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命运是掠夺者(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31:02

中午放学时,文静突然决定,去顾振新家里看看。

为了赶时间,她骑着自行车飞奔。风迎面吹来,将她的根根发丝都直直地飘扬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飞一样。于是那一天——UFO飞临古城时的情景全部都在充满阳光的晴空下复苏,就好像粉红色的蔷薇蓓蕾,在青绿的枝蔓上绽开那样清新和令人愉悦。可是振新……唉,振新啊振新,你到底怎么了?你去哪儿了?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她放好自行车,在一扇单薄破旧的门前举起自己的手,准备敲下去时,心跳突然加快了。她想振新也许已经回来了,甚至开门的就是他自己。那么,她对他应该说些什么?不,重要的不是她说些什么,而是他怎么想,他会惊讶吗?会不安和意外吗?不过,不管他怎么想,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态度,要大方、自然,决不把焦虑写在脸上。最好是作出一副男孩般的淘气和洒脱的样子,还带一点满不在乎的表情,就像这样——将长发一甩,脸微微一扬:“嗨——”

但这“嗨”字没有发出来——当它还憋在嗓子里的时候,就咽下去了。门开了——是振新的姐姐。姐姐看到她的时候睁大一双热切的眼睛,以为她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于是她明白,振新并没有回来,而姐姐也在刹那间垂下了眼皮。

一阵歉意涌上心头,文静好像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的,她为什么不早点关心她的同学,为什么不跟他多说说话?那天,江老师在讲泰坦星,后来又宣布要交电脑班学习费的时候,她明明看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那时就应该问问清楚的。如果她能知道他的心事,也许她就会因此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或许现在她会找到他,把他带回这个忧心忡忡的家。这样,他的姐姐、他的妈妈会多么高兴啊!可现在……她心里难受极了。她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垂着脑袋,喃喃地说:“真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带来,我……我是来看看,来看看的。”

“可是……你带来了你最大的善意,最好的好心啊!”阿莲一面说一面去拉文静那双娇嫩的小手。而她的手是粗糙的,指尖贴着胶布;不过她的心并没被苦难磨得粗糙,因为泪水正从她深深的眼眶里溢出:“振新有你这样的好同学,我真为他……高兴!”

“姐姐,阿莲姐姐!”文静为她的这番话感动得无地自容。她真想哭,想为振新的家做一切,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望着靠在床上的振新的母亲,低低叫了声:“伯母!”

“哦,是文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振新的母亲一眼就认出了她,“快坐,坐……唉,真抱歉,连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所以振新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小妹妹,谢谢,真谢谢你!”

“伯母,听说振新不见了,我们班级的同学和老师都很着急,所以派我来看看。”文静觉得,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总算得体的话,虽然,这句话现在还只能看作她的一个愿望。

“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振新娘连忙说。因为儿子一夜未归,她也一夜未合眼,在病痛、心痛的折磨下,那张苍黄的脸看起来像是蜡做的,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但她依然不忘应有的礼貌,关切地问文静外面热不热,午饭吃了没有……但说着说着,突然说不下去了,“唉,振新这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姆妈,我跟你说过,那天有人看见他跟几个贩草莓的人在一起,也许是去贩草莓了。”阿莲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地回答。显然这样的对话在母女之间已进行了无数遍。

“唉,这个傻孩子,去贩什么草莓呢?”母亲一面叹息,一面自言自语,“我说过把那瓶药给退了,把欠下的学费付上,可你们就是不听……贩什么草莓呢,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会不会碰上车祸呀!”

“姆妈,医院都让我问遍了,这两天没有车祸的病人!”姐姐毫不迟疑的回答,并没有让母亲感到放心,却使文静深深感动。是的,古城有多少医院哦,阿莲姐姐居然都跑去问过!怎样的手足情深啊!她甚至有些羡慕地环视这个一贫如洗的简陋的家:水泥地板抹得干干净净,玻璃窗上也没有灰尘;一只碗,一只锅,都在应有的位置上,连药瓶都排得整整齐齐。虽说桌子分不出颜色,凳子缺了腿,棉被带着补丁,但依然干净、有序,令人感到桌子背面,看不见的旮旯角落里,都是一尘不染的,而相濡以沫的挚爱亲情,也同样纯净美好。

“那么,会不会碰上坏人把他拐骗去了呀!”振新娘还在叹息。

阿莲强作嗔笑:“姆妈,我只听说人贩子会拐骗女孩,卖给人家,可振新已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拐去干什么?”

文静也觉得好笑,可阿莲姐姐却悄悄转过身去,用手背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唉,说起来,振新这孩子,跟他爸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当年他爸爸也突然出走过——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两个月!”不知回忆起怎样的往事,振新娘浮肿的眼睛里,慢慢泛出红红的一圈。

现在不仅是文静,连阿莲也吃了一惊:“姆妈,这是……”

“女儿,这是命,这是命啊!”慢慢聚集的一颗泪珠滚落下来,像一根透明的琴弦,在弹奏着无限痛苦的曲调。这曲调文静听不见,阿莲也听不见,只有她自己充满沧桑的心,才是这些曲调的发源地,就像雪山是河流的源头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一些青春的、激情的、充满欢乐同时又笼罩着巨大的悲惨阴影的图案降落下来,使振新娘即使闭起眼睛也不能拒绝,因为它们似岩画一样坚实而又鲜明,“是的,很久很久以前——可是,一切就跟在昨天发生的一样。记得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了,也就是说,在一座小小的土坯房里,有了自己的猪,有了自己的一群鸡,还有锅碗瓢刷,等等。不过,他是不快乐的,我知道。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在一起干什么活的时候,他的目光会突然变得十分茫然。有时半夜醒来,也听见他唉声叹气。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总是摇摇头。我想他不说我也明白,这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前途谁愿意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窝在这个穷山沟里当农民呢?不过,既然命运已经把我们抛到了这个地方,我们也只能接受。所以,我总是体贴他,安慰他。他对我也非常好,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外面,最重最累的活都抢着干,有点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给我,在那样的环境中尽最大的能力呵护我。但他还是有心事,还是不快乐。

“有一天早晨,他突然不见了。我以为他想多挣些工分,瞒着我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电灌站工地了,也没在意。可这天晚上,正好工地有人回来,说没看见他。我这才急了,到处去找,哪里也找不到。我一夜没睡,第二天再去找,还是找不到——那些日子我真不知怎么过的,回想起来,就好像是天塌了,可我居然还用自己的肩膀去顶。反正顶一天,是一天,这样一天又一天,两个月过去了,在一个黄昏,他突然回来了,衣服破得一条一条,人瘦成了一根筋,头上脸上落满了煤灰,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我顾不上问别的,烧了一大锅水就叫他洗。可他推开我,不吃不喝,倒在床上就睡了。无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理不睬。我没办法,只好等到第二天,又烧了两锅水,连他和他睡过的被子一齐都洗了。再问他,这两个月到哪里去了,他还是不吭声。我急了,我说你要是不说,咱们就离婚。他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了,一把将我抱住说,你不要离开我,一定一定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是你自己一声不说就走了,这两个月我差点没急死。他叹口气说我不是存心要气你,我是没办法;如果我告诉你,你也许真的会离开我。我想了想,就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的女人,如果那样的话,说出来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他又是摇头又是跺脚,还指天发誓,可我却觉得很可疑。所以他越发誓我就越逼他,到最后实在被逼迫不过,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这两个月,他是找他妈妈去了。

“我一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打他一下又舍不得,就伸出食指在他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我说哪有你这样的呆子,世上谁都有自己的妈妈,去看妈妈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你早点跟我讲,我陪你去看妈妈多么好。

“听我这么说,他急得一把捂住我的嘴,说你小声点好不好?现在没有人知道我有这个妈妈,你可不能到外面去乱说。

“这时我才想起,他跟我说过,他爸爸是个什么大医院里的主治医生,文革中突然失踪了。而关于妈妈,他确实是闭口不谈的,我的印象中好像是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我赶紧问他,你妈妈还健在?她现在在哪儿?

“他又不说话了,两眼发直,人像根木桩;我推他,他也不动。突然,他扑通跪在地上号啕恸哭——天哪,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哭,过去没有,以后也没有。要知道,男人的眼泪和女人的眼泪不同:女人的眼泪是水,可以从天黑流到天明;而男人的眼泪是岩浆,是长久压抑的大悲恸的喷发。我被他哭得凄凄惶惶,六神无主,也抱住他一道哭开了。他一面哭一面说,姆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原来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因为一个什么政治上的原因被关进劳改农场了。中学毕业时,他因为这样的出身不能分配,连最穷的农村也不能去。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出路,他只好写大字报声明与妈妈脱离关系,并且这张大字报是他割破手指用血写的,表示他要真正割断母子血缘的决心。这张大字报贴出来以后许多人都看到了,领导也表扬他。他终于被分配到了这个穷山沟来。

“但事实上他是个孝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妈妈,也无时无刻不在心中谴责自己。只是这样的话说不出口来,连最亲爱的人都不能说。春节回城,偶然接到妈妈从劳改农场那边寄来的信,也只好悄悄地藏了起来,不敢回一封信。因为他已经宣布跟妈妈脱离关系了。也许妈妈也意识到了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来信了。接连许多年没有妈妈的一点消息,他又急得吃不下睡不好,不知妈妈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知妈妈在受什么样的罪。有时夜里梦见妈妈被人用木棍乱打,他想冲过去救妈妈,可是腿被绳子绊住了,走不过去。他想喊妈妈,突然又想到这会被别人听见的,赶紧咬住舌头……后来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就一个人悄悄跑了出去,爬煤车、搭货车,按照先前妈妈信上的地址,到大西北的一个农场去找妈妈。但他没有找到妈妈,却在一份大字报上见到了妈妈的名字:妈妈的名字上被打了大红X,说她是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右派分子……他当场晕倒在那排贴大字报的芦席棚下。以后又是怎样爬火车回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姆妈!”

“伯母!”

    几乎同时,两个女孩子叫出了声。她们张了张嘴,好像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即使阿莲,也觉得妈妈诉说的一切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可是还没有等她开口,妈妈就摆摆手:“不要问了,孩子,什么也不要问。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问个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道理好讲的。在一些特殊的年代,会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发生,这不奇怪。今天我要说的是,振新是个好孩子,跟他爸爸一样,善良、诚实,懂得孝顺大人。我相信他不会出去干坏事。我只是担心……担心他为了我,不知会做什么;万一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啊!”

“姆妈,不会的不会的!”阿莲心里难过极了,同时也乱极了。但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妈妈,只好一个劲地摇头。

“唉,你不懂,女儿,你不懂啊!”振新娘不停地叹息,“你不懂当初你爸爸为了你,为了当时还未出世的振新,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伯母,振新爸爸他……”文静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而关于顾振新的爸爸,一直是她想知道的事,不过她从来不敢去问他。

“说起来,他爸爸是牺牲了。”振新娘的目光飘飘渺渺越过女儿,越过文静,茫然飞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她的声音也飘飘渺渺,很轻很轻地浮在空气里,一点也不真实。

“牺牲?”文静咀嚼这个词,但是不能像蚕儿咀嚼桑叶,马上消化、吸收,并生出理解。

“现在没有人说牺牲了吧?”振新娘的嘴角抽搐地牵动了一下——她本来想做的动作是微笑的,“是的,现在这个词已经很生疏了,但是在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向往这样一种境界,向往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向往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这种向往有时并不那么纯粹,有时还会夹着一些别的念头,但结果是壮烈的。比如振新他爸爸,他死了,可他不是像一个平常的人那样死在自己的床上。他死在河里,冰冷的水,浑浊的浪头……但他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因为他是为了拯救别人而奉献了自己——我想至少在客观上是可以这么说的。”

听得出来,振新娘在小心翼翼地选择字眼,但文静还是马上激动起来了:“伯母,我明白了,明白了!伯伯舍己救人,他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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