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娃娃,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个沿海的繁华的大都市里,一家三口享受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幸福、健康,亲密无间的爱,愉快的心情和时尚的生活。每当休息日,爸爸就包一辆出租车带全家去郊游。
这样的郊游往往要远离闹市区,因为爸爸不喜欢有人工斧凿痕迹的公园,而喜欢自然界里,纯朴的、富有野趣的地方。他把寻找这样的地方叫“寻找伊甸园”。他愿意到这种地方来返朴归真,寻找精神家园和灵魂的栖息地。而妈妈是教音乐的,一个教音乐的女人也时时需要回归自然,倾听来自大自然的天簌之音,使自己获得灵感,然后谱写出优美的乐曲。
那一天,小小的文静坐在车子里,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她依偎着爸爸,同时也依偎着妈妈;而爸爸妈妈互相握着手,彼此深情的目光里,溢满了今生的快乐,令人感到来世的天堂也是一种多余。年轻的司机叔叔也是快乐的。他穿着干净的深蓝色制服,微微露出浆洗得雪白的衬衣的领子;他的背脊挺拔端直,头发黑油油的。他一路吹着口哨,把车开得又快又稳。后来,当车出了闹市,向郊外的公路奔去时,他把一盒磁带插到驾驶台旁边的录音机内。
突然,一种深深的忧伤,带着激情的渴望,还有对悠悠往事的执着追寻,被一个男子的富有磁性的嗓音唱出来。几年以后,当文静路过一家音像制品商店,听见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歌喉那么熟悉地回旋时,她不顾一切跑进去买了下来。她这才知道那是八十年代流行的一支老歌,台湾歌手童安格唱的《把根留住》。叔叔喜欢童安格。
后来,车离开了笔直的两旁夹着漂亮的香樟树的公路,向一条狭窄的土路驰去。土路两旁有波光闪闪的鱼塘,有一片一片的桑树林,还有一幢一幢粉墙黑瓦的农舍;再过去,桑树林没有了,农舍也不见了。爸爸兴奋地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看,大海!”
妈妈也紧跟着叫起来:“还有海鸥呢!”
爸爸眯起眼睛看了看说:“不,是水鸟。”
“不,不是水鸟,是海鸥!”妈妈摇着一头微微翻卷的短发,像小姑娘一样噘着嘴。可是谁都会看出来,他们是故意吵嘴玩。年轻的司机叔叔关掉录音机,让他们吵得更开心一些。他自己也吹起了欢快的口哨,好像在为他们助兴。
车停了,因为再往前已经没有路。这里不是旅游胜地,放眼望去,是人迹罕至的大海,一排排的黑礁石,像狼的牙齿一样矗立在弧形的海岸线上。蓝灰色的海浪一遍一遍,怀着极大的耐心撞上去,然后又飞溅出雪白的泡沫退下去。
司机摇摇头,不明白这一家三口为什么要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玩,不明白他们怎么这么兴高采烈。对他来说要在这里打发掉漫长寂寞的大半天,然后再送他们回市区,而附近连个卖香烟的铺子也没有。他只好坐在车子里面打瞌睡,或者吹吹口哨听听“童安格”了。
其实文静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玩,没有滑梯,没有可以荡起来的秋千,要是跟班级里的小同学去少年宫走“勇敢者之路”,肯定会好玩得多。
不过那些海岸边的沙丘挺有意思,它们在漫长的海岸线前面起伏,在小小的文静看来就像是大山。许多低矮的灌木从淡褐色的缝隙里探出细瘦的茎叶。文静就抓着这样的茎叶向上攀登,但沙质的土非常松软,有时脚踩下去它会突然塌陷,就像糖一样在脚下溶化了。
爸爸妈妈却钟情那些黑礁石。妈妈爬到最大的一块礁石上,扬起脸蛋笑着,让爸爸给她拍照。海风中她的红纱裙张开来,一翻一翻像只大蝴蝶。她今天带了好几身衣服,有长裙、短裙,还有泳装,鼓鼓地装了一包,都是为拍照准备的。
就这样,爸爸妈妈在礁石上拍照,文静在沙丘上爬来爬去。站在沙丘的顶上可以望见妈妈又换了一条花裙子,从沙丘上奔下去还会被突然掉过头来的爸爸抢拍到镜头里去。如果在沙丘的这一边呢,当然,爸爸妈妈的身影就看不见了,不过,她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妈妈还在唱歌:“海风轻轻吹,海浪轻轻摇,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咸腥的气味,湿润而清新,像有滋味的可口的食物,舔一舔,能让人精神焕发。天很高很蓝,那种非常透彻的蓝,像颜料一样浸到海里去了,于是海映着天,变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轻轻晃动的蓝色的睡床。不过海上没有轮船,甚至连一条小舢板也没有。这给人一种荒凉和恐怖的感觉,尽管非常美丽,但真的要亲近海,人会觉得自己那么弱那么小,那么孤立无援。
妈妈已经换好了泳装,但迟迟不敢下海,因为这里不是真正的海滨游泳场,也没有防鲨网。所以她依然在那里无穷无尽地摆姿势。在妈妈摆姿势的时候爸爸的照相机是要紧跟的,否则她就要浪费表情了。
这时文静已发现了更好玩的地方——就在沙丘下面,那微微有点发潮的沙子里,原来藏着数不尽的宝贝。光是圆溜溜的卵石就有白的、花的、琥珀色的,还有海星、海螺,有数不尽的好看的小贝壳。她就爬在地上拣,拣一只,装进口袋里,不一会裙子上缀着的小口袋就装得满满的了。可是还有更好的没拣呢。于是她犹豫起来:要不要再拣了呢?若再拣就得把已经拣到的扔掉一些,因为已经没地方好放了。可是扔掉,她又舍不得。
文静正为这个问题而苦恼时,突然一团阴影降落到她头上——不,不是阴影,是老鹰!一只老鹰恶狠狠地扑到她身上,尖利的喙似乎在啄她的脖子。这儿怎么会有老鹰呢?明明只有洁白的海鸥在飞翔……她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一只坚硬的大黑手就把她的小身体抓了起来,那样子就像老鹰抓小鸡。而啄她的并不是喙,却是一把雪亮的刀。这把刀就在她的脖子下面,如果她动一动,锐利的刀锋就会碰到她细嫩的肌肤,在那儿割出血来。她“哇”地放声大哭:“妈妈呀!”
爸爸和妈妈很快奔过来了——爸爸提着照相机,妈妈还穿着泳装。他们赶过来一看,被这一幕吓得呆住了——在距女儿十多米远的地方,妈妈腿一软倒在了地上;爸爸哆哆嗦嗦地说:“你别、别……”他想恳求歹徒别伤害他的女儿,可他已经无法将完整的意思表达出来了。
而这正是歹徒所希望达到的效果——现在他一手抓着文静,另一只手握着刀在她脖子上比划:“把你们的钱统统放下,要不我就宰了这孩子!”
“是的,是……”爸爸伸手在衣袋里乱摸,照相机已经扔在地上了。
可是歹徒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把衣服也脱下来,统统脱下来!”
爸爸赶紧又脱衣服。可歹徒嫌他动作太慢,不停地催促:“快,要命就快点脱,把身上的衣服统统脱下来!喂,还有这位太太,你怎么不脱?”
可是妈妈本来只穿着一件很小的游泳衣,再脱就什么也没有了。爸爸的脸惨白得像地上的沙砾一样:“她就算了,我……我全脱了行不行?”
“不行!”歹徒把刀又晃了晃,“谁能保证她不马上跑去报警啊!”
于是妈妈跪在地上,屈辱地、万般无奈地去解身上的游泳衣。而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沙丘后面跳了出来——就是那位司机叔叔,他穿着洁白的衬衫,张开双臂像最勇敢的海鸥一样飞过来,一下子把歹徒扑倒在地。歹徒的手一松,就放开了文静。
文静还在发愣,叔叔转过脸来,大声喊:“小妹妹,快跑,快跑!”
她赶紧迈开小腿朝前跑。可是刚刚跑了几步,她又想叔叔怎么办呢?叔叔能打得过坏人吗?
所以她很快又站住了,回过头去喊:“叔叔”
叔叔已跟歹徒扭成了一团。可歹徒手里有刀,叔叔却没有。那情景真叫紧急!叔叔抬起头来朝文静望了一眼,那目光闪闪发亮,简直比能够划破黑色乌云的闪电的光还亮!
这时,爸爸已经跑过来了。爸爸跑过来一把抱起了文静。文静醒悟过来:“爸爸,快去帮叔叔,去救叔叔呀!”
可是爸爸好像变成了聋子。他像聋子一样听不见女儿的话,只是抱着女儿一个劲往前跑。女儿用更大的声音哭喊:“救叔叔,救叔叔呀!”他还是听不见。直到女儿用小拳头撞打他的胸脯,并且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时,他的脚步才踉跄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就把女儿抱得更紧,并且跑得更快了。妈妈一直跟在后面,所有丢弃的东西:衣服、提包、还有照相机,她都拣起来了,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爸爸抱着他们的女儿一样。
他们一直跑到回过头去已望不见那片海域,那片起伏的沙丘和礁石为止。那个令他们胆战心惊的地方,简直是一场恶梦!现在好了,谢天谢地,一切都过去了。爸爸套上长裤,穿好衬衫,还系上了领带。妈妈往游泳衣外面罩了一件宽宽松松的丝质连衣裙,系上一条飘飘的长腰带,并且重新在脸上扑了粉,抹了口红,再用梳子拢了拢头发——当然,也替爸爸梳了梳。这样,他们惊魂甫定,又是衣冠楚楚甜甜蜜蜜的一家人了。
三天以后,电视的晚间新闻播出了这样一条消息:5月20日上午在距市区五十公里处的海边,有人发现了一个身负重伤的青年男子。据青年男子自称,他是为了与一个持刀绑架小女孩的歹徒搏斗而受伤的。当时在场的还有小女孩的父母。事发后小女孩的父母带着孩子迅速逃离现场,而歹徒也在将他刺成重伤后逃之夭夭。现在青年伤势严重,医生认为高位截瘫将是不可避免的后果。因为没有目击者证实该青年的自述,青年的工作单位——胜利出租汽车公司,对于今后青年的医疗、福利待遇表示为难。希望被救助的小女孩的父母能站出来说明事实的真相,配合公安部门追查歹徒,使坏人受到惩罚,使好人得到应有的公正待遇。
新闻播放的时候爸爸妈妈并肩坐在真皮沙发上,文静跳过来,对着电视屏幕大叫:“叔叔,这是叔叔!”爸爸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他关上电视,用从来没有的粗暴口吻说:“不要瞎吵!”
文静委屈极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是的,刚才电视里拍出来的受伤的年轻人,明明是在海滩上救她的司机叔叔!虽然他身上插了许多管子,他的眼睛也像是睁不开来的样子,可是她仍然认得出他。
然而爸爸妈妈对她的眼泪好像没看见一样。他们谁也不去安慰她,反而走进他们的卧室,“砰”地将门也关上了。
她哭着跟过去,打算用脚踢,用拳头砸他们的门,就像一个撒泼撒赖的小孩子通常做的那样。
但是就在她举起小拳头,而她的号啕声也准备冲出喉咙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爸爸的声音。爸爸说:“你看看,高位截瘫,不死又不活,难道让我们养他一辈子?”
她马上听懂了,爸爸说的正是叔叔——爸爸和她一样明白,电视屏幕上的那个人就是叔叔。但爸爸不愿意承认。
就在那个瞬间,她的号啕声憋回去了,她的小拳头也垂下了。有一种东西在向她发动进攻,进攻她那颗纯洁无瑕没有一丝阴影的童年的心。这是一把刀子,比那个歹徒卡住她脖子的刀还要可怕,它向她发动进攻,把无忧的童年,快乐、美丽和幸福,悄悄宰割了。它干得那么精巧,看不出什么痕迹,一切仿佛都还在——围绕着文静,像幻梦一样,在悠长的岁月里延伸——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了。而她当时这么小,还只有七岁。
她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妈妈说:“这个人真是多此一举。我们本来带的钱也不多,只有那架照相机比较值钱。其余的东西——我的首饰也是假的,衣服……也值不了多少钱,统统给他,跟一辈子养个瘫子相比,也是毛毛雨。”
“不光是钱的问题,”爸爸说,“还有一个心灵的负担问题。如果我们认下来,就算每个月去看他一次,那么,我们每个月就要面对一次谴责,良心、道德、责任……等等,等等,有得好麻烦了。我还写不写东西呀!”
“老公,你考虑问题总是那么周到。”妈妈赞赏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不能认,坚决不能去认!我们不能把这么好的生活毁在一个瘫子手里。”
“老婆,别这么刻薄好不好?不认就不认,但是不要瘫子长瘫子短的了。瘫……人家也是有功劳的嘛。要不是他,你就成脱衣舞女了。”已经和妈妈达成共识的爸爸,口气变得轻松起来。
“那有什么,”妈妈不以为然,“我就表演一场**嘛,舞台是沙滩、大海,观众是你。”
“不,还有那抢劫者。”
不必怀疑,作为作家的丈夫和他的擅长音乐的妻子,是既浪漫又幽默的。 不久以后,一家晚报以“年轻夫妇,你们的良心在哪里?”为题目发表了
一篇文章。文静并没有看到这篇文章,因为她还小,识的字不够。
有一天黄昏——在都市看不见夕阳的弄堂内,黄昏就是弥漫在风中的煎鱼和炒菜的油香——几乎家家户户的厨房门都开着,文静就在门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踢毽子。住在隔壁的阿爷,像平时一样坐在一张有靠背的竹凳子上。但他没有像平时一样给文静一只一只数她踢的毽子,无论踢出多么复杂的花式他也不抬头——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一张隔夜的报纸。文静不认为报纸比她踢的毽子更好看,就去推阿爷:“阿爷阿爷,你为什么不给我数了?”
阿爷的眼睛依然盯在报纸上,同时气呼呼地说:“丧良心的东西——良心让狗吃掉了,让狗吃掉了!”
毽子掉在地上了。一种神秘的感应使文静小小的身体发出颤栗:“阿爷阿爷,你在骂我?”
阿爷愣了一下,两只眼睛从老花镜上面抬起来望望文静,马上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哦,乖囡囡,阿爷可不是骂你,阿爷骂的是这个——”
他扬了扬手上的报纸,就把报纸上登的事讲了一遍——他讲了与歹徒搏斗的叔叔,讲了被叔叔相救的小女孩,当然也讲了那“丧良心”的一对年轻夫妇。文静红润的小脸在瞬间变得煞白,就像纤尘不染的白纸一样。她的每一根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发出呼叫:“叔叔,叔叔!”但她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