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酸甜的草莓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36:27

顾振新究竟上哪里去了呢?

这个星期天一大清早,他就出了家门。

好像一夜之间,春天突然结出了果实。那果实一颗颗娇小而红润,同时鲜嫩得吹弹即破,宛若最名贵的珠宝那样让人不敢碰;而它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清新甜柔的气息,则使人老远就会驻足,不由自主地就有了贪婪的呼吸——所以,与其说这是果实,真不如说是花儿,是娇美的春天的花儿,正竭尽其灿烂。深深的小巷里,喧嚣的街市上,苔痕累累的拱桥旁边和飘拂着绿色长青藤的城墙下,到处都是重重叠叠、一堆一堆、一筐一筐的艳红和芬芳——它们流进古城的阳光,渗进古城的雨雾,把古城浸润得甜甜的香香的,给生活加进了一个圆圆的柔柔的梦。而这正是在五月里采摘的草莓。

毋庸置疑,古城人嗜食草莓。他们将白糖拌在草莓里,将奶油及冰激凌搅进草莓中,或者干脆地,只用手拈起草莓一只一只丢进嘴里,品味那独特的、微酸而清甜的春天的汁液。古城的草莓总是新鲜的,因为它就来源于近郊的乡村。但贩草莓是件辛苦的活儿。为了保持草莓新鲜,必须将当天采摘的草莓当天就运进城里卖掉。因此,一批又一批的草莓贩子就络绎不绝地往返于乡下与古城之间;而要进入古城,就必须经过一座高高的石拱桥——小囡桥。

据说“小囡桥”这个名字,是为纪念在明末清初时几个为守卫古城而牺牲的孩子所起的。很久以来,“小囡”快快乐乐地坐在运河上,嬉笑地望着岁月驾着流水的波浪飘逝而去,并不感到时间过得很久。但是实际上“小囡”已变成了驼背的“老公公”了。那高高耸起的背脊,总是在日出时投下它的阴影,又在日落时消失。在桥的侧面,水波侵袭不到的地方,石板的缝隙里生出了许多柔韧的葛藤,柳条,还有开满一穗穗红花的野草。它们是在这个春天里萌发的新芽,像青嫩的小手,抚慰着老去的石拱桥。

顾振新站在小囡桥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桥实在太高太陡了,许多从乡下进城贩草莓的人,有的骑自行车,有的踏黄鱼车,而不管用什么车子,都只好下来推。振新已帮助好几个人推过车子了。因为有他在后面推,骑车的人就省力了。他们可以不下车,比较轻松地过了桥。所以他们总是回过头,对振新笑一笑:“弟弟,谢谢你!”或者说:“你真是活雷锋。”

但振新并不是来学雷锋的。

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原先每顿饭她还能喝一碗面糊,可现在,一碗稀薄的糊糊分好几次也喝不完。今天早上,才喝了一口汤就噎住了,咽又咽不下去,憋得脸色乌青,气也接不上了。姐姐又是捶背又是揉胸,怎么折腾也没用。振新急中生智:“姆妈,你跳,你站起来跳几跳,也许吃的东西就下去了。”可妈妈这么虚弱,哪里跳得动?也实在没别的办法,振新就和姐姐两个,一人架着妈妈的一条胳膊,对妈妈说:“姆妈,你跳,你跳呀!”可怜的妈妈,好像一只垂死的青蛙那样,勉强地“咚咚”跳了几跳,居然喉咙里“咕嘟”一下,鲠着的食物掉下去了。妈妈这才缓过气来。妈妈缓过气来以后,并不像一些求生不得的人那样哭嚎,相反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手拉着振新,一手拉着阿莲:“好孩子,把你们吓坏了吧?”妈妈把阿莲的手放在振新的手上,嘴唇一动一动,还想说什么。姐姐扑倒在妈妈怀里:“姆妈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一定让他读大学……”

妈妈温柔地望望振新,一句话也没说。振新的心像刀割一样痛。他想哭又不敢哭。他想终自己的一生,无论走到哪里,妈妈温柔的眼神都会跟随他。曾经他立志长大成人有了工作以后要好好孝敬妈妈,但现在来不及了。妈妈的时间已十分有限,而他却马上还要交学费、交电脑班的费用,加起来要五百元。这点钱对别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对这个家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张口向姐姐要这笔钱啊!所以,振新到桥上是来碰碰运气的,明确地说,是想要赚钱。他以为帮人推了车,人家会给他些钱,或者帮他指条路,也介绍他去干点什么活挣钱。但他推了一趟又一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更没有人给过他一分钱。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因为他自己不曾开过口。当今世界大家都很忙,草莓贩子自然也不例外,帮助一个陌生男孩并不是他们的义务,尽管这个男孩正卖力地帮助他们。

快到中午了,振新又饿又累,还出了一身臭汗。这时远远过来一位妇女,踏着一车草莓,一下一下地用劲,累得腰都弓起来了。他想女人心肠软,再说又见她那么吃力,真应该去帮她一把。于是他又振作起来,在后面使劲地帮她推。这一推,女人轻松了。她很快上了桥的最高处,再往下去,就更加轻快,轻快得像只飞燕,一下子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连“学雷锋”什么的都没顾上说,好像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无奈地叹口气,独自退到了桥堍下。

想不到钱这么不好赚。其实,他好几次都要开口了,可一抬头望着对方的脸,就把话咽回去了。

五月的太阳已经有点热了。在中午热烈的光照下运河的水泛着暗红色,还散发出隐隐刺鼻的异味。振新知道那是两岸的乡办企业的排泄所致。记得小时候,住在那个偏僻贫穷的小村庄里,家家户户的屋里都有一股混合着汗味、尿味、畜牲味和破衣烂衫的霉潮味的难闻的气味,进门能把人熏一个跟头。但那儿的水却是清澈的,没有一点污染。特别是刚刚打上来的新鲜的井水,清凉中还带有甜丝丝的味道。尽管妈妈恪守城市的习惯总要烧开了吃,但他总是爱跟那些光屁股的孩子们一道,在玩得渴了的时候把脑袋埋在葫芦瓢里,咕嘟咕嘟大喝一气。现在,古城家家几乎都一尘不染,进屋还要脱鞋,可这儿的水却不干净。有钱的人家一桶桶买净化过的纯水喝,像振新这样的家庭能有弥散着严重漂白粉味的自来水喝就不错了。似乎谁也不去想,这是不是文明、进步和富裕必须付出的代价?事实上如果富裕的只是少数人的话——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这样看来,古城简直有一点醉生梦死的味道。

现在,振新很想靠在运河边的那棵苦楝树上,在那伞状的荫影下休息一会儿,做一个梦,梦见UFO,梦见地球的末日——是的,末日,但愿它现在就来临:地球像一只斑烂的汽球向浩渺的宇宙深处飞去,同时在欢乐的飞升中裂成碎片!贫穷、疾病、战争,全部人类的苦难在瞬间消失!

他默默地向前走去,但苦楝树下已坐了好几个人。他们的身边有几筐新鲜的草莓,还有自行车。他们正在吃饭,每人捧着一只白色的发泡饭盒。过一会儿这些白盒子就会被随手扔进河里,变成永难消化的垃圾在水中漂浮。但这一刻人们是舒适的,津津有味地嚼着红烧肉或荷包蛋,有的还不时操起酒瓶抿一口酒。

抿酒的那个中年汉子似乎心情特别好,还对振新点点头:“小阿弟,怎么不去读书?”

振新愣了一下,心里非常凄凉。但是很奇怪,他并不感到痛苦。他觉得贫穷好像三角形的中线,毫不含糊地把另外半个世界从他的生活中分割出去了。他现在剩下的半个世界里,布满了妈妈注视他的温柔的目光。

“我不是学生,”他随口撒了个谎,“我是出来找活干的。”

“在这里找活干?”那人又抿了一口酒,“难道你想贩草莓?”

振新连忙热切地点点头,那种又恭敬又感激的样子,好像面对的是清华大学的校长。

可那人却摇头:“小阿弟,看你嫩手嫩脚的样子,还是个囡花花哩,只怕吃不起这份苦。我们每日半夜里就出门,踏十几里路到西丘乡下去采购,然后再踏回来,到集市上去卖……这样一天下来,也不过赚个三、五十元。”

可振新一听三、五十元,眼睛就发亮了。一天三十,十天就三百,至少能挣下妈妈的一部分药钱了。他连忙说:“爷叔,帮帮忙,介绍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吧!”他竟答应了。看来喝酒的人总是有点豪爽的气慨。但是紧接着,他又把扁形的小酒瓶放在地上,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振新,“告诉我小阿弟,你有多少本钱?”

“本……钱?”振新结巴了。他现在口袋里连买一盒饭的钱都没有,哪来什么“本钱”?

“一定要有本钱么?我先赊账,以后赚到了再还,可以吗?”在急切中,他把应有的常识都忘了。这时坐在树下另外几个吃饭的人一起哄笑起来,就好像班里的好学生笑大宝似的:“没本钱哪能做生意?真想得出!”

“现在干什么都要花本钱。大本钱大生意,小本钱小生意……我们这种生意,小得一咪咪,再不能小了,混口饭吃罢了!”

然而即使这样“一咪咪”小的小生意,在振新的眼中已经比天还大了。他沮丧地垂下脑袋,想往回走,这时那个抿老酒的汉子叫住了他:“喂,小阿弟,我看你也蛮老实的,像个学生仔,一定是家里有了困难。是不是父母下岗了,没办法才出来寻生活做的?你既然没本钱,那就帮我去踏,踏一车给你十元。告诉你这是最高价钱了,别人八元也肯踏的。我实在看你可怜才这么做的,你要有数。”

振新没想到了事情会有了这样的转机,当然,十元数字不大,但这毕竟是个好开头。有了开头,以后就好办了,就会有第二个十元、二十元……所以这个开头对他很重要,可以说是对他全部自信和力量的肯定。于是他赶紧笑一笑:“爷叔谢谢你, 我有数、有数的。你看是不是现在……就去帮你踏?”

“爷叔”仰起脖子又抿了一口酒,然后伸出一只手,朝东指了指。话还没说出来,旁边的人又起哄了:“喔唷派头大来,自己赚不了几只老洋,倒要雇起小工来了,也想做工头,尝尝资本家的味道了?”

嘲讽是明显的。但这位“爷叔”似乎是有点醉了,他“嘿嘿”地笑着摆摆手:“要讲派头,想当年我八级技工,厂长跟我平起平坐敬香烟,姑娘们看到我笑得甜蜜蜜的,那才叫派头呢!现在下岗了,落毛凤凰不如鸡,一口苦饭大家吃吃,都是下岗阶级,互相帮衬,互相团结点。小阿弟,你说对不对?”

振新望着“爷叔”,突然心里一阵感动。抬起眼睛,只见苦楝树上缀满了紫色的小花,也有金色的蜜蜂在那儿飞旋。世界——即使是不完整的半个,似乎也并不完全是想像中的那么灰暗和单调。密布的阴云下,也会有希望的、人情的微光闪烁。

“小阿弟,你真想现在帮我去踏草莓,马上去买盒饭吃,吃过好上路。”“爷叔”又说。

振新朝“爷叔”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儿坐着个老太婆在卖盒饭。去买的大多是像“爷叔”这样的草莓贩子。贩子把草莓卖给别人赚钱,老太婆又把盒饭卖给贩子,赚贩子们的钱——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一环扣一环,结成一条长长的生存之链。但振新却不肯买老太婆的盒饭,这并不仅仅因为他没有钱,即使有钱他也不会去买的。想想看,一盒饭五元,如果踏一趟草莓要吃掉五元的话,那还能剩下多少钱?

不过,他非常害怕失掉这个机会。他想如果现在跑回家去吃饭,那么等他再来的时候,说不定这些人都散了,“爷叔”也早已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咬咬牙说:“我已经吃过中饭了。爷叔,你告诉我路线怎么走,我现在就帮你去踏。”

但是“爷叔”的醉眼很锐利:“你吃过了?只怕吃的是早饭吧?”

“早……我早饭吃得迟呀,所以就跟午饭差不多了嘛。”振新连忙解释。他现在觉得这位“爷叔”真罗嗦,踏草莓就踏草莓,管他吃不吃饭干什么?也许并不真的想要雇他,故意东讲西讲缠不清。

“孩子,不是我罗嗦管得宽,实在是路很长,东西又重,饿着肚皮吃不消的。”“爷叔”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爷叔,可是我……”振新还想说什么,“爷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又打断了他,“你不要说了。我也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为了给他挣学费我才出来吃这份苦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家里一定有讲不出的难处。要是饿着肚皮伤了身体,不是难上加难了吗?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我不能作这个孽。这样吧,你要是舍不得花钱买饭吃,就先回家去,也跟你爸爸妈妈说一声,让他们好放心。明天一早,你吃过早饭就到这里来,我等你。”

“爷叔”说得非常诚恳,振新听了心里热乎乎的。但他总是有点不放心,犹犹豫豫站在那儿:“明天一早……你真的会等我吗?”

“爷叔”朝他望望,又招招手:“小阿弟,过来——这边来,坐下!”

好像那儿设置着什么宝座似的,其实是一片泥地。振新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顺从地挨着他坐到了地上。他满意地点点头,把瓶底的最后一口酒喝干,然后,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摸呀摸,摸了半天,突然摸出一张纸币,把它往地上一拍:“小阿弟,我把明天的工钱先付给你!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吧?”

振新一下子愣住了。而周围跟“爷叔”一起吃饭的人也有点发愣,所以一时谁也没吭声,都很惊讶地望着这位同行,好像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小声提醒:“你刚才还说,家主婆买了一只计算器,天天晚上要跟你算账,一分钱也不好差的。”

“去去!”他醉醺醺地推开了那个人,“家主婆哪能好管我?我是工人阶级,我领导一切……”

“你喝醉了,醉了!”

“我没醉,没醉!”他突然一扬手,好像投飞标似的,把那只空酒瓶朝运河里头丢去,然后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唱起来:“我们工人有力量,嘿,我们的工人有力量!一天到晚工作忙,工作忙……小阿弟,把钱拿上,拿上!我们工人有力量……”

已经坐在地上的振新,再次深深低下头去,望着这张皱巴巴的、沾染着唾液、酒液、还有灰尘的纸币,望着纸币上的图像,那蒙着灰土的工农兵的脸……泪水突然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没有伸手去拿这张钱,而是迅速站起来,向“爷叔”,向躺在尘土里的灰朦朦的纸币——它在这个瞬间放射出高贵的金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倒退着跑开:“爷叔,我明天来,我明天早上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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