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喊叫的时候,文静身体里的血液像潮水一样猛涨,涌到脸颊上,把白嫩的双颊染得发红;但一会儿又骤然跌落,使她变得像退潮后的沙滩那么苍白。这种变化实在有点奇怪。
更奇怪的是振新娘,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在一个小姑娘的冲动的叫声中,像少女一样脸上泛出了红晕,眼里闪出了奇特的亮光。她还不住地点头:“是这样,我的孩子,正是这样——不错,正是这样!”
“姆妈——”阿莲拖长音调叫一声,这是她惯有的不满的表示——其实岂止不满,她简直在替妈妈害臊!如果妈妈不是病人,如果家里不正在经历着这样一场不幸,她就要发火了。是的,爸爸也许是个好爸爸,如果他活着的话。可是他早已死了。他死后,全家人经历的艰辛苦难,甚至还有种种歧视白眼,全部清晰得好像白昼下的景物那样历历在目。难道这些都是“英雄”的家庭所必须忍受的吗?
可是,妈妈对女儿的抗议没有知觉,她那衰弱的身体好像被注入了一种来自太空的神奇的激素,突然变得精神焕发。她在床上指挥女儿:“你把木箱上面的那只纸盒拿开,然后打开木箱,从里面找一只小匣子…… ”
“姆妈,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好不好?”阿莲不得不明确地表示出自己的意见。
“不,我要说,要说的。”妈妈固执得像个孩子,“有些事,我过去从来没说过,总觉得你们小,不懂事。可是现在我的日子也不多了,如果现在不说,也许永远……永远就埋葬在土里了,和我的骨灰一起……到那时,你就是再乞求,也不会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姆妈……”阿莲咬了一下嘴唇,悄悄望了望文静。是的,如果不是文静在,她会扑上去,搂着妈妈的脖子哭起来的。可现在,她使劲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楚的浪头咽下,眼圈红红地望着母亲,“姆妈,弟弟也不在,你真要讲,等弟弟回来再讲也不迟!”
“阿莲!”母亲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空中抓,阿莲忙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母亲一把将它握住。她握得那么紧,让阿莲感到疼痛和害怕:“姆妈你怎么了?怎么了?”
母亲摇摇头,两滴沉甸甸的泪珠从眼角渗出,像历尽终生磨难的河蚌吐出了它最后的珠子一样:“阿莲,我的女儿,今早晕过去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振新了,没想到阎罗王心肠软,又把我送回来了。可是振新他……到现在也不回来。我……我当然在等他,可我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等到他。要是振新有个什么意外,我肯定也活不成了。所以我要讲……文静也是懂事的好孩子……我……要是见不到振新了,你们要把今天我说的话都告诉他。”
她说完就放开了阿莲,把两只手撑在床沿上,伸出脚在床下摸索,好像在寻找自己的鞋子。可是她的胳膊在哆嗦,她的腿也在哆嗦,她的浮肿的额上渗出一层虚汗。那汗混合着眼泪,像小溪般顺着脸颊流。阿莲赶紧扶住她:“姆妈你坐好你坐好,我去拿!”
现在阿莲麻利地捧出了一只红漆小匣子,上面还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振新娘把手探到枕头下面,拿出来一把小钥匙——它长久地躺在那儿是为了随时准备开启这匣子。于是锈涩的锁“嗒”地开了,匣子也掀开来了。
在文静看来,这个过程确有一点儿神秘,很引人入胜的,就像在童话里敲开吉卜赛女人的硬壳果一样。可硬壳果内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金马车和华丽的衣服,而是一小撮黑土。那么,这只红木匣子里呢?
小匣子里几乎是空荡荡的,除了一叠信、一张发黄的油印小报之外,还有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集体照,一群男男女女,排成一行站在一座小山坡下,一律赤着脚,挽着衣袖,看起来如兄弟姐妹一般,但脸比绿豆还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另一张是一寸见方的报名照,照片上的男孩也就振新这样的年纪,眉眼酷似振新,但更加英气逼人,虽然衬衣的领子有点皱——想必这就是阿莲和振新的“英雄”爸爸了。
说实话阿莲很失望。虽说这张照片她从来没看过,作为爸爸留下的唯一影像也十分珍贵,但它并不能说明什么。至于那叠信,已经听妈妈刚才讲过,而那张油印的小报,她不但早就“拜读”过了,还拿给弟弟看过。小报上说的,她早已烂熟于心:爸爸顾维荣为了救一头牛而被洪水淹死的事。一个荒唐年代的荒唐故事,听起来令人心酸并且可笑,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所以她没去看小报,而是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替妈妈擦拭了脸上的汗和泪。
文静见到这两样东西也有点失望,但她想藏在硬壳果里的黑土人们起先也不知晓它的重要,所以她仔细看过照片以后,又认真地捧读那小报。
文章很短,遣词造句也跟时下的文章不同,读来让人摸不着头脑,还像被截去一段似的。当然所描述的事实,是一目了然的。她读过以后,心里的感觉怪怪的,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当她那双清纯的眼睛从散发着霉味的黄脆的纸上抬起来时,语言像被枪弹惊吓的麻雀一样从栖息的枝上飞跑了。她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伯母,这是真的吗?”
振新娘沉静地点点头,表示小报上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她又说,“振新他爸爸在救起那条牛之后,突然看见浊浪翻滚的水面上,有个黑黑的小脑袋一翻一翻,显然是个孩子。这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两只手扒在一棵老树根上直喘气,身上一个劲打哆嗦。可那孩子的情况更危急,眼看就要被急流卷去,许多人在水边惊叫,伸了长竹竿去够,又够不着。振新他爸爸赶紧一转身,朝孩子游去。他游得非常快,如果那是奥运会,简直能够得世界冠军。其实他的游泳技术很一般,这我知道。很久以后我一直不明白,在那一刻,他已抱着老柳树哆哆嗦嗦喘成一团的时候,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一个转身,那么优美、迅捷,仿佛银光闪闪的一道弧线,朝那个孩子飞过去?连村民们都说,那个瞬间,好像就是天神降临。他一下子就把孩子抓住了。可是接下来就惨了,也许他缺少救人的经验,也许人本来就比牲口难弄,反正,那孩子拼命挣扎,在水里好像打架似的,拖得他往下沉,没法往前游。有好几次眼看就要沉没了,但他始终把孩子托在上面。后来孩子总算得救了,可一个浪头压过来,他就不见了。再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一夜以后了……”
“姆妈!”阿莲的一声喊叫打断了母亲,她脸色发白,满眼闪着困惑,“那为什么报道上没有,没有讲爸爸后面救孩子的事?”
“好孩子,这就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振新娘伸出手,在女儿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你爸爸救的那个孩子,是村民老刘家的儿子,三代单传的独根苗。开始他们感激得不得了,马上写了好几份表扬稿,一份送到公社广播站,还有一份送到了县里,甚至还有人说要往专区、省里报。可是公社广播站还没把稿子念完,上面就来了命令,说谁让你们瞎闹?顾维荣的出身不好,他母亲是右派分子、劳改犯,现在还关在监牢里,他救人是为了捞政治资本。这种人怎么可以宣传!公社领导吓得连忙把稿子给撤了。可是有几个搞宣传印小报的人不服气,就把播了一半的稿子拼拼凑凑印了这张小报,结果只留下救牛的那部分而把救人的一段删掉了。就这样也不容易,他们还吃了批评,不过总算是留下了一个纪念。”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对爸爸的侮辱!姆妈你为什么不告他们?为什么不?”阿莲气愤地大声叫起来。
“傻女儿,”母亲摇摇头,发出了一个比哭还凄惨的微笑,“告什么呀,这又不是冤案,又没有受到诬陷,只不过没人理你,没人表扬你罢了。再说,姆妈去找谁告呀!当时你那么小,你弟弟还在肚子里,要不是你们,姆妈也跳到河里跟你们的爸爸去了!”
“姆妈,好姆妈!”阿莲叫了一声,泪水就像夏天的急雨一样哗哗落下。她扑过去紧紧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好像生怕妈妈还会跳到河里去似的。
“姆妈姆妈,”她喃喃地说,听任眼泪不顾体面地在脸上横流,“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明白,你养大我们吃了多少苦头,现在才晓得,我并不明白,并不明白啊!”
母亲抚摸着女儿毛茸茸的头发,板直了她的身子:“阿莲,姆妈吃多少苦头都是应该的,否则就对不起你们的爸爸。要晓得,你爸爸为了你,为了振新,把命也搭上了。”
阿莲眨眨红红的眼睛,有些迷惑地望着妈妈:“难道爸爸不是为了救小孩,救生产队的牛才……牺牲的吗?”
“是的,不过——”妈妈犹豫了一下,“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奋不顾身地跳到河里去……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你,为了振新啊!”
阿莲越发疑惑了。她觉得妈妈的话简直莫名其妙,妈妈的神情也很古怪。她连忙摇摇妈妈的肩膀:“姆妈你不要瞎想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弟弟很快就会回来的。”
妈妈伸手拍拍女儿:“傻孩子,你以为妈妈想振新想偏心了吧?不会的,妈妈的脑子清醒得很。不过那个过去的年代,确实把人的脑袋搅得有点……有点那个——那时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回城了,可因为你爸爸的出身问题,我们两个回不去。你爸爸说就算我们自己倒霉,一辈子当农民也罢了,可孩子怎么办?就这么当目不识丁的农民了?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他是书香人家出来的,祖上是医学世家,不晓得哪一代的先祖,还当过明朝皇帝的御医呢。他身上流着知识分子的血,并且无论这知识在当时有多么臭,他还是想要他的后代有知识。可这样的愿望几乎看不到有实现的可能。直到那一次山洪爆发,洪水卷着泡沫和草团,呼啸着奔腾而来。村里大人哭小人叫,大家都只顾自己逃命。可他却兴奋得摩拳擦掌,眼睛发亮。他悄悄对我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要是表现好,受到上面的表扬,我们的命运就会改变了。也许我们的孩子就会到城里去上学,在城里受教育……说实话我当时非常害怕。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拖住他的胳膊说,我们命不好,不能回城就算了,只求现在能活在一起。当时风大、雨急,村里已经乱成一团。大家都扶老携幼争着往高处撤。可是那浸透了雨水的泥路非常难走,一只脚踏下去的时候,它就深深地陷进泥里面去了,如果再要拔出来,必须花很大的力气,而身体也跟着东倒西歪。我怀着振新,反应厉害,抱不动你。阿莲就扯着我的衣角,没走几步已经跌成了泥冬瓜,放声哭喊:‘爸爸抱我,爸爸抱我。’他一把抱起你,还在你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在这个刹那我看出了他的犹豫。是的,他怎么忍心撇下我们?怎么不想保护我们?我赶紧推了他一把说,快,快走!村里人都朝东去了,我们也往那边去!可突然间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说不,不,我的孩子不能像蚂蚁一样在烂泥路上爬,他们一定要上城里最好的大学!他说完扭头就走了。我抱着你追他,眼睁睁看着他往水里跳……就这样,他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抓住女儿的一只手,嘴角不停地抽搐,两片像枯叶一样的嘴唇一张一合,急促的喘息伴随着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发出来:“阿莲,姆妈对不起你,让你小小年纪就辍学;要是振新……有个什么意外,我……我怎么对得起你们死去的爸爸啊!”
“姆妈,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振新很快就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的呀!”可怜的阿莲,心里又急又痛又害怕,不知道怎样安慰妈妈才好。她把好几个枕头垫在妈妈的背后,又取来小瓶的风油精给她嗅,希望能使她的呼吸顺畅。
但是妈妈却握紧拳头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还伸出一只手撕扯着原本已经很稀疏的头发:“都怪我不好,我这个病身子不好!连累你,连累振新!老天爷,你就让我早点去了吧!阿莲,要是有一种药能让我爽气地走就好了,不要再拖……”
“姆妈,姆妈呀!”阿莲扑到妈妈的怀里,痛苦的叫声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撕裂了——不,撕裂的是她的心,“姆妈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文静直挺挺地立在屋子中央,时间仿佛静止的大海,突然停顿了。在宇宙永恒的背景上,住在这间小破屋里的一对穷苦的母女向她展现出这一幅终身难忘的感人的画面:母亲拥着女儿,女儿抱着母亲;是最沉重的悲恸也是最深切的幸福。命运曾经向她们发动了残酷无情的掠夺,但是并没有夺去全部,还给她们剩下了最后的一丁点——是的,仅剩下一点儿;不过这是最弥足珍贵的一丁点儿——血脉相连的亲情,无私忘我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