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浴火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13:42

又是习俗和规矩。刘强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边火葬的柴禾也已插满了一个大坑,棺木就停在坑边。“都”双手合十,开始为死者念经。刘强依然听不懂经文的内容,但依然觉得那诵经声有股暖洋洋软绵绵的催眠意味。只不过太阳被乌云遮挡住后,从坟地里刮来的风是阴冷的。这阴冷不是冬天雨雪对肉体的侵袭,而是一种穿心透骨的死亡的恐怖。

刘强在寒颤中放眼墓地,所有已故亲人的身影从他脑海掠过。他觉得自己已无法判断,眼前那遍布墓地的低矮坟包里埋着的,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还是他的挚爱亲朋?抑或这就是翠寮的废墟、他理想的残骸……埋葬了,一切都埋葬了。他不知道展现在眼前的是地上的坟,还是自己心中的坟。他低下头去,只见几条黑色的蚂蝗,在不远处的坟头上一伸一缩地蠕动着。他伸手捂住了眼睛,但捂不住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忽然又想到了玉哨。玉哨啊,今天我来送你的阿姐最后一程,可是你……我亲爱的妻,怀了我的骨肉的妻啊,我连送你一程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一阵接一阵的阴风叹息着,从他耳边吹过。“都”念完经,人们就手握蜡条,围着棺材转了起来;他也迷迷糊糊地跟着转。透过朦胧的泪雾,棺木在他眼中显得无比巨大,似乎它已占满了天地间所有的空间……这使他悲哀到了极点:“仁慈的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睁开眼睛看看你创造的这个世界吧,难道你已经厌倦了你的儿女,你要把他们统统抛弃,装进棺材?”

温暖是突如其来的。伴随着暖意的,还有呛人的烟味。他抬头一望,只见被一匹白布紧裹着的依拉娟的遗体,已经安然仰卧在柴堆上了。一团团黑烟漫过她的身躯,朝天空扶摇直上。

那股烟慢慢变淡、变浅,最后化成一缕白色的轻烟,消散在天穹下。而与此同时,那火——初起之时还有些不安,有些羞涩,试探般伸出橘红色的小舌头,在这具女神般庄严的白色躯体上吻了几下,怯怯地、温柔地,好像青涩男孩的初恋一样。但转瞬之间它就狂烈起来,烈焰在整座柴堆上奔腾跳跃,喷发出横扫一切的气焰。

环顾四周,刘强见妇女们已经离开,送葬的队伍只留下几个负责烧火的男子了。他们拿出酒来互相传递着喝。刘强也喝了一口。他的脸色已被火烤得红彤彤的了,一口酒下肚,心中也如着了火般的燃烧起来。

喝过酒的人个个都拿起一根青绿色树枝,在自己身上拍打。刘强顾不上拍打。他直挺挺地立在火堆跟前,他的眼里只有火——

火啊,你是生命源头的能量;你从天上来,你在地上烧,你悄悄地藏在人的心底里面。一个心里没有火种的人是死的,没有生气的,即便活着也如行尸走肉。但火是热情;火能燃烧;火喷发出爱与恨的能量;它无畏无惧,所向披靡!

火啊,烧吧,烧吧!看那活泼泼的火苗,迈着狂欢的舞步,已将依拉娟挟裹而去。甚至人们还将棺材劈成碎块,也扔到火的怀里,转眼之间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说生命如水,那么在火的炙热的怀抱里,它也即刻蒸发升腾,进入了浩渺的太空,而自由也随之降临——这就是人类灵魂的归宿么?

那么自己呢?

刘强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在滴水洞前,艾蛟无意间说出来的几句话——于是熊熊燃烧的屏幕上,又有一幅壮丽的画面生成了。那些静坐在广场上的孩子们,也跟当年他与阿潘策划逃亡时差不多大吧!历史又进入了一个新的轮回。也许前进是螺旋式的,说不定一个重估价值观的新时代就要到来了。我的多灾多难的祖国啊,我亲爱的同胞啊,也该浴火重生了!想着,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太过悲观。留下来,与奔奔、玉香在一起,生活即使平凡,只要心里有火,有温暖,就有希望……

一颗心似乎又振奋起来了。他仰视前方,只见烈焰直直地朝天上窜去。天上的乌云,一团追着一团,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先是在边上显出了一圈红。渐渐地,那红变幻着、扩展着,很快就把乌云染成了红色;继而整片天空全都红了。而那层层叠叠、浓浓淡淡的红云在红色的天幕上俯仰起伏,奔腾追逐,似有呼啸的人隐于其中,似有发烫的血雨一滴滴落下……这诡异的景象令他神智发懵,心头发颤。勉强定神环视四周,他发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守着孤零零的余烬未灭的火葬堆。

这天晚上,因为老象寨有人来请奔奔看病,玉香就跟着奔奔去了,说办完事马上就会回来的。

刘强独自躺在依拉娟这幢有着仙人掌围栏的竹楼上。由于这两天的忙碌,他身体极其疲惫,可一闭上眼,那火葬堆上的红云就又笼压下来了,莫名的忧虑和不安也随之降临。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渐渐地也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刘强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呼小叫地喊他:“刘哥,刘哥!”

他还以为在做梦,勉力地睁开眼,竟见艾蛟满头大汗地立在床前。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刘强仍然有些迷迷糊湖,觉得自己还未完全睡醒。

“我是海龙。天还没亮。”对方回答得很明确,“不过,兄弟,出事了,出大事了!”

艾蛟说着又连声催促:“快点穿是上衣服起来,我马上送你走!”

刘强的心一惊:“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艾蛟急得直摇头,“不过,这一回我罩不住你了。” 

“你不是有钱嘛?”刘强想起艾蛟夸下的海口,心里好笑。

“嗨!这回不是钱的问题了。到了这当口,钱也没用了。”艾蛟神色十分紧张,“北京的学生出事了!本来,这和你没丝毫关系,但不知怎么搞的,刚刚得到消息,老哥的名字也上了州里嫌疑人的名单。边境线马上就要封锁了。一封锁,你这样的人就出不去了。咱哥们一场,我不能眼看你出事不是?所以搞了辆车,连夜紧赶慢赶开了来。我告诉你,明天一早边境要换防,得趁换防前我认识的人当班,送你出去。”

政治上的风云变幻,刘强很是领悟。他一听就知道艾蛟说的是真话,决无加害他的意思。于是他一骨碌跳下床,忙忙地抓起两件随身换洗的衣服,连同洗漱用品,一古脑儿塞进挎包,抬腿要走,忽然又站住,取出纸笔,匆匆写了几行字,算是给玉香夫妇的留言;接着,再从口袋里把这些日子用剩下的一叠钱掏出来,拿纸包上,统统压在枕头下面。

艾蛟在旁看得好不耐烦:“现在谁稀罕你这一点钱?再说你自己身无分文出去了怎么办?”

刘强也不辩解,很安静地上了艾蛟的车。

“唉,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艾蛟一边嘀咕,一边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唉——今天走得急,忘了多带钱,就这么几张零碎票子。”艾蛟把一叠零钱塞到了刘强手里,“你记住,只要风头一过去,我就会到摩拱玉石市场去找你,以后我们还要在一起干的啊!”

夜茫茫,路迢迢,吉普车沿着芒果寨前面的大路,快速颠簸而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