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独家村奇遇(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40:43

走过好长一段路,振新才想到,这个“独家村”的名字好像有点怪:“独家”,就是一“家”的意思,而既然只有一家,又怎么能成为一个村庄呢?当然,也许自己理解错了,“独”其实是另外一个同音的字。他有点后悔自己太冒失,应该问问清楚才对。不过,再走回头路似乎有点划不来;而且,能不能再问出个所以然,甚至那些女人是不是还在那里,都很成问题。在犹犹豫豫中,他走上了一座小山坡——严格说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山,因为它看起来那么矮,大概最多不会超过十米高。可是在河网密布,一片平坦的江南田野上,它那么突兀地耸立着,好像飞倦了的一只巨大翠鸟,垂下翅膀躺在这里。满山坡的绿草和小树,就像是翠鸟蓬松的羽毛,风吹过来的时候,会扑簌簌地抖动呢。

振新为这个想法感到好玩——这时风正从后面推着他,他就又有了一种想飞的感觉,而这只绿色的大翠鸟也跟他一样想飞,却飞不起来。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好玩了,因为几阵风刮过后,原本蓝莹莹的天空变得灰朦朦的了,云在他毫不在意的时候掩去了太阳。世界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如果再下一场雨,那就更糟了。

他一面爬坡一面睁大眼睛四下里搜索:他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往天上飞,而是为了找从天上掉在地上的东西。既然这个小山坡座落在通向“独家村”的路上,既然一路上什么也没找到,那么,他少不得要在这里仔细搜索一番。

但他放眼望去,所看到的,只是一丛丛枸杞。那春天的枸杞,壮硕得像小树。小小的叶芽刚从枝上爆出来,像微微卷曲的婴儿的小拳头,又胖又嫩,呈现出娇柔的嫩黄色;而叶尖却是一抹浅红,好像点在娃娃眉心的吉祥痣,那么令人爱怜。

所有振新的同学大概都是从饭桌上或者菜场里认识枸杞的。但振新不是。他是小时候就从田野里认识这种植物的。所以他晓得这刚刚萌发的芽和嫩叶可炒一盘菜,如果加上豆腐干,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美味。当他寻寻觅觅还是看不到渴想中的陨石时,他的手就自然地伸向那随处可见的枸杞的嫩叶了。他想他可以带回去,给姐姐炒一盘菜。姐姐一定会高兴的。

他不忍采那红殷殷的芽尖,就挑那些已经开始泛绿的青叶采摘——其实它们也是很好吃的,比平时菜市场见到的鲜嫩多了,同时散发出一种格外好闻的清香凉爽的气味。不一会儿振新的两只口袋就装满了,可他的胃却是格外空虚起来。他出来的时候,还是清早;踏了一车草莓,到中午时也没顾上吃饭,就又赶到乡下了。当然沿途卖点心的摊头是有的,不过即使买最便宜的一只饼也要动用那张十元,而十元付出以后,找回来的就是一堆零钱了。尽管看起来很多,却是他不乐意看到的。所以他原先的计划就是中午饿一顿,下午赶回家去早点吃晚饭。但是现在 ——事实上已经是下午了。他不但饿,而且很渴,头昏昏的。可这里不是他童年的小村庄,只要有井就有清冽的水能解渴。这里流动的河水携着有毒的污染物质,发出难闻的气味;甚至曾经在水里生活了几百年的透明可爱的小虾,机灵活泼的小鱼,都相继灭绝了。现在的河里只有躲在污泥里的黑鱼和癞蛤蟆、龙虾等,它们不怕污染,靠吃脏东西过活。

又渴又饿的振新,很想念刚才见到的那一畦畦草莓地。如果能摘几颗又酸又甜的草莓吃,该是多么的惬意!不过,真回到那儿,他也不敢去采的,毕竟那不是一桩光彩的行为。

没有了阳光,风吹来微微的寒意,同时四周非常寂静。因为寂静,他听见一个“卟卟”的声音在响。这使他感到好奇。“卟卟——”好像是有谁用镢头在挖土。

他一直走过去,寻找那个声音;不一会儿就在绿生生的茂密的枸杞丛中看见了一个花白的发髻,和发髻下面弯着的背脊,“卟卟”声正从那儿发出。原来是一个老妇正拿着把小锄在地上刨什么东西。

很奇怪,振新只朝那老妇望了一眼,而且还是背影,就突然感到,有一道亮光在自己的脑子里闪过——她是在挖陨石吧?嗯,对!当那些天外来客降临地球之时,巨大的冲击力是会使它们陷进松软的泥土里的。

振新不再采枸杞了。他也蹲下去,东挖挖,西抠抠,搜寻起陨石的踪迹来了。可是,几乎找遍了这座小山包,他一无所获。而那个“卟卟”的声音却一直不间断,始终那么耐心地,有节奏地响着。他终于忍不住了,走到那个老妇面前,恭敬地叫了声:“老奶奶,”然后问,“您在干什么?”
    老奶奶直起身子,多皱的脸上漾出柔和的笑:“孩子,我在挖枸杞的根。”

这样的回答使振新有点儿意外。他晓得青青的枸杞叶能当菜吃,红红的枸杞籽是一种补药,却从没听说过枸杞根有什么用处。也许这老太婆在骗自己,实际上是在挖陨石呢!

所以他并不走开,故意又问:“枸杞的根有什么用处?”

“枸杞根用处可大了!”不知那老奶奶是干得累了想歇一会儿呢,还是对这个看起来傻气的孩子特别喜欢,反正她的解释既亲切又耐心,“枸杞根嘛,又叫地骨皮,它味苦性寒,是一味清热解毒降火的良药。”

老奶奶不厌其烦地给他作解释,还给他看了已砍成一截一截装在竹篮子里的“地骨皮”——枸杞的根。振新想到自己刚才无端怀疑了她,竟有点脸红,也不好意思再提什么陨石了,愣了半天,吃吃地问:“您是这儿的医生?”
    对于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老奶奶倒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想了想,才说:“就算是吧!”

“那么老奶奶您一定知道这儿有个独家村吧?请您告诉我独家村在哪里?路怎么走?”振新向这位采药的老人扬起了热切的脸。因为他已经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赶紧去“独家村”,找到那个大陨石坑,才是他必须做的大事。

“你去独家村干什么?”老太太很奇怪地打量他。

这么说,真有独家村?振新兴奋得差点叫出声,庆幸那几个采草莓的女人并没有骗他。当然他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他看这个老奶奶盘查他的样子,好像在疑心什么似的。他想决不能把真实的目的告诉她,就说:“我去找人!”

“找人?你找什么人?是亲戚,还是朋友?”老奶奶一连串地的追问,显得很激动的样子。想不到这个老奶奶这么罗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已经那么说了,无法再改口,他就又硬着头皮胡诌:“我找……找我奶奶!”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你是找奶奶?你的……奶奶?”振新微微惊讶地望着她,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突然变得语无伦次,嘴唇也微微地抖动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平静下来,摇摇头,轻轻地说:“你看看,人老了,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的。你当然有奶奶,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妈妈 、爷爷、奶奶。”

老奶奶望着振新还轻轻笑了一下,好像一位真正的慈祥的奶奶一样。可是那微笑却刺痛了振新。他想他并没有奶奶,甚至也没有爸爸。他只有一个妈妈,唯一的亲人。他要救他的妈妈。所以他再一次恳求:“老奶奶,求求你告诉我独家村在哪儿?”

老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朝前指去:“孩子,下了这座山坡,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了。”

“谢谢老奶奶!”振新乐得转身就走。但是老奶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那目光里包含着一种很复杂很沧桑的东西,使振新感到不好理解。

是的,人的年龄越大,就越不好理解——他心里这么想。记得小时候他从不说谎,可现在就骗了一个好心向他指路的老奶奶。

不过,老奶奶并没有骗他。一下山坡,他就看见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麦田并没什么可稀罕;稀罕的是麦田已被踏得稀烂;当然,踏得稀烂的麦田更没什么可稀罕的了;可是,不,天啊,那踏得稀烂的麦田上正竖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这么几行字:“陨石已被区政府运走。这里没有仙水。希望大家不要相信迷信,践踏麦田!”

在最后一个字旁打着个重重的惊叹号,而这个惊叹号,这黑板上的每个字,在振新看来,无异于来自上天的一道指令!一切都是真的,大陨石确确实实落在这里!谁也没骗他!突然涌上心头的狂喜与激动,汇成一股巨浪冲击着他,使他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当然他不会倒下,人在快乐中是不会倒下的。而他刚刚走下山坡的时候,因饥饿而引起的一阵虚弱和眩晕还使他担心自己会昏迷过去呢。现在好了,这块牌子,牌子所指示的陨石坑,一切的一切,都比最香甜的食物更能使他振作起来。

不知为什么,天昏暗下来了。流动的空气里好像弥漫起一层灰黑色的薄雾,牌子、倒伏的麦子、身后翠绿的小山坡,还有那放眼望去在田野里历历可数的水杉、榆杨和依依摇动的垂柳都变得模糊了。亢奋中的振新一时难以分辨,是天黑了呢,还是要下大雨?

事实上他已顾不上分辨,不管天黑还是要下大雨,这块劝人止步的黑板给他指示了方向。那片踏烂的麦子上已经形成了一条小路。他从小路上奔过去,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坑——一个呈梯形的大坑。确实如那些采草莓的女人所说的,坑底泛着稠乎乎的泥浆水。

振新并没有马上走下去。人站在坑边,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默立了足有一分钟。他觉得他是在履行一个仪式,一个向来自星际的谜语致敬的仪式。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了在那个黄昏掠过古城的UFO,那个银光闪闪变幻莫测的、能放射出天堂里的花儿般美丽光彩的UFO,究竟是些什么“人”派来的使者?什么“人”已经在茫茫宇宙间来去自如,完成了人类刚刚开始的希冀与梦幻?毫无疑问,他们高度文明,高度发达,但它们为文明和发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他们是否像人类一样,为了攀登到这个高度,在漫长的无知山谷里缓缓爬行,在愚昧的黑暗中流泪流汗,苦苦思索,甚至争斗、残杀,以自己鲜红的血祭祀灿烂的理想之花?他们是否有过饥饿、贫穷、疾病的煎熬?是否饱尝过自己制造的战争、动乱所带来的流离的痛苦?

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只见遥遥天宇一片浑沌,一团团黑云像一群来自西班牙斗牛场的公牛,因为被那些看不见的骄矜的斗牛士所追杀而疯跑。但他却觉得自己已穿透乌云的黑幕,看到了无数闪光的星球,以及那些星球上的智慧的目光——也许他们正注视着自己,就像自己注视着他们一样。他们是否愿意跟人类建立亲如兄弟的关系?他们是否已了解了宇宙的生成、发展的规律,就像江老师所讲的那样?不,他们一定了解得更深刻、更全面、更具洞察力,更接近宇宙的规律和星空的真理。如果说,宇宙是从一个无法描绘的“无”中诞生出来,那么,他们一定知道冥冥中是一双怎样神奇的手引发了这场从“无”到有的大爆炸?如果说,宇宙的终极将是无限的膨胀,那么,他们也一定知道,那膨胀的极限在哪一时刻到来……

也许对于渺小的人来说,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些更为实际的东西,但小小的振新却止不住心潮起伏。因为这个土坑,这个就在他的脚下、毫不起眼的土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件来自茫茫宇宙的伟大礼物的存在!

不过天气正在变坏,乌云和大风都在预示着暴雨的来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自然、宇宙,好比孕育人类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了自己的子子孙孙,偶尔发点小脾气,也是难免的。也许再来一次暴风雨,还会有陨石降落呢。所以,振新一点也不害怕。同时他以无比的虔诚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攀下坑底。那漫在坑底的泥浆水很快湿透了他的鞋袜和裤腿管。他立刻感到了一阵寒意,但同时又有一种甜蜜的快感掠过他的心头。因为正是这种冰冷的刺激,使他似乎感到与来自天外的礼物之间的秘密交流与感应。他突然理解了那些来舀“仙水”的村民。人,即使盲目的、贪得无厌的人,也有一种向往苍穹、向往神奇、向往美好的情结。他们给陨石起的名字多么好:仙石!还把经过陨石浸润的水称为“仙水”。现在,他就在“仙水”里摸索,希望能摸到一块小的“仙石”。

但他淘遍“仙水”,甚至连梯形的坑壁上也摸了一遍,所得到的收获只是两小块青灰色的碎砖头,还有一只红色的可口可乐易拉罐。

他不甘心,又摸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只好气喘吁吁地从坑里爬上来。这时,天更黑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远远的天边,有一阵阵沉闷的雷声滚过,轰轰隆隆,像上古时代的战车在跑。他茫然站着,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他的头脑里呈现出一片空白,就像宇宙尚未形成前那样——世界仿佛是一滴透明的泪珠。而这时,也真有一滴泪珠,一滴冰冷的泪珠从他的眼里掉下来: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他不肯相信,但这是真的。

他感到冷,非常非常冷,冷得身体直打颤,牙齿发出“得得”的响声,想停也停不住。他告诉自己应该跑,跑起来就暖和了,跑到一个村子里去,就可以躲避这场马上就会降临的暴风雨。可是他的全身瘫软,他的腿也不听使唤,好像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非常勉强地朝前跑了一段路以后,一团更浓的黑暗像一只大大的墨水瓶突然打翻了似的向他泼过来,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这时风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整个昏暗的世界横扫。所有的树——无论高昂的水杉、茂密的榆杨、柔软低垂的柳枝,还是那像漂亮的绿洋伞一样撑开来、同时又缀满紫色小花的苦楝树,全被这把扫帚扫得前俯后仰。只有坟地上的银杏树依然挺着壮硕的枝干,但它们无数片精致的小圆叶也在风中翻飞,好像蜕变中的蝴蝶想从茧里往外挣脱一样。现在世界也是一只茧,一只巨大的黑色的茧,沉重地笼压着它里面的一切,包括这个昏迷不醒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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