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着黑黝黝的竹林,小河泛着星光,在过去无数个春夜,潺潺地朝前流去,流过沉睡的村庄和田野,消逝在广阔的夜空下。从不开花的竹子,它那白昼的绿影和夜晚的阴影,日日投射在水中,又被水波带走,似乎什么也没留下,连记忆也被水草覆盖了。
但是那些旋转的小水涡,那些水草覆盖下不再清澈的水流,也许还残留着一个久远的梦境——一个梳朝天辫的小姑娘唱着歌谣在河边玩耍。她玩的游戏是寻找地上的草药,而她唱的歌呢?她的儿歌是:“弟弟卖草药,百元皆归母……”而她幼小的心里已经明白,“弟弟”是生地、熟地;“草”是甘草;“百”是百合;“元”是元参;“皆”是桔梗;“归”是当归;“母”是贝母。现在小姑娘已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老妪,朝天辫也变成了花白的发髻。她在童年唱歌玩耍的地方垒起了一个土灶,灶上架着一只陶罐。所有送给乡亲们的药,都是在这里熬制成的。
为了让振新明天一早将加配的药带回去,吴奶奶来到竹林西面的小河边。振新和文静兴冲冲地跟来看她熬药。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没有街市和灯光的田野在夜幕笼罩下显得苍苍茫茫。这种苍茫感使他们淡薄了对时空的概念。已经不必考虑末班车几点开,也无须去分辨四周那些或浓郁或稀薄,或密集或疏朗的阴影哪是树、哪是河,哪是竹林和房舍了。在苍茫的背景下,呈现在眼前的仿佛是远古的荒野中女娲炼石补天的那一刻。桔红色的花瓣一样的火焰,在褐色的陶罐下开放,药液在陶罐里面卟卟地翻滚;一双细长的白皙的手拿着筷子在罐里搅动;火光映着她慈祥的观音般的容颜。坐在炉火边,两个少男少女的心不约而同地受到一种神秘的撞击——生命的神秘,创世纪的神秘,无限久远的过去与未来的神秘……抬起头来,仰望天穹,黑沉沉的天空布满了星星。星星,我们能看到的星星,无论大的还是小的,明亮的还是黯淡的,都是它们在数百年甚至数万年前发生的光芒——在我们看来是新的,在它们自己是旧的,既古老又陈旧——那么,谁能看到星星的现在?而我们的现在呢?对于我们的现在和我们的末来,冥冥之中是否会有一双智慧的眼睛在关注我们,引导我们,使我们永远走在理性的宽广大道上,而不致陷进愚昧的泥潭?
数不清的问题涌上心头,两双渴望的眼睛望着吴奶奶。吴奶奶似乎不理解他们的心情,只是慢条斯理地朝灶膛里添柴,一面轻轻地说:“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佛主释迦牟尼坐在一棵菩提树下苦思冥想,想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又累又饿昏过去了。一位好心的牧羊女路过树下,提来一罐羊奶给他喝。他喝过羊奶,突然有了精神,马上就悟道了。”
在振新和文静看来,所谓佛教就是庙里烧香磕头与和尚念经的那一套;而佛主呢,则是供人跪拜的泥菩萨。但好奇心还是有的:“吴奶奶,他悟到了什么道呀?“
“关于人生,关于宇宙……”吴奶奶毫不含糊地说。
两个人彼此相望,感到不可思议。现在,浩渺的银河就悬在头顶上,银光闪闪的星星仿佛河底的卵石一样清晰诱人,伸手可触。但那是巨大无比的深渊!朦胧的大气、尘埃蒙蔽了人类的肉眼,只有了不起的哈勃望远镜才能以它神奇的目光洞察那儿的奥秘。哈勃看到银河系内奇特的蟹状星云,这让真正的天文学家也感到惊讶——它的中心是一个直径只有六英里,而重量与太阳相等、能量是太阳的十三万倍的脉冲星!从蟹状星云中心喷发出来的美丽的丝状波,正以每秒七十万英里的速度远离脉冲星。那种生气勃勃的呼啸而去景象,为我们带来无限的遐想。毫无疑问,只有高科技才是人类能飞抵梦幻,解开宇宙之谜的翅膀。
夜风吹来一阵阵合欢花的清香,蜿蜒的小河里波光点点,好像流淌在大地上的一条缩小了的银河。吴奶奶宽厚地微微一笑:“你们知道什么叫世界吗?”
“世界?”振新和文静都嘻嘻地笑:谁不知道世界呀!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这条小河,这棵树,这样的大地,就构成了我们的世界呀!不过,要给世界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似乎还真不好说。
草丛里传出的响声,仿佛夜的谜语。吴奶奶说:“听见没有?那儿可能有一只乌龟在爬,它爬过的路——两条直线就组成了面——也就是我们说的地面。若地面上还有一棵李子树,树上结着李子,一般说来,正在地面上爬的乌龟要想吃到李子是不可能的,因为李子存在于立体的空间——三维空间中。可是一只空中飞翔的小鸟,轻易地就能飞向李子并且吃掉它。因为鸟儿生活在三维空间。不过鸟儿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吃到李子,因为李子正好在现在熟了——在过去它可能还末开花结果,在将来它可能已经被摘掉或者烂了。所以鸟儿吃到李子是和时间分不开的。这三维空间和时间结合起来,就组成了四维空间。而这四维空间就组成了世界,也就是我们人所生活的现实环境。”
文静听到这儿,忍不住对振新眨了眨眼睛,星星一样的眸光闪烁着疑惑:这番道理跟佛主在菩提树下的冥想有什么关系呢?
吴奶奶站起来往陶罐里加了点水:“佛教《楞严经》里讲,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界为方位,世为迁流。就是说,‘界’代表上下左右的方位,‘世’代表流动不息的时间。因此,佛教里的‘世界’正好符合我们现在先进的‘四维空间’的理论。”
“那么,佛教讲的‘大千世界’包含了多少个世界呢?”吴奶奶毫不在意两个孩子开始变得惊讶的目光,坐下来拨了拨火,自问自答地说下去,“按照《长阿含经》中的说法,一个小世界指‘同一日月照耀下的空间’,以我们现代的概念来说,就是一个太阳系(或者叫恒星系)。佛经里说,一个大千世界是由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一个中千世界又由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而一个小千世界自然就由一千个世界组成。这样,大千世界就是由一千的三次方个世界组成,即十亿个世界——也就是十亿个太阳系!孩子们,奇迹就在这里!以现代天文学最新的射电望远镜观察,我们所在的银河系中的太阳系(恒星)的总数,大约就是十亿个。
火光映着吴奶奶的鼻梁,聪睿的眼睛,连她那柔和的皱纹、花白的头发丝都好像闪动着一种透彻的智慧之光。振新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直到20世纪初,埃德文·哈勃才提出了宇宙膨胀学说,科学家才有了计算星……星系的公式吗?”
“是啊!”吴奶奶点点头,“可是,佛主在一千多年前就以博大精深的智慧,用苦思冥想的方式洞察了我们人类用现代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刚刚研究出来的宇宙秘密。”
“这是为什么?”文静忍不住大声问。
“真是不可思议啊!”吴奶奶深深的叹息里好像散发着一种幽远而奇异的药香,“佛教里有一种说法叫‘劫数’。所谓一‘劫’就是一次文明的毁灭。从世界诞生至今已经过了无量劫,也就是说经过了无数次文明的毁灭,而菩提树下佛主的顿悟很可能是上一次文明的残留记忆——在那个清风吹拂、树叶飘动的奇妙瞬间,被唤发出来了。”
“吴奶奶吴奶奶!”文静更加激动了,“我们的班主任江老师也说过,现在沉睡在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蒂斯王国,在史前四万多年就有了核动力!”
“还有玛雅人留下的玛雅文明,”振新抢着补充,“他们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就有了计算月亮、太阳和金星的公式。”
“还有埃及金字塔也是一个谜,据说将从吉萨金字塔的高度乘以十亿,就相当于从太阳到地球的距离;而穿过金字塔的子午线则正好把海洋和大陆分成相等的两半。”文静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本书。
“这么说,我也记起来了——”吴奶奶赞赏地点点头,“好像在什么材料上看到过,金字塔是埃及王苏里特让人建造的。而这个苏里特统治埃及的时间据说是在大洪水淹没地球之前。他还非常英明地叫他的僧侣们把自己的学识统统写下来,藏在金字塔内,为洪水过后幸存的人们留下所需要的知识。”
“要是文明从来不曾毁灭过该有多好!”振新抬起头,仰望谜一般闪烁的星星喃喃地说,“那样也许我们人类的脚步随着哈勃望远镜的目光,现在已经能够到达宇宙的边界了。据说宇宙的边界就像西部电影里的荒漠那样雄伟壮阔,并且耸立着许多山,看起来是那么陡峭而奇丽,但它们是活的山,因为它们时刻都在变幻动荡——这就是星云。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比最惊心动魄的电影还要好看!”
见振新这副神往的模样,吴奶奶忍不住爱抚地摸了摸他那黑黑的头发。这温柔的感触就立即传遍他的全身。他抬起头来,望着湛蓝天幕上突然浮现的一弯月芽,好像听见自己的心在急速地跳动。难道那决定遗传密码的DNA,那样美丽的双螺旋结构,真的是通过吴奶奶、通过爸爸,亲切而神秘地在自己身上分裂、复制的吗?亲子的特性通过基因代代相传。据说人类的基因和黑猩猩的基因只有百分之一的差异,甚至人类的基因和最简单的酵母菌也十分相似。当酵母菌受损时,可以用人类的基因去修补。那么,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如果我们的世界已经过无量劫,那么我又是一颗怎样的种子,穿越无数世代来到这里?在这个瞬间,这样的星空下,守着这么一堆火,呼吸着混合了合欢花清甜和淡淡苦药味的空气?
柔弱的月芽儿在浩淼的天空中沉浮,辽阔而不可知的天空啊,在你沉默的心中,还固守着多少秘密?
吴奶奶往陶罐里加了一块石头样的东西,然后盖上盖子焖着。
振新和文静的眼睛突然发亮了:“吴奶奶,这是陨石吗?”
听着这异口同声的发问,再看看他们那样急切兴奋的神态,吴奶奶犹豫了一下:“不,孩子,不是。”
“怎么不是陨石呢?为什么不是陨石?”振新皱着眉头,好像吴奶奶没跟他说实话似的。这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天真的蛮气,使吴奶奶忍俊不禁。她想解释一下,但这时文静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说:“吴奶奶,我们江老师也说陨石相当神奇,还能治病呢!要是您有陨石多么好。”
“是的,陨石很神奇,真的很神奇。”吴奶奶的眼睛里,也露出一丝很特别的光彩,“我知道,振新为了找陨石才到我这个独家村来的。要是没有陨石,我大概永远不会认识你……们。也许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开启。我说陨石是一个缘,我们相识相认的缘,甚至是生命起源的……缘。”
“吴奶奶!”
“吴奶奶,你知道人类起源之谜?而这正是哈勃望远镜想要探索的啊!”
“孩子们孩子们!”吴奶奶内心的激动也按捺不住地从嘴角从眼神洋溢出来。年龄相差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和少年之间,竟有着那么多思维上的共鸣,谈话是如此的引人入胜。吴奶奶说:“早在1907年瑞典科学家阿列纽斯就提出过宇宙种子论。我还是在教会中学读书时接触到这个理论的。那时我的年龄跟你们差不多,兴趣也非常广泛。我在熄灯后躲在蚊帐里借手电的微光读阿列纽斯的理论。他说最原始的生命胚种诞生于宇宙。因为这种胚种的生命力极顽强,能够长期在太空中没有水份和营养的环境中生存;还能够在光的压力下,在宇宙中高速地飞行——从金星飞到地球只要四十天,从火星飞到地球只要八十四天。当然,飞离太阳系,就得多花点时间了,似乎需要整整十四个月的飞行吧。这种生命胚种,正好飞落在某一个星球上,比如地球,这儿的条件正好适宜生命的滋生,那么生命就繁殖起来了。当然,早期的地球并不适宜生命的生长,持续不断的高温,密集的陨石撞击……后来地壳慢慢冷却,海洋出现了,生命就从这种胚种里萌生出来了。这真是非常令人感动的景象。”
说到这儿,吴奶奶也像深受感动似地轻轻叹了口气。但事实上她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并不那么令她愉快的往事:“记得五十年代初,我即将大学毕业时,有一次在跟同学闲聊中讲起阿列纽斯的宇宙种子论,立即遭到一番批判,说我在宣扬上帝创造世界,这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确实,思想的不自由从那时就开始了,而事实上,没有思想的自由,没奇异的想像,就没有科学。宇宙种子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受到人们的反对,并非由于哪个阶级的世界观问题,而是科学家们认为,弥漫在宇宙间的紫外线、X射线等宇宙射线,扼杀了任何生命形态自在漫游的可能性。然而,最近这些年来,人们注意到,一些突然暴发的全球性的流行疾病,比如流感,就和彗星的回归有密切关系。因此有人相信,流感病毒也许来自彗星。并且科学家还在人工模拟的宇宙环境中使枯草菌接受大量的紫外线照射,而枯草菌仍然活着!这又使人改变了过去那种在宇宙环境中生命无法生存的观点。这也为阿列纽斯的观点提供了依据。特别是,据说现在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家在陨石中找到的微生物比地球上最古老的微生物还要古老。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孩子们,很可能我们都是来自宇宙,来自茫茫宇宙的一块小小陨石的后代。所以我说陨石是神奇的。它既然能带来生命,那么,还有什么奇妙的作用,谁也不能预料。落在独家村的陨石被天文台拿去作研究了。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也许藏在这块陨石里的谜以后将被解开。不过,科学之旅没有止境,一个谜团解开了,另一个谜团又会出现。听见新闻报道了吗?美国的‘探路者’火星探测器已经发现,在一、二百万年前,火星的表面环境和我们地球十分相似。这就是说,很可能生命的胚种也曾在火星上滋生、繁衍过。也许在一、二百万年前,火星就有了像现在地球这样的——不,甚至比地球更高级更成熟的文明。但是现在火星表面似乎是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