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期一早自习的铃声穿越长廊,清脆地回响在每一间教室的时候,高一(3)班顾振新的座位是空着的。像振新这样平时沉默寡言又不合群的学生,当他在的时候,就跟不在差不多;所以当他不在的时候,谁也不会感到少了他。
如果缺席的是班长王睿,那就不得了了,首先陆漪会惊乍,紧接着全班都要轰动。
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就像太阳,万物都围着它转;有的人却很渺小,就像灰尘,谁都不在乎。
文静这样想着,悄悄叹了口气,体会着一种悲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太婆。
但她还是不时朝门口张望,甚至有意无意瞅一眼窗外的操场,看那儿是否有振新匆匆忙忙的身影在奔来。
但每次她都失望地垂下头,让柔滑得像水一样的长发,遮住半个秀美的脸蛋,让人感到她正专心于课本上的一连串公式。
她又想,在这个世上,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并不是仅仅自以为重要的人才重要,自以为不那么重要的人也是重要的——这话有点儿不通,谁会“自以为”不重要呢?这个“自以为”其实是别人强加的;而这个“别人”,则是最让人轻视的群体。
比如灰尘,人人都以为它微不足道,可是没有灰尘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没有灰尘就没有微生物;没有微生物就没有生命。
那么,顾振新呢?
应该说,这样提问是愚蠢的——难道我们不懂得磁力吗?磁力,一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奇迹!没有磁力,就没有电,就不会使我们人类的生活发生革命性的变化。然而,当它没有被发现之前,决不比一粒灰尘来得具体和实在,更不比一堆篝火、一块烤熟的肉对人类重要。可是现在我们知道,最小的原子和最大的世界,都少不了磁力;地球是块了不起的大磁石,地壳内部的液态金属形成强大的磁力。如果没有地球磁场的保护,人类将像无助的羔羊被烈火烧烤那样,无奈地接受来自宇宙的核辐射,我们会患各种可怕的疾病而死去。而这就是磁力的重要。
当然,振新和磁力,本来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联系在一起,怎么也有点牵强,至少是缺乏逻辑性的。可是在少女文静看来,逻辑学可远不如一首诗或一支歌来得可爱。不过振新可不是一首诗——当然不是诗,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同学!他的重要性,对文静的吸引,也许可以用某种磁性的力量来比喻。
不过文静自己对这一点并不十分明确。她有点讨厌自己胡思乱想,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课本上去。所以,她尽量克制,命令自己心无旁鹜地沉浸到—连串复杂的演算中去。
早自习很快结束了,甚至第一节课也上完了,可振新还是没来。
文静投向那个空位的目光变得忧虑——这种忧虑越来越清晰,但并不仅仅为了振新,还为他的妈妈。她到他家里去过,看见过那个憔悴衰弱、同时又温和善良的妇人。她在一见之下就喜欢她了。她觉得这位母亲身上有一种品质,或者说是内在的气质,一种不被贫病所遮掩的光辉,也似磁性,在吸引着她。她是那么同情又那么尊重她;她真希望她的病能好起来,所以也更害怕她会死去。振新的缺课使她担心他的妈妈出了意外,但这又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话。
第二节课过去了。现在是课间休息。许多同学向操场跑去,抓紧时间玩玩球,蹦蹦跳跳,对于发育中的年轻肢体来说,这十分重要。而文静则有点儿发呆。她懒懒的,不想动。窗子外面,上午十点钟的阳光,在红砖墙壁上,在浓绿的梧桐树叶上,在每一粒金黄的细沙和盛开的红蔷薇上闪耀。文静眯起眼睛,感到好像有一些灰暗的云彩,正从已逝的岁月里飘然而来。它们饱含着湿漉漉的沉重的水份,只要轻微的触动就会变成滂沱的泪雨降下。而这正是她的天空,晴朗的日子里也永远有乌云飘过。所以她宁可在晦暗的日子里渴望明媚的阳光,或者,宁可为别人的事而伤感;因为这样可以使自己一颗受伤的心受到慰藉。
可是,女孩,年轻秀丽又文静的女孩,她的心里究竟有什么创伤呢?
文静的心真是深不可测。无论聪明的陆漪还是帅极了的班长,谁都无法窥见她深藏心中的秘密。他们都觉得她有点忧郁。
是的,她是忧郁的。而这一天的课程结束时,她更忧郁了。王睿走到她身边,拿给她看一幅精心设计的准备发往泰坦星的电子邮件图案,请她提意见。如果她对此表示兴趣的话,他就会邀请她一起参加设计,并且告诉她,这个图案本来就是按照她昨天提供的构想画出来的。所以,可以说本来就是她的设计——假如她夸奖他的话,他就会这么说。当然他还要跟她讲一些别的话,一些优雅的、幽默的、充满智慧的笑话……他都在心中准备好了,就像一只宝葫芦,只要掀开盖子就能看到里面丰富的笑料,足以让一个忧郁的女孩开心。
但是文静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她只抬了抬眼皮,目光在装饰得雅致而漂亮的图案上停留了一秒钟,就推说头痛,独自走开了。
陆漪在旁边捂着嘴吃吃笑。不过,当班长悻悻地转过脸来望着她时,好像卡通片突然变幻,她不笑了,还有意扭过头去,跟大宝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而突然间,她又睁大了眼睛——她睁大眼睛笑着,目光像放电一样闪闪发亮,一跳一跳奔过来:“给我看,给我看看!”
大宝也跟过来抢着要看。文静听着身后笑作一团的声音,皱起了眉头:看看,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许多人在无忧无虑地欢笑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却在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当然,如果正像一首歌中所唱:“好人一生平安”,而坏人才受惩罚的话,那倒也情有可原——可事实上这样的结局往往只存在于古老的童话故事里。
“一个冷漠的白雪公主,像雪一样冷漠。”陆漪在她背后悄悄嘀咕。她没有听见。的确,这样的话可以不必听,因为她的心并不是雪和冰块。她的心**而柔软,并且常常像古老的炉火一样温暖地燃烧着。所以她不能理解班级里的同学对振新的缺课无动于衷。她以为他们才是冷漠,真正的冷漠。
她出了校门,慢慢走上城墙,希望能在这里与振新不期而遇,就像UFO飞越古城时的那个黄昏。
夕照下的古城尽收眼底,但是没有那个眼睛墨黑、头发墨黑的少年。他真的像一粒灰尘,在狭窄街巷的缝隙里,在老式屋顶的瓦楞上,在高楼幕墙的反光中,在淼淼运河的波浪间消失了。
她想她应该去他家里看一下,但又想也许他们家有些意外的事,现在去正是晚饭的时间,人家会很尴尬的,不如像那天一样,回家吃过晚饭再去。
不料晚饭后妈妈为她新请的钢琴老师来了。钢琴老师是妈妈过去的同学,现在是很有名气的一所音乐学院的教授。其实文静还是很喜欢音乐的,如果不是妈妈在张罗,走马灯一般为她到处请名师指点的话,她会很自觉地每天去弹上那么半小时的。可现在她宁可让琴盖上布满灰尘,也不去碰一碰。不过,妈妈为了炫耀女儿,一定要她弹一段巴赫的“春”。她心不在焉地把“春”弹得一塌糊涂,糟糕的旋律自指尖流出,一派“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惨象。可是妈妈不动声色,钢琴老师也微笑地点头,仿佛称赞的样子——这就是教养,或许可以说是虚伪,她想。
钢琴老师没有指责她,却自己作了示范。而这样一折腾,时间就晚了,等到人走茶凉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十点钟以后再到一个男生家里去,这跟文静自己所具有的教养有点不相称了。
所以这个晚上她就没有去找振新。第二天早晨,排队做广播操的时候她迅速打量了一下男生的队伍,还是不见振新。做完操,同学们往教室里走去,她落到了最后。就在这时,她看见振新的姐姐阿莲正穿过操场,急急忙忙奔过来。阿莲苍白的瓜子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眼圈黑黑的——不是为了漂亮才涂的眼影,而是一夜未眠的结果。阿莲气喘吁吁地说:“文静文静,我家振新有没有来学校?”
文静惊讶得瞪圆了眼睛,连红润的小嘴也张得圆圆的:“顾振新从昨天起就没来上课呀!”
“可是他……”阿莲的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像风中的一张纸片,“昨天早晨,他是背着书包出门的。我和妈妈都以为他去学校了。可是直到天黑了他还不回家,我要上夜班,就把饭给他焐在锅里,还留了张字条。我以为学校里有事耽搁了,或者他跟同学在一起,也没在意。今天清早我回家,妈妈告诉我振新一夜未归,说着就晕过去了。我赶紧去街道医院请医生来打针、抢救,她才缓过气来。这……这可怎么办好?要是振新今天还不回来,我妈妈她……她就要撑不住了。”
阿莲一面说,一面用一只手紧紧捂着嘴,使自己不致哭出声来,以保持在文静这个小妹妹面前的体面。可是泪水还是不停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她已经没办法控制,因为她在妈妈面前压抑得太久了。
此刻,文静的心里难受极了。既难受又后悔,后悔昨晚没去振新家。她恨妈妈,恨钢琴老师……可是她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纸巾,给阿莲姐姐擦泪:“我陪你去找江老师吧!”
在江老师面前阿莲已恢复了镇静,虽然那双酷似弟弟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本该属于少女的无忧的欢笑早已变成了锁在浓雾里不可见的风景了。江老师听文静介绍说这是顾振新的姐姐,到学校来找顾振新的,她立刻显出了不安的神色:“真抱歉,我刚接这个班,对班上每个同学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昨天又去参加市里的一个会,跟别的老师调了课。今天来上班,听说顾振新还没来上课,就想着跟家长联系,正准备给你家打电话呢,可查不到号码。你来得正好,先把电话号码告诉我,以后有什么情况就可以及时联络。”
“电话?”阿莲摇摇头,似乎还想笑一笑,可是她只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作为一种礼貌的表示,流露出来的笑意是苦涩的、无奈的,“我们家哪有什么电话啊!”
江老师“哦”了一声,同样出于礼貌,她掩饰了自己的意外,但同时又更加注意地打量了这位自己学生的姐姐——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弱,还不及她弟弟高,她脑后那根毛茸茸的长辫子就使她不胜重负了。可是她的眉宇间却有一种跟她年龄不相称的坚毅成熟的表情。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顾振新失踪前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江老师关切地问。
“没有啊——”阿莲皱着眉头,拼命回忆,“弟弟从小就很懂事,他除了上学,就回家用功,空下来帮我做家务,照顾妈妈,这就够他忙的了。我们家连电视机也没有的,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到街上的报栏看看报,偶然从旧书摊上买几本旧书、旧杂志回来……”
“那么,他平时爱跟些什么人交往?”江老师又问。交友不慎,是青少年中经常存在的一个问题,许多比她年长和富有教学经验的老教师都提醒过她。现在她也不得不提醒阿莲。她想如果顾振新因为受了一种什么诱惑而出走的话,那么肯定和他结交的朋友有关。即使报到公安局,人家也要了解的。
“不,弟弟非常老实,从不结交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阿莲一口咬定。想了想,她又补充,“事实上他根本不交朋友,可以说……他没有朋友。”
“别、别这么说。”江老师怜惜地拍了拍阿莲的肩膀。她想这个姑娘也许比自己还小,如果不是特殊的原因,她不会作为家长的角色到学校来报告这样严重的事情的。
“既然顾振新来到我们这个班级,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都是他的兄弟姐妹,”江老师说着转过脸来,亲切地微笑着望望文静,“难道你不是顾振新的朋友吗?”
文静的心里暖洋洋地感动起来,她连忙点头。
江老师指指自己:“还有我,我也是振新的朋友——一个大朋友、大姐姐,我们都会帮助他、找到他的。你不要紧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江老师一面说一面把阿莲安顿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又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
其实,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阿莲还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她真是又饿又渴又累,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那样身心交瘁。不过,现在无论怎样的珍肴摆在她面前,她也咽不下一口的。而江老师的白开水,倒给了她一些温暖和滋润,她端起水慢慢喝了几口,冰凉的手和脚开始暖和。
江老师说:“文静,你先**室上课去,我和顾振新的姐姐好好谈一谈。”
文静听话地走了。这一刻她觉得真喜欢江老师。江老师真好。
“也许,那天晚上,我不该打他一巴掌。”文静走后,阿莲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不由得深深垂下头。
“为什么?”江老师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选择字句,以免刺伤了阿莲,“是他……惹你生气了吗?”
阿莲低着头,又用力摇了摇:“不,不,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他不小心把给妈妈买的药弄丢了,我以为他在外面乱花钱,就打了他。可是……”
她双眉紧蹙抬起头,竭力回忆那晚的每个细节,可依然想不出引起振新出走的任何蛛丝马迹:“可他还是向我保证,以后要好好读书,好好争气的呀!他从没露出过不愿上学的意思,怎么会……逃学,并且连人也不见了呢?”
她不住地叹息,自己责问自己,可是得不到回答。江老师想了想:“刚才你说打他一巴掌的事,发生在哪一天?”
“就是飞碟飞过古城的那个晚上——”阿莲不假加索地脱口而出,“那个晚上又是风又是雨,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我也真是昏了头了!”
江老师若有所思:“第二天,我给大家讲关于宇宙的一些知识,顾振新也还在,既没迟到也不曾早退……”
她也在竭力回忆,那天振新说过什么话,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因为这是振新逃学的前一天,搞清楚这些情况,有助于分析这孩子的思想轨迹,追踪他的去处。
她拼命地想,全班所有同学的音容笑貌几乎都在眼前,可是唯独没有顾振新。他似乎一句话也没说过。
“那么,振新回家以后,有没有跟你们讲过学校交电脑班学习费的事?”江老师终于想起了那天上完课以后的最后一幕。
“没有啊!”阿莲茫然地回答,“什么电脑班学习费?从来没听他说过,要交多少钱?”
“二百元,”江老师犹豫一下又说,“还有学费……”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的年轻好听的嗓音无缘无故地低弱下去,好像力气不足似的。是的,尽管她对她的学生的家庭还不太了解,她已经**到她说的这些钱数,对这个学生的年轻的姐姐来说,是有点残酷的。
果然,阿莲瞪着江老师半天没出声,好像在盘算着这两笔钱,又好像不是。那痴呆木然的表情把江老师吓了一跳。江老师推推她,她也不动。突然,她眼睛一眨,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弟弟,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心了!”
“你明白了什么?”江老师急急地问。
阿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告辞,说是要去找弟弟。江老师忙又问:“你去哪里找呀?”她还是不回答。江老师只好说:“那么你认为,顾振新是为学校要交费的事出走的吗?”
阿莲不停地擦着眼泪,洁白的牙齿咬紧了苍白的嘴唇。突然她转过身,一把抓拄了江老师的手,抽泣着说:“江老师,求求你跟学校说,学费,我们会交的;电脑费,我们也会交的。我弟弟一定会回来上课的。你们不要报告公安局,不要……闹得沸沸扬扬,我会找到振新的。”
“好的好的,”江老师也觉得鼻子发酸,她也握紧了阿莲的手:“你放心,我会帮助振新,我们都会帮助振新的。”
“振新……”阿莲舔舔流到嘴唇上的泪水,那是又咸又涩的液体,但她把它咽了下去,“振新是我的好弟弟,昨天早晨,他离开家以前,还替妈妈做好了饭,把地扫得干干净净,把我和妈妈的衣服都洗了,晾在绳子上 ……振新,姐姐真不应该打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