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面对灵魂的谴责(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35:10

隔壁阿爷惊讶地打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宽厚的温暖的大手里:“囡囡,你怎么了?是受惊了吗?你真是太容易受惊了。”

他一面说一面叹了口气——上了年纪的人总爱这样叹气,因为对于生活他们有太多自己的感慨:“唉,人和人是多么不一样啊!看看你爸爸和你妈妈多么和气、多么有教养,而那一对夫妇——呸!”

“可是,那正是我爸爸,那正是我妈妈!”文静觉得自己小小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发出了这样的呼喊,可是仍没有变成声音。她突然挣脱了阿爷的怀抱,奔回家去,推开门,看见爸爸正坐在书桌前看一张报纸;而妈妈——妈妈像一位真正贤淑的好母亲那样在为她编结一条粉红色的羊毛小裙子。她站在屋子的中央,痛苦而愤怒的泪花在眼睛里闪动:“你们应该讲出来,讲出来!”

“讲什么呀,我的宝贝?”爸爸放下报纸,走过来搂住她。 

她推开爸爸:“把叔叔救我的事讲出来,否则爸爸就不是我的好爸爸,妈妈也不是我的好妈妈!”

这是到现在为止她能想出来的最严厉的话。她想这样的威胁会使爸爸妈妈感到害怕了。他们会服从她的。确实,他们害怕了。不过他们害怕的表示是把房间的门关起来,把原先开着的玻璃窗也关紧,甚至还拉上了窗帘,虽然天气很闷热。

“不许瞎说!”爸爸沉着脸训斥她。

“没有瞎说,我没有瞎说呀!”她继续喊叫,“是你们的良心被狗吃掉了,被狗吃掉了!”

“啪!”的一声,爸爸的巴掌落在她的屁股上。爸爸打她了——上次是训斥她,现在是打她了!她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妈妈去拉她,她的两只脚乱踢,踢在妈妈的身上和手上。妈妈显然被踢痛了,但妈妈依然那么温柔和亲切。她终于躺在妈妈的怀抱里了,因为她已经哭得累了。而妈妈的怀抱散发出一种芬芳甜柔的气息,这是她熟悉的气息,给她温暖、幸福和安全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包围中,她没有力气再哭喊了,只是断断续续还有几声抽泣,委委屈屈的,软弱而又不甘心。

“小静,告诉妈妈,刚才那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妈妈柔声细气地问她。

“隔壁阿爷说的。”

“阿爷还说什么了?”

“阿爷还说,还说……”
    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妈妈一面听一面点头:“哦,哦……”她是那么专注那么用心地听女儿诉说,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诚恳、慈祥和一片深情的母爱,不过最后她说:“听着,女儿,阿爷讲的是另外一件事——是另外一个小女孩,另外一个叔叔,另外一个爸爸和妈妈。所以,这件事跟你、跟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关系。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要去听,更不要去讲。”
    “那我们上次……文静突然感到一阵迷糊。在迷糊中她听见爸爸说:“我们上次哪儿也没去,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她更迷糊了,而且在头还发晕。她其实多么希望爸爸妈妈说的是真话,希望那个星期日什么地方也没去过,希望那只是一场梦。但同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不,不,那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爸爸妈妈在骗人,骗人!”

这个声音有时非常细小,细小得像针尖一样钻在大脑皮层的皱褶里;有时又非常巨大,巨大得捂着耳朵还能听见在四周轰响。并且无论细小和巨大,都离不开她那小巧秀丽的头颅,好像那里面有着无限广阔的空间。

到晚上她开始做梦,这是真正的恶梦。她梦见叔叔一身是血站在那儿望着她;梦见叔叔在喊救命,她扑过去要救叔叔,可是脖子被爸爸妈妈卡住了;她还梦见爸爸妈妈手持一把尖刀,把叔叔的胸膛剖开,掏出他的心津津有味地放在嘴里嚼……每次梦醒以后她都大声哭喊,要爸爸妈妈去看叔叔,去救叔叔。

可是爸爸妈妈却带着她去看医生,因为她晚上做恶梦,白天神思恍惚,外国语学校附小一年级的课程已经没法读下去了。

其实这段日子对于爸爸妈妈来说也是一场恶梦:他们要小心地回避左邻右舍叽叽喳喳的议论,要提防这个女儿到外面去乱说,提防她在夜深人静时的哭喊会传到隔壁人家去……到后来,他们觉得自己的神经也要崩溃了。最后忍无可忍,他们带着女儿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举家搬迁到了古城。

确实,古城的清幽、宁静,那随处可见的柔柔的流水,弯弯的小桥,和一座座浸透了传统文化气息的精美的园林,会使焦躁的灵魂得到抚慰。有史以来许多名人雅士都归隐在这里。他们喝酒、品茶,吟诗作画,欣赏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地上的花花草草,伤风打喷嚏都透着风雅。这样的历史背景,使爸爸感到自己也高雅起来。而新的环境也使渐渐长大的文静忘记了过去的恶梦。爸爸妈妈非常庆幸自己的英明决策。但他们不知道,恶梦的感觉、恶梦的阴影已经永远种在一颗稚嫩的心中了。以后终她一生,即使天空没有一丝阴霾,海洋一片蔚蓝,疼痛也会在她的心中抽枝发芽,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稍稍懂事以后她就开始存钱。她想如果有一天能找到叔叔,就把这笔钱给他,好让他治病。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找到叔叔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同时她也越来越懂得父母在她心中倾注的心血与爱。这对她是一个沉重的压力。如果她去找叔叔,反过来又怎么面对爸爸和妈妈?

在许多时候,上课下课的铃声高亢地响起,好像对她说:“忘记那个叔叔吧,像别的同学一样简单、快乐,一样拥有爱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可是,走在古老的城墙上,望着古运河的波光在金色的夕阳中闪烁,她总是觉得叔叔在看着她,就跟那一天叔叔叫她“快走!”时那样看着她。她一直无法寻到一个贴切的词来比喻叔叔看她时的目光:比如最名贵的钻石、能在深夜发光的明珠、会撕开乌云的闪电……都不是,叔叔的目光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它像是一个幻境,使她震撼和沉迷。直到那天黄昏时看到UFO,她忽然想到,那样纯洁灿烂的光芒,就是叔叔看她的目光。而茫茫宇宙中必定存在着这样一种目光,它结晶了一切的美和善,在注视着我们的人类。

而我们人类,则太肮脏,太卑鄙了。她希望有一天能离开自己所在的星球,到浩瀚的宇宙中去寻找新的文明高尚的智慧生命。

可是就在刚才,在振新家,在那个躺着病人的小小陋室里,她又感到了那种目光的注视。不过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球、人间,来自弥漫在屋内的一寸一寸的空气里。她在这种注视下激动得打颤,同时又痛苦得流泪。她想为了救她而高位截瘫的叔叔,会不会也有一个面临失学的儿子,一个患病的妻子和举步维艰、困难重重的家?

不,叔叔的处境一定更苦、更难。因为叔叔不能工作,不能走路,甚至不能自己站起来。那么,谁来帮助他?谁会扶持他?甚至,他是否还活着?

 那么,她积存的这区区一仟元,对于叔叔又有什么意义?

低头望着这张粉红色的存折,突然热泪滚滚涌出;她哭了一会儿,忽然迷茫的心绪被洗出一角清明:是的,如果顾振新有了这笔钱,就可以交清学校的一切费用,不必再出走了。

于是,她毅然去银行取出了这一仟元钱,把它们装在一个信封里,又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塞进去,然后赶到振新家。她没有敲门,只在外面喊了几声,把振新的姐姐喊了出来。她把信封交给姐姐,求她不要告诉振新,说完扭头就走。

做完这一切,她骑车回家。南风吹来一阵阵合欢花的清香,春色中的古城好像突然变得更加年轻美丽了,散发出一派温情而浪漫的气息。文静把车骑得飞快,竟独自悄悄地吹起了口哨,就像当年叔叔一面开车一面吹的那样——而她过去是从来不会这样的。    

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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