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和墓碑说话(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46:01

“文静,你看怎么办?既然已经来了,我想……”振新欲言又止,“刚才听村里人讲,‘吴神仙’一早到古城办事去了,下午肯定会回来的。”

文静惊讶地瞪着振新:“你怎么了,难道这还用考虑——当然,我们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文静!”振新心里充满了感激,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我还以为你会笑话我像乡下人一样相信什么菩萨、仙人呢。”

文静大声笑起来:“只要能治好你妈妈的病,就是去求菩萨、仙人,又有什么关系?”振新也跟着笑了。现在世界像一个旋转的舞台,把充满希望的生机勃勃的一面转过来了。他们就在老奶奶的花园前面等她回家。这里的空气是芬芳的。不仅花园里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连周围的榆树、杨树、青草也都散发出一阵阵香气。那香气里似乎还包含着一种淡淡的药味——一种仿佛使人的心灵和肉体都重获新生的圣洁的药味,非常奇妙。这使他们感到,独家村门前的这片花园,很不一般。他们很想认出每一种花来,可是仔细辨认,文静能叫出来的只有玫瑰、芍药;振新比文静多认出两种:枸杞和益母草,别的两人都不知道了。

花园里还有很多色彩鲜艳的蝴蝶。当它们停在枝上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朵静静开放的花;而它们飞来飞去的时候,则像花儿生出了翅膀。这种情景令文静着迷。有一只粉红色带金点子的大蝴蝶甚至飞到了文静的肩膀上——它把她这件亮丽的衣服也当成了花丛。不过,当文静刚刚察觉,惊喜的呼叫还留在嗓子里时,它就飞开了。

于是文静转过身子就去追。因为翩翩起舞的蝴蝶是那么轻盈,追赶蝴蝶的女孩子也变得轻盈了,轻盈得好像生出了安琪儿的翅膀,在处处生着青枝绿叶的空气里飞翔。

可是蝴蝶突然不见了。文静高声喊:“振新,振新!”其实振新就在她身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现在他们又来到了竹林里——就是上午来过的、布满坟墓的地方。他们睁大眼睛,对林中的景色惊讶不已。似乎因为这只小小蝴蝶的点化,阴郁的林子在这时完全改变了它的样子。满目的绿显得如此青翠、明媚。原来在许多高高的坚韧的老竹下,有数不尽的新竹正在向上猛窜——那是介于笋和竹竿之间的少年的竹,青嫩、羞涩,纤细的身躯已有一人多高了,但是身子仍松松地披着箬壳,好像一个绿色的少女穿着褐色的蓑衣一样。

这是端午节时包粽子的竹箬壳。振新轻轻剥下一片箬壳,送到文静的手里。文静自己也动手去剥,她忽然发现,有的箬壳根本不用剥,只轻轻一碰,它就掉下来了,蓬松得好像洋娃娃的纱裙子,好玩极了。

文静不忍再去剥,就捡掉在地上的。不一会就捡了一大捧,她抱在胸前好像抱着一堆轻柔的画卷,同时感觉到满目都是沁透心脾的清新。

突然她又把它们放在地上了:“振新,你听”

振新听见风在竹梢飒飒地吹,一只白头翁在发出“吱、吱——”的啼鸣。

文静转过头去:“你再听——”

他屏息敛气,侧耳细听:啊,听见了!他听见一个极轻微的“沙沙”声,那是箬壳从自己身上自动脱落的声音。它仿佛来自他的左侧,又仿佛来自他的前方。当他继续辨别时,他觉得这轻微的声音美妙无比,好像存在于他的心灵之中。然而,“沙沙,沙沙”——越来越强盛,越来越有力,满园都充溢着这个声音,满园都回响着这个声音。这是生命成长的声音,旧的脱落、新的萌生的蓬蓬勃勃的欢呼;它应和着心的跳动、血液的奔流,使振新感到,他也像那脱壳的新竹一样,在这个瞬息之间长高了一寸。他目光闪闪、惊喜无比,走过去轻轻拉住了文静的手,一道朝竹林深处走去。

喜悦像竹叶上的露珠的闪光,清纯而又明亮;脚步轻轻的,只怕惊动了什么。文静悄悄地说:“知道吗,植物也会说话的。”
    振新微微一笑:“像人一样说话吗?”

“有相似之处。因为植物通过音频来互相了解。当然,频率非常高,人的耳朵听不见。”
    “它们自己能听见吗?”

“那当然,比如当槐树的叶子被长颈鹿吃光时,它就会产生一种苦味的有毒物质;同时它以一种特殊频率的语言告诉周围的槐树;周围的槐树听见以后也立即产生同样的苦味物质。”

“那么,这些竹子互相之间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如果我也是一株竹子,那我就知道了。”

“你是——”振新肯定地说,“我也是,我们是会走路的竹子;而竹子呢,是不会走路的人。”

“那么竹子先生,请注意你的脚下。”文静俏皮地扮了个鬼脸。

振新低头一看,发现他的脚下是一座墓碑。当他正想走开时,发现这座墓碑很奇特:碑上没有字,但是整个儿被一种绿色的藤蔓所缠绕。那藤蔓从碑的两侧攀附上去,到顶端就成了蓬蓬勃勃的一丛。一张张婴儿小拳头大小的心形的叶子,从枝蔓上垂下来,像一片碧绿的水波,柔柔地覆盖了空白的碑。数不尽圆润娇艳的蛇枕头花,在碑下面的草丛里怒放,红得像滴血。

“这种植物的叶子倒怪好看的,可惜不知道它的名字。”文静好奇地指着碑说。

“这是夜交藤。”振新重新端详了一下这种植物的叶子,显得很有把握地说,“它们到了晚上,两枝藤就会交织在一起。”

“反正现在是白天,随你怎么说好了。”文静有点怀疑地揶揄他。

振新沉不住气了,着急地说:“我没有骗你。这是我小时候在安徽乡下时一位挖草药的老农告诉我的。它的根名叫首乌,是很好的中药材哦!那位药农还给我讲过一段关于首乌的故事——从前,有一对夫妻,虽然很穷,但生活得很快乐。后来丈夫生了病,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可是家里没钱请医生。妻子很着急,就跑到野地里去找药——野地里长满了千姿百态的植物,她不知道哪一种是药,更不知道哪一种药可以治丈夫的病。她心里非常着急,一急,就喊起丈夫的名字来;她一面喊,一面找,从早晨一直找到天黑,嗓子都喊哑了。她跌坐在一片草地上发呆。这时她忽然看见有两株植物的藤蔓在慢慢地靠拢,不一会儿,就互相交织在一起了。她忽然心中一亮,觉得这种植物当她的面互相拥抱在一起,不正好象征了她和丈夫间的恩爱感情?她想,也许,这就是她要找的药。于是她就把这两棵植物连同下面的根茎一起挖了出来,带回去煮给丈夫吃了。想不到她丈夫吃了以后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而且原来花白的头发也变黑了,身上也有了力气。因为这种草药能使头发由白变黑,所以,人们又给它起名叫首乌。又因为那妻子的丈夫姓何,因此人们都叫它何首乌。”
    说到这儿,振新发现文静低着头朝前走了。他猛地醒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不那么……得体,怎么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尽讲夫妻、恩爱、拥抱这些话。他的脸上一阵发烧,赶紧追过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振新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往回走,回去看老奶奶回……来了没有。”

竹箬壳在脚下发出飒飒的响声,而行走的两个人真的变成了沉默的竹子。不过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文静打破了:“你听,它说话了!”

“啊,是你的竹子又说话了吗?”振新觉得一阵轻松。

“不,好像是你刚才讲的那个夜交藤——何首乌在说话。”文静的脸色微微发白,惊慌地抓住了振新的袖子。

振新笑着,正想摇头,忽然他听见了——

“平哥!”一声呼唤,仿佛聚集了一个女人嗓音里全部的深情,以大提琴般柔婉悲凉的低吟迸出,在清风、竹林和墓碑间流转。

难道故事里的女人回溯已逝去的时光隧道,真的活过来了?

振新举起手掌拍在额头上,想使自己清醒过来。

可那个声音不但没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并且确实是从前面——就是他们刚才站着讲故事的地方传来:“平哥,我回来了。”

他一下子也紧张起来,背脊上、鼻梁上都有冒出了细微的汗珠。当然文静比他更紧张,像风中的葡萄藤一样,她微微颤抖地紧靠着他。于是一股勇气在他胸中激荡起来,头脑也恢复了冷静。他想了想说:“走,我们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点勉强,但文静还是顺从地跟着他往前走了。因为这个神秘的声音也实在太诱人了。

他们蹑手蹑脚走了大约十几米,隔着一株株重叠的翠竹远远看见了一个深蓝色的背影正对着他们。

“这是谁?”文静的嗓子发紧。

振新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她朝一旁走去。在一座突起的坟堆后面,他们蹲了下去,借着茂密的厥类植物和竹筱的掩护,把自己隐蔽起来了。不过拨开那些枝叶,可以看见一个女人的侧面,她深陷的眼窝和脸的轮廓,还有一丝不苟梳向脑后的花白头发。振新已经认出她是谁了,但他捂着嘴巴没敢出声,因为眼前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看见她端坐在那块被夜交藤缠绕的空白的石碑前,以一种仿佛年轻女人才有的温柔的嗓音,对着那块墓碑说话——

“告诉你平哥,今天我办了一件大事,进城去把电脑修好了。没有电脑不行啊,我年纪大了,力气不济,可是治疗要扩大,资料要整理,还得了解最新的科技动态……啊,这下好了,只换了一个底板,没花多少钱,多亏了大明这孩子,开车帮我把电脑送到公司,又把我送回家。对了,他今天还要赶回去呢。时间不早了,我得去送送他。我这就走了——平哥你放心,今天累是累了一点,可心里挺高兴,身子骨也好好的,腰不疼,腿也不疼,心脏病也没犯,你就放心吧!还有那五个病人——这你也放心,完全没问题了。不过又有一些新的病人……很多,我简直招架不住了,但我会尽力,是的,尽最大的努力。病人的病痛就是我的病痛,病人的苦难就是我的苦难。平哥,我不会忘记你的话。我走了,平哥;我真的走了,明天见!”

她说着抬起一只手,好像对镜理妆似地掠了掠鬓边的白发,就站起来,十分优雅地对着那石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开了。

振新和文静,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是的,这个对着墓碑说话的女人,她的脚步那么轻柔,她转身的姿态那么优美,她那蓝色的背影又是那么纤细。她悄无声息地行走,简直像一道光,一道常常会在黑夜里出现的皎洁的月光,就这么飘过去了。

好一会儿,文静才结结巴巴地说:“她怎么对着墓碑讲话?难道她……是一个女……巫?”

“不,”振新摇摇头,“她就是吴奶奶。”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好像也疑惑了:“可是她的声音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会用另外一种声音讲话呢?难道那墓碑是一块烫石头?一块有魔力的能使人返老还童的烫石头?”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她是吴奶奶。他们很快走出竹林,朝她住的屋子走去,快到门口时,看见她正站在那儿,朝一个正在起动残疾车引擎的中年男子招手:“大明,路上小心;到家别忘了给我来个电话。”

“妈妈,放心,你快回去吧!”他一面说一面回头朝文静——应该是吴奶奶,望了一眼。文静顿时愣住了:这目光怎么这么亮?亮得就像……当年的叔叔!“

“叔……”她几乎要喊出声了,可是随着一阵引擎声,那车子突突地开走了。她朝前奔了几步,车子已在道路的转角处消失了。

吴奶奶转身要回屋,突然发现了站在花园旁边的两个孩子:“这不是振新吗?什么时候到的?快进屋坐。哦,还有一位同学,快,快进来——真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还没吃饭吧?”

振新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名字叫出来了,而且那么谦恭有礼,还说“对不起。”她有什么对不起呀?自己事先又没说好要来。他低下头,腼腆地叫了一声:“吴奶奶!”又说,“这是我的同学,叫文静。”文静在他后面,也脆脆地跟着叫:“吴奶奶!”

“嗳,嗳!”柔和的笑纹在老人白皙的脸上漾开。她今天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旗袍,白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脸上还化着淡妆,看起来确实年轻了许多。

“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顾不上别的寒喧,她立刻就问。
    “不好,”振新难过地说,“现在烂面条,米粉糊都吃不下去了,只能喝一点非常稀薄的汤。”

“不要急不要急,”吴奶奶亲切地安慰他,“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药,就等着你来拿。”

她说着就走进里面一间屋去取药。这时文静侧过脸来,悄悄在振新耳边说:“这位吴奶奶真好,那么和蔼可亲,那么……有风度。真的,她一举一动都温文尔雅,根本不像个女巫,也不像乡下人。可她为什么要供菩萨,把好好的房间弄得像座庙?”

文静刚说完这句话,吴奶奶就拿着两瓶药走出来了。文静相信自己的声音很轻,吴奶奶并没有听见。但是吴奶奶却指指那些香烛、旗幡,自嘲地笑了:“孩子,从来没见这些,觉得很可笑吧?”

文静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倒是振新说了老实话:“上次来没见这些东西,刚才我们还以为找错地方了呢。”

“是啊,乡亲们的一片心意,不让他们搞也不行。”说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难啊,有时要办成一件事,光讲自己的道理,人家也不信……好了,不说这些。我肯定你们两个没吃午饭,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正好从城里带了些菜回来,我去烧,两顿并一顿,在这里吃晚饭吧。”

“吴奶奶,我帮你烧火。”“我帮你洗菜。”振新和文静跟着吴奶奶进了灶间,说是帮忙,其实根本插不上手。振新还会烧几把火,文静笨手笨脚,一样也弄不来。但是吴奶奶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很像样的四菜一汤就端上桌了,色香味俱全。她好像存心要招待两位小客人似的。

而小客人的心思却不在吃上。振新急于想回家,好早点给妈妈吃药;文静则对吴奶奶充满了好奇,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筷子上夹着菜也不朝嘴里送。吴奶奶终于忍俊不禁:“好了,我的小记者,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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