叶。振新慌了:“吴奶奶,我帮您倒杯开水——要不,把汤给你热热,喝口热汤,您会舒服些的。”
他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可是吴奶奶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一股温暖的热力,从她湿漉漉的掌心传递倒他的手里。他的心也一点点热起来。他体会到一种既神秘又亲切的感觉,在周身的血脉里流通。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此他涨红了脸,好像一个做错事的羞涩的小男孩。
这时聪明的文静望着他们,忽然生出一种朦胧的预感。她不能明确地说出这种预感是什么,但她相信会发生……一些什么。她的善良的心是**的,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因此她搜肠刮肚,想了又想,突然想起来了:“吴奶奶,你问的那些信,都在的,一封也没有少。”
说着,她看见振新一副疑疑惑惑的表情,生怕吴奶奶不相信,连忙又解释:“那天振新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妈妈到这里来找陨石的时候,我到振新家里去了。他妈妈急得要命,就对我和他姐姐阿莲讲了他爸爸一些过去的事,还把照片、旧报纸和一叠信都翻出来给我们看了。我还记得那叠信用细绳捆着,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吴奶奶,这是真的,我不骗您。”
“好孩子,奶奶相信你……相信你们。”吴奶奶颤抖的嘴唇里终于吐出了一句囫囵的话。她好像开始镇定下来了,虽然她那苍白的脸色和灰白的嘴唇依然很不正常,但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让孩子们觉察到自己内心深处正翻腾着怎样痛苦的波浪。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她深深叹了口气说:“看来同处一个时代,许多人的命运会有许多相似之处。就说我吧,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是在青海的一个劳改农场渡过的。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出身于中医世家,我的父亲、祖父以及祖父的祖父都是江南的名医,可我本人是圣约翰大学化学系毕业的。我的丈夫是学医的,我们感情很好。五十年代初苏联专家提出要在滨海市的近郊建一片大型的化工区,我作为中方的技术人员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这种化工厂有严重的污染,会危害附近居民的身体健康。当然我的意见没有被采纳,我也变成了反对苏联专家的右派分子。可是我不服气。为了更多的人——包括我们子孙后代的生存环境,我一次又一次上书,提出自己的意见,结果我的罪行也一步步升级,终于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发配到了青海。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将我的丈夫从医院里揪来强迫他揭发我。他坚持不肯揭发,还为我辩护。他们发怒了,把他从十几米高的批斗台上一脚踢了下去,当时就摔死了。为了掩盖罪行,他们就宣布他畏罪自杀,然后匆匆忙忙火化,连骨灰也没让我见到。我绝望了。也不想活了,服下了一瓶安眠药,但最终没有死成……直到两年前我落叶归根回到老家,才在屋后的竹园里为他立了一座碑,碑上没有刻字,碑下面也没有任何遗物,但我的全部哀思,我的想念,我的爱……都埋在那里了。每天我都要到碑前去坐一坐,对他说几句话,告诉他我每天做的事,我的苦恼,我的欢乐……这样,我的心就有了支撑,就能宁静下来了。我觉得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吴奶奶!”文静和振新,同时都想起下午在竹园里看见的一幕,说不出的感动使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文静甚至想起了她最喜欢的童话大师安徒生说过的一句话:“只有在想像中,爱情才能永生,才能够永远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但事实上在最残酷和苦难的生活中,爱情依然是永生的,依然有着超越时空的诗意和永恒的力量。她很想说出这种感受,但羞于开口。她不好意思地望望振新,又望望吴奶奶。这时她看见吴奶奶深陷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唉,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告诉他,我们在那个年代失散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现在有了下落……今晚你们就不要走了好吗?振新,我想为你妈妈的病再作些研究,增加几味药。”
好像有一道电光,把刚才一些思维和感觉的碎片,统统照亮并且连缀起来了——不等振新开口,文静立刻回答说:“好的好的,振新不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今晚我们留在这里!”
振新还想说什么,文静用力把他的手一拉,两个人跑到屋子外面,站在暮色中散发出一阵阵香气的花圃跟前,文静激动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那明亮的眼睛像那夜空里刚刚升起的星星般一闪一闪:“振新你听着,我想,不,我肯定,这个吴奶奶就是你的——亲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