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独家村奇遇(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40:53

雨落下来了。雨像透明的长筷子,把黑色的茧捅破了;同时又连绵不断,把浩渺的天和坚实的大地连成一片。数不尽的雨脚像马蹄一样,急骤地踏过振新的身体。他惊醒过来,伸出舌头舔舔雨水的滋味,刚才的一切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

天空在打闪,一亮一亮的闪光下面,竹林、小河、村庄、房舍、田野吸吮着来自宇宙的甘霖,酣畅得遍体打颤;血管样的河流迅速地鼓涨;那蚕豆、油菜、正在秀穗的小麦和每一株野生的花草,都因为这样的润泽而即将焕发出格外青翠的光彩,但是振新却衰弱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努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向前跑去。他发现自己的前面是一片竹林。那些纤瘦的竹子,挺着绿得发黑的坚硬的细竿,伸张着纤巧的叶片,在逐渐稀疏的雨线中织成了一张幽暗的网。

现在天比刚才亮一些了,透过那张“网”,可看见灰白柔和的天光正在泄下。可“网”是坚韧的,同时到处湿漉漉的水滴使它变得沉重,仿佛具有一种无形的吸附力,拖住了振新的脚步。他艰难地冲破竹子的羁绊,向前跑去,但始终没能到达这深沉的绿色网络的边沿。他开始感到惶恐。但他命令自己镇静下来,努力回忆在这一带所见到的村落的地形。是的,他想起来了,这里几乎所有的小河都环绕着竹林;而所有的竹林又几乎都有怀抱着村庄,就像母亲的手臂怀抱着孩子一样。如果他穿出竹林,那么,一定会找到村庄,找到人家。

于是他再一次鼓足勇气,迳直朝前奔去。这一次他看见了河——窄窄的蜿蜒的河,锁在高耸的榆杨、合欢和老葛树的枝丫间,像迷宫里的一条幽径,通向不可知的地方。他沿着河岸跑。他觉得布满天空大地的,都是母亲温柔的忧愁的目光——那无限的温柔和深沉的忧愁啊!他的泪水淌下来,嘴里发出呼喊:“妈——妈——”
    他突然又有了力气。他的力气是脚下的大地给他的,是来自宇宙的狂风骤雨给他的。他像岩缝里的一棵树,筋筋络络都流淌着不屈不挠的抗争的力量。他想像自己有了飞鸟的翅膀,有了星辰的眼睛,他拼命地跑啊跑;他要跑出这黑暗的大地、夜幕的牢笼,飞向那悬浮在美丽天界中的、光芒灿烂的UFO……

然而当他站定下来,他的周围依然是野草,依然是竹林,依然是高大茂密、像房子一样遮挡他视线的树木。他看不见一幢房子,一幢真正的、有屋顶有炉火、可以走进去躲避风雨和黑暗的房子。

他突然绊了一跤。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发现绊他的是一座低矮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灰色的石碑——天啊,这哪是什么土堆?分明是一座坟墓!

一股凉气从他脚底升起,很快就蔓延到全身。他哆哆嗦嗦地朝前走去,好像走进了阴间,走进了一段可怖的聊斋故事。他的腿已在坚硬的石碑上碰破了,走起来一瘸一拐的痛;但跟墓碑、跟坟头接触的感觉更使他厌恶。他想快点离开这墓地,而另一座墓碑另一座坟又赫然矗立在眼前,那上面还开着一圈凄迷的小白花!

他顾不得腿疼,扭头就跑。可是那些细长的、坚硬的竹子,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像人——不,像纤瘦的鬼影一样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纠缠他、阻挡他,以模糊不清的手指扼拄他,使他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使他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哪怕是惊恐的喊叫!

“孩子,你在找什么?”

突然间,一个苍老的、沙哑的、既陌生又遥远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膜。他举目四望,到处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风吹过来,竹叶在摇晃。不好了,难道它们开口了——那些瘦而古怪的鬼影?

他捂起耳朵步步朝后退去,可是那声音却追随着他,同时好像具有一种穿越黑暗的力量,越发近、越发清晰地传来:“孩子,你一直都在这里吗?你丢失了什么?你要找什么?”

他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像雾气中荡起的一朵云,轻轻地向他飘来。

“你是……人,还是……鬼?”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

“我当然是人啦,”那幽蓝色的影子似乎在微微发笑,“难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是,不,不是……”振新张口结舌,既为自己刚才的问话感到发窘,又无法将一种疑惧从心里剔除。忽然他又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叹息。这声叹息像看不见的风在到处是黑暗的竹林里吹过,那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枝叶有了扑簌簌的共鸣:“我的孩子,这个世界有时会把人变成鬼,可鬼并不能变成人——哪怕是躺在你脚下面坟墓里的鬼,也不会再变成人,更不会来伤害你。所以,孩子,你完全不必害怕。”

振新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不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但那声音、语气使他从惊恐中安定下来,思维也开始了正常运转。他睁大眼睛,打量这个从摇晃的竹筱中走过来的人,发现她就是刚才那个挖枸杞根的老奶奶。虽然夜风将她的蓝色衣襟吹得飘飘荡荡,从竹叶上滴落的水珠又弄湿了她头上的发髻,可是一点没错,就是她!

“老奶奶,我见过你!”振新一阵惊喜,好像有了一种重见亲人的快乐。

“没错,我也见过你。”老奶奶和气地笑笑,她的眼睛在重叠的皱褶中发光,夜色中仍可见她的嘴角一抿一抿。

“好吧,那么请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奶奶又问。

振新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老奶奶依然微笑着,一点也不生气:“唔,你不想告诉我你的秘密,这没关系。不过,现在你需要换一身干衣服,还需要一碗热汤和热饭——请跟我来吧。”
    老奶奶转身走了。

振兴看见,在白迷迷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的光圈——那光圈有点淡淡的金,有点淡淡的红,就像那天看到的UFO那样,放射出天堂的花朵般美丽的色彩。

老奶奶走进光圈里去了;光圈笼罩着一个蓝色的背影。

完全是身不由己地,振新就跟着向前走去。

他一步步走着,这林间幽径,这些起伏的坟和墓碑,以及瑟瑟摇颤的竹叶的絮语,仿佛交织成一条长长的神秘的隧道,把已经凋零的时间再现出来——就像在超光速中我们回到过去,看到枯萎的花重新怒放那样,振新感到他是在向自己的前生走去。一切变得那么熟悉,好像他曾经来到过这里一样。而刚才跑东跑西都无法突破的迷魂阵,现在经老奶奶的引导,不一会儿就豁然开朗。他来到了一座有着黑瓦和翘起的屋檐、墙壁斑驳的老宅跟前。

他回过头去想看看刚才走过的路。可是他根本无法分辨那曲径怎样在林间穿行、在河边缠绕。 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就好像站在过去,无法看清现在一样。

古老的住宅显然是老奶奶的家。也许它曾经辉煌和漂亮过,这从那高高的足有城市里两层楼那么高的屋脊,从那飞檐上残存的雕塑,从那一层一层深深的庭院可以看出来。但是它现在衰老了、破败了,瑟缩在远离现代生活的一隅,三面都被小河和竹林包围,只有一面通向道路,寂寞冷清得像从一本历史书上剪下的残篇,谁也不去望它一眼。如果说这是聊斋故事里狐狸精住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怀疑。
   “孩子,快过来,到这边烤烤火,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振新抬起头,听见老奶奶在召唤他。他惊喜地发现,这里居然有烧柴草的灶台。这种灶台他只有在小时候见到过,可那是黄泥抹的,非常简陋。老奶奶家里的灶台是砖砌的,又高大又宽敞,上面有三口锅,虽然被烟熏得发黑,但看上去还是很讲究。坐到灶膛前的一只小板凳上,火光从里面冒出来,立刻把他烤得暖烘烘的。可老奶奶还是取来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长裤,一定要他换上。

他忸怩着不肯脱下自己的衣服。老奶奶抿嘴笑一笑,就放下衣裤,自己到灶台上忙碌去了。而那高高的灶墙,和竖靠在灶墙上的一捆捆焦干的棉花秸和陈年稻草,为振新阻隔出一个小小空间。他迅速脱去那又湿又重的沾满泥浆的衣裤——它们已经像枷锁一样禁锢他半天了。

就在他卸掉“枷锁”的瞬间,桔红色的火焰在灶膛里燃烧得更旺了。它们就像一些拖着桔红色裙裾的女人,在跳着好看的舞蹈。而它们发散出来的暖融融的热量,又如许多看不见的柔嫩的嘴唇,亲吻着这个男孩微黑光裸的身体。那种温暖的幸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肌肤并在周身的血液里蔓延,就像小时候妈妈的吻那样。他感到有一大滴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于是赶紧用手背拭去。他不愿让老奶奶看见。不过他想,老奶奶多么好啊!

他笨手笨脚地穿上老奶奶给他的衣服——衣服是新的,而且浆洗得非常干净,还散发一种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上衣、裤子都非常合身。虽然式样很老,但简直就像比着他的身材做出来的;衬衫塞在裤腰里,分毫不差,如果再扎上一根宽皮带,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帅小伙子了。

振新就这样从灶膛后走了出来,这时,老奶奶昏花的眼睛很奇特地亮了一下。不知道她那日渐模糊的视网膜上究竟出现了怎么样的景象:是一个残存的梦,还是存在时间陶罐里的一幅旧影像?

这一切的一切振新无从知晓。他只是感到老奶奶的屋子里洋溢着一种格外温馨的气息。就算这里是荒郊野外一处狐狸的住所,那也是善良的好心的狐狸。还有,老奶奶下的面条里,漂着碧绿的葱花和嫩黄的姜丝,又鲜、又辣、又香,他吃得满头冒汗,舌头也烫得发痛了。这种切实的快乐的享受,冲淡了他进门时的恍惚之感。

现在他一边吃,老奶奶就在一边看着他,嘴里还发出咂咂声,好像自己也在品着一种美味。

吃着吃着,他突然感到难为情。是的,他吞咽面条发出的呼噜声太响了。书上说,一个有教养的人在吃东西时应该悄无声息的。不过,以前他在妈妈和姐姐面前,甚至在同学、老师的面前也从未注意这一点,但在这个乡下老奶奶的注视下想到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尽量使自己的吃相变得文雅。老奶奶坐在八仙桌的对面,问他:“孩子,现在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提到“家”,振新忽然感到,他离开家简直有一百年了。不知现在妈妈怎么样了,也许姐姐正急得到处找他。也许妈妈的病突然恶化了……于是他的嗓子哽咽,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老奶奶就伸出自己的手,抚慰似地拍拍他:“那就不要说了,让我猜,好不好?”

振新看着老奶奶真的开始猜——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猜一个男孩子心思,她显得既天真,又胸有成竹。 这种老人特有的天真如儿童般的纯粹。她甚至眨眨眼,故作姿态地侧着脑袋想了想:“哦,我猜到了,你是来找‘仙水’的,你家里有人病了,对不对?”

振新想否认,却只好点了点头。

“病的是谁?家里的大人吗?”老奶奶关心地问。

“我妈妈!”他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妈妈得的是什么病?”老奶奶的眼睛盯着振新,嘴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

“这……”那几个字就在他的嘴边,可是他不愿吐出来。好像说出来就会加深一种绝望,使一切变得无可挽救。

“好吧,让我再来猜——”老奶奶真的像狐狸一样眯起了眼睛。老人式的天真透出了更多的无奈和苍凉,“你妈妈吃不下饭,是不是?不是不想吃,只是咽不下去——开始咽不下硬东西,嗓子里好像有一块鱼骨头鲠着;渐渐地,连面条、稀饭都很难下咽了……”

“是的是的,我妈妈生的就是这样的病。”振新急急地说,好像生怕老奶奶再讲下去。

但是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老奶奶,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病?你有……陨石?”

“不,孩子,我没有陨石。”老奶奶摇头。这时她发现,充溢在这个男孩眼里的期望的光芒迅速熄灭了。她马上接着说:“不过,也许我能帮助你。”

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治好你妈妈的病。”

“谢谢老奶奶!”振新感动地说,确实,这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感动,使他的声音打颤。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她,或者让她抱住自己,就像一对真正的祖孙相依相拥。不过,他并不相信老奶奶真能治好妈妈的病,哪怕老奶奶真的是医生。

然而,他想,如果老奶奶有陨石呢?嗯,这完全可能。这儿离陨石坑那么近,说不定她早已捡好了几块藏起来,只是不愿意讲出来。

抱着这样的希望,他忍不住又问:“老奶奶,独家村在哪里?”

“傻孩子,你坐的这个地方就是独家村——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子,当然就是独家村了!”老奶奶笑着回答:“看来,你今晚要在我这个‘独家村’过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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