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好是星期一,振新虽然背着书包出门,但没有去学校。他按时找到“爷叔”,并和他一起骑车到一个名叫西丘的小村子里去踏草莓。
振新原来的想法是,从此不去上学了,每天——如果辛苦一点的话,可以往返西丘两次,这样,一天能挣二十元,一个月下来也很可观了。
他被自己的如意算盘弄得非常激动,竟没有想到草莓的旺季最多只有半个月,到那时“爷叔”们自己也得另谋生路。不过还好,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放弃了踏草莓的念头。
他在西丘等待农民采草莓的时候,听见好些人在议论,说是那天天上落石头雨(就是陨石雨),就落在这里附近,那石头非常神奇,有的会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绿光。有个瞎子拣了一块,突然就能看见东西了;还有一个妇女,乳房上生了一个坚硬的肿块,照医生的说法,如果她希望保住性命的话,必须割掉整个乳房和腋下淋巴——当然还并不能保证她的性命一定能保住。但是在那个晚上,她拣到了神奇的绿石头。她把石头贴在胸口按摩那肿块,肿块不一会儿就变软了,好像煮熟的鸡蛋剥掉了外壳;然后,由软而稀薄,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原先要为她主刀的医生举着新拍的X光片,大叫这是奇迹!
那些女人,蹲在地上,以极灵巧的手指将娇嫩的草莓一颗颗采下来。而她们叽叽喳喳议论的话语,比草莓还要新鲜,比草莓还要美丽地向振新展示了一个光明的希望。他几乎当时就不想走了。他连忙追问她们,那些陨石还有谁拣到了?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想去找一块,为了可怜的妈妈。
然而无论他问她们什么,她们都吃吃傻笑,揶揄他:“去去,我们女人说话,男小囡打听什么!”并且,“爷叔”还在催促他,他只好悻悻地踏着一车草莓走了。而就在这一刻,他对自己的计划作了调整,因为他想,不管一天踏多少趟草莓,他能挣的钱也不够妈妈住一天医院;甚至,即使他有本事像一个真正的大老板那样挣上成千上万的钱,能让妈妈住进最好的医院,人类现代医学对癌症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所以,他决定放弃挣钱的机会而自己去西丘寻找陨石,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文静说过天外来客所发出的神奇绿光可以治病,也不会是信口开河。因为有了这些依据,对采草莓女人们的议论,他就重视了,尽管她们笑得傻兮兮的。
振新对自己的计划十分保密,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口风,连妈妈和姐姐也没说——要让人理解是很难的,他知道。还有,为自己的亲人奉献一份责任,付出一种努力,必须悄悄的,就像上课要带课本那样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会因为在上英语课时手里有着英语教科书而自我标榜嘛!
不过他倒很想告诉文静,因为他觉得只有文静才会理解他。当然他并没有说,一个男子汉应该学会沉默,况且文静此刻正在课堂里念书,他也见不到她。
帮“爷叔”将一车草莓踏到城里,并且从“爷叔”手里接过一张十元的钞票,他就向“爷叔”告辞。“爷叔”以为他吃不起苦,宽容地拍拍他的肩:“小阿弟,你还是个囡花花,吃不消就别去踏了,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嗯。谢谢你,爷叔。”振新说完,就向刚才骑车的路上回头走去。
刚才去踏草莓他骑的是“爷叔”的自行车,现在自行车没了,又舍不得花钱坐公共汽车,就只好靠两只脚走。
因为心中着急,振新的脚步很快。当那个名叫西丘的小村遥遥在望时,大约是下午二点左右。下午的阳光在绿色锦缎一样精美亮丽的原野上摇晃,整个大地散发出一种暖烘烘的、混合着鲜花、绿叶、泥土和青草的浓郁的芬芳气息。振新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像田野里的一棵树或一株草那样沐浴在阳光里,并且向上生长着。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一句成语:“天无绝人之路”——是的,天,就是我们头顶上那无限浩渺的宇宙,来自宇宙的太阳的光芒,使我们这个星球像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那样怒放,生生不息循环不已。也许在冥冥之中,来自上天的力量正注视着我们,褒扬我们的善,抑制我们的恶,点亮我们愚昧的心灵,给我们的苦难和创伤带来慰藉,为我们身体的疾病送来神奇的灵丹妙药……
这一刻他真是信心十足。他想他一定能找到陨石,尽管沿途打听了一些人,他们大都对他提的问题表示很茫然。当然也有人说知道,不过一问到具体的下落,就又支吾起来,好像这些东西真是无价之宝,秘不可宣的。
他兴冲冲朝前走去,路边的蚕豆结荚累累。豆荚已经饱满,到了采摘的时候,都沉甸甸地挂在肥硕的茎叶间,令振新想起它们还在开花时的模样——仿佛就在不久前,但实际上已是儿时的记忆了。蚕豆花像生着黑眼睛的花蝴蝶,那么渴望着飞翔,同时又那么深情地注视着绿叶和大地、青草和泥土。而那时他还多么小啊,几乎比刚开花的蚕豆也高不了多少。当妈妈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他就在田头玩,撒一泡尿,和湿泥巴做出各种形状。他为那些黑眼睛的“花蝴蝶”着迷,他觉得当他望着它们的时候 ,它们也同样生气勃勃地望着他;他有多么喜欢它们,它们也同样多么喜欢他。他告诉它们,在夜里,做梦的时候,他是会飞的,飞得很高很高,像天一样高;“黑眼睛”就告诉他,它们也会飞,不是在梦中,而是现在,现在就是它们的梦;于是“黑眼睛”就飞了,一只,两只,翩翩起舞——当然,那是真正的蝴蝶。可在一个小孩子着迷的眼里,已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花了。他追逐蝴蝶,又追逐那些花儿,追来追去,忽然发现,花没有了,蝴蝶也没有了,野草像望不到头的旗幡一样在风里飘动,黑老鸦在老槐树上呱呱地叫,没有妈妈,也没有他认识的人和熟悉的路。他慌张地到处乱跑,想找到妈妈,找到熟悉的路,但似乎越跑越远了。那些在春天的田野疯长的灌木丛挡住了他的视线——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灌木丛就像一片原始的林莽,不怀好意地划破他的手,勾住他的衣服。他钻来钻去怎么也钻不出去。而天已经黑了,有一只蝙蝠悄悄飞过来,丑陋的翅膀差点扑到他脸上。望着那古怪的黑影他吓得放声大哭。而就在这时,妈妈来找他了。妈妈焦急的呼唤穿过重重暮色的阻隔传到他的耳边,恐惧在瞬息间消失。也许世上的许多事会改变,但妈妈温柔的怀抱所给予他的亲切与安全,是终生不变的。他不能想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妈妈将会怎样。
他想如果找到陨石,治好了妈妈的病,那么,他一定要陪妈妈到这里来,就沿这条路走过去,让妈妈看看春天的田野——春天多么好啊!
在春天,一切也是那么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变化着;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嫩芽。麦子忽然就抽穗了。刚刚抽穗的麦子一点也不沉重,清清秀秀的一片,像水一样充满柔情地荡漾开来。风吹过的时候,有涟漪泛起;云朵飘过的时候,有大团的阴影落下,与太阳的金色光芒互相追逐又互相躲闪,像在调皮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儿时的那个小山村里,也有麦田。那些麦田,有时会随着缓缓起伏的丘陵而起伏,望上去像绿色的浪头,奔向天际。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妈妈为麦田挑肥,沉重的扁担压肿了她柔弱的肩膀;到了炎热的夏天,妈妈要挥镰收割成熟的小麦。太阳晒得妈妈的脸脱了皮。妈妈连草帽也舍不得买,就采一片荷叶,顶在头上。中午来不及回家烧饭,就在清早烧一壶开水,用毛巾包几块冷馍带上。刚懂事的姐姐也跪在地上,握着一把几乎比她身体还长的镰刀,一下一下地帮妈妈割。但他却爬在田头玩。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尿湿的泥巴也不能吃,他就在地上爬,一直爬到老槐树下,那儿有妈妈装干粮的毛巾包,还有水壶。他掰一块馍塞到嘴里,觉得很香,就又掰一块,依然很香,甚至更香了,不过有点渴,他就喝了壶里的水。不知不觉,馍已经吃掉一大半了,突然他想到了妈妈——馍被自己吃掉那么多,等中午妈妈割完麦子肚皮饿了怎么办?还好,他并没有把馍全吃完,他还剩下一块。他想了一想,就在田头松软的泥里挖了一个小洞穴,把馍埋进小洞穴里,然后再盖上土。做完这一切,他对自己非常满意。他相信就像一粒麦子撒进土里,会生出绿油油的麦苗,结出沉甸甸的麦穗一样,一块馍也会发芽生长,结出好多块馍来的。
他坐在旁边静等馍的出土。可过了好一会儿,一点动静出没有。他忽然想起,村里的伯伯大婶们播种以后,还要浇水呢。他少了这一道工序,自然是不行的。但他不敢到河里去取水,他怕河,并且河岸又高又陡,不过壶里的水并没有喝完,对仅仅一块馍来说,这点水也是够了。于是他就把水壶里的水浇了下去。天气非常热,空气火辣辣的,水浇在地上,就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泥土里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小嘴巴,“滋滋”地吮吸着,不一会儿就把水吸得干干的了。可是,他所希望的小苗苗却还是没有萌生出来。
他再也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了,就从旁边拔了一棵狗尾巴草种在上面,然后坐在旁边,托着瘦瘦的小脸蛋,一动不动望着它。渐渐地,他看见狗尾巴草真的长高了,长大了,正像他所想像的那个样子,高大壮硕的枝干上结满了馍——不,那是比馍还要好看的美味的食物,看起来像红艳艳的桃子。他采了一只给妈妈。妈妈亲着他,夸他:“真甜,我的孩子,你吃吧。”他说:“不,妈妈,你先吃。”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涎水从嘴角流下来,妈妈伸出手指替他擦拭,同时轻轻拍着他、摇晃他——他突然醒了,睁大眼睛,望着妈妈汗涔涔的疲惫的脸,嘴里说:“妈妈,吃,吃我种的馍!”
可是装馍的口袋已经空了,壶里的水也一滴不剩了。妈妈问他:“馍呢?壶里的开水呢?”他指给妈妈看那棵狗尾巴草。
妈妈没有再问他什么,也没有责怪他。妈妈只是紧紧搂着他,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他的脸和他那晒得发烫的光溜溜的小身体。他嗅到了从妈妈身上发出来的混合着麦草的清香的咸滋滋的盐味——那是汗,是母亲辛苦劳作的气味。妈妈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虽然她的衣服和头发已湿透了,她的体内已像枯竭的落叶一样没有一丝湿润的水分了。所以当她再次去到田里,那成熟的麦子像波浪一样包围她的时候 ,镰刀从她无力的手中落下,她晕倒了。
一些好心的大婶把妈妈抬到一棵大树下,用草帽给她扇风,把水洒在她的脸上。可是她的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没有,无论别人怎么叫喊,她也不回答。姐姐扑到她身上,号啕大哭。小小的振新突然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同时他的心里怕极了。就在这时,妈妈紧闭的双目像风里的树叶一样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望着她的一对又黑又脏、哭喊着的小儿女,她虚弱地说:“乖孩子,饿了吧?收工以后,妈妈给你们熬绿豆稀饭喝。”
真的,世界上许多事可以改变,但妈妈对子女的爱不会变。妈妈的爱是脚下坚实的大地,是常新常绿的春天的田野。振新低下头去,只见田埂上、沟渠旁,马兰头和野荠菜盛开着雪一样的小白花;圆圆的灯头草像一盏盏美丽的吊灯,数也数不尽;许多野豌豆那粉色、白色的娇弱小花则在碧绿的麦叶中间盛开,原来它们那长长柔软的藤蔓正顺着麦杆往上爬!还有一些牵牛花却鼓着喇叭一样的小嘴,贴着泥土到处蔓延,好像在吹奏一支色彩绚丽的乐曲……田野,到处喧闹着,到处洋溢着的浓浓春意,正是大地母亲对她儿女们的深厚的、绵长无尽头的爱,但不知她的儿女们是否懂得并珍惜?
已经可以看见一畦一畦的草莓了。这些鲜红欲滴的草莓,在河边、在路边,在人们的家前屋后,在毗邻着竹林和麦田的地方,出其不意地闪现出来,仿佛一份甜美的礼物。那些枝蔓,和枝蔓间的一片片翠叶,看起来都娇弱得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在地上匐伏,而它们捧出了同样娇柔但是最圆润最饱满最美艳的生命精华——一颗颗成熟的草莓,像密布的星星,像名贵的闪光的红宝石,镶嵌在柔软的茎叶之间。茎叶在风中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虽然匐伏着却也要舞蹈——为它们有这样了不起的奉献而舞蹈,人类最妙曼的舞姿也不能深谙其旋律。
刚才在路上有人说陨石落在这一带,振新就去向采草莓的女人们打听。尽管这些女人很让他怵头。
“嘻嘻,你们城里人也搞封建迷信,也信这个?”果然,一个妇女不但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露出了一脸讥讽的神情。
振新连忙解释:“不不,我不信迷信。我找陨石,这是……科学。”
“科学?”那个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有病吗?”
“不,我没病。”振新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病你找什么仙石、仙水?想成仙吗?”女人们一起哄笑起来。
他被她们笑得摸不着头脑:“我想找的是陨石,并不是什么仙石。我也根本不要仙水!”
女人们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一味“咯咯”地笑,其中有一个还像只鹅一样挺起胸脯,头朝上仰起来:“啥个陨石呀,不就是那天晚上从天上落下来的仙石吗?告诉你,小阿弟,仙石好大,足有三石头缸那么大的一块。不过,早被政府拿去了。人家才是作科学研究呢!”
振新盯着这个“鹅”女人,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听到的最有价值的话,赶紧追问:“那块大……仙石,落在哪里?”
“鹅”女人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很扫兴地对振新说:“小阿弟,不管仙石落在哪里,反正已被政府搬走了,没有了——不但仙石没有了,仙石下面那个坑里的仙水,也被人舀光了。你要是现在去,只怕连泥浆水也舀不到了呢!”
“那些人为什么要去舀仙……水?”振新有点犯傻。
女人们又“咯咯”地笑成一团:“这要问你啦,你为什么要去找仙石?”
“我……”振新没有说下去,他觉得多听她们讲,是更明智的做法。
还是“鹅”女人心直口快,她笑了一会就不笑了,叹口气说:“小阿弟,我们这里有好多人都得了噎嗝病——就是吃不下饭,吃进去的饭噎在喉咙里,堵住了,上面和下面不通,以后就活活饿死了。也真怪,从前没东西吃,什么糠呀、野菜呀、麦粞呀都往肚子里填,大家喉咙粗得来,吃什么都通通畅畅,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噎嗝病。现在日子好过了,天天吃鸡吃肉不稀奇,倒噎在喉咙里下不去了。真真作孽了,得了噎嗝病的人到上海最高级的医院也治不好,只有在家里等死。这次听说仙石下面的仙水能治病,喝下去会使喉咙通畅,不知有多少人去舀,把一块麦田也踏烂了。不过,仙水是不是真有效果,也是天晓得,反正一传十,十传百,横竖是要死的人,死马当活马医了。小阿弟,我看你也是有知识的人,也不像得了什么噎嗝病,就不要跟着我们这里没文化的乡下人瞎起哄,做那种迷信的事去了。”
“鹅”女人的话听起来非常诚恳,也很有水平,不由得不让人信服。振新也是这样。不过,正因为相信,使他寻找陨石的念头更加坚定了。要知道,所谓的“噎嗝病”其实就是妈妈得的食道癌,一模一样,不会错。也许用“仙水”治病是件可笑的事,但陨石对这种病有奇妙的效果,却是很可能的。并且,那块大陨石被政府搬走了,周围说不定还有小的。他可以捡一块小的。所以,他依然穷追不舍地问:“阿姨,你们说的大仙石,到底落在什么地方?”
“唉,小小年纪,这么迷信!”这个爱笑的“鹅”女人又叹了口气,好像面对着一个屡教不改的坏孩子那般无奈,终于伸出一条胖胳膊,漫然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喏,就在那边的独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