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魂之歌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14:38

也许是命运的戏弄,刘强又一次在梦幻中看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大山像一群巨人,以隐秘的语言互相说话;星星在天空分娩,生下绚丽夺目的绿宝石;月光像屋顶,覆盖于一片峡谷之上;而狼,成群结队地在荒原里奔跑、撕咬,抓挠着彼此的皮毛,咀嚼着同类的血肉、骨头,眼珠像绿色的水晶球在地上滚动,那些血腥的嘴巴以机械的速度啮食着原野的绿草和鲜花、地壳上一切厚厚的植被……他甚至还听见了它们狂妄残暴的呼叫:我们要把这颗蓝色的星球用牙齿咬遍,用血水洗遍,把它重新变成一块冰凉的石头,重新回复到宇宙黑暗的母腹,像盘古尚未开天辟地、混沌的星云有如上帝的眼泪般飘浮在无始无终的空濛间!

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依然习惯性地伸手揉着自己肿胀的眼皮,还是像孩子一样的姿势。亚热带丛林里的蚊子,也同样在他身上吸过血又注射了毒汁。他举目四望,眼前的景象也似曾相识——夕阳西沉,晚霞正以其最后的狂热泼洒下来;山像受伤的巨人,高昂着血流如注的头颅,漠然地挺立着;而烟尘般的昏暗已在高山峡谷、起伏的林莽间漂浮,像一些富有灵性、不怀好意的小蛇,柔软地无声无息地游动着,要把白昼残留的亮光舔得一干二净!

他竭力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而这梦又是怎么回事?

刘强抬头望去,那硕叶编织的天幕,宛若青苍的穹隆,笼压着他的记忆。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刚刚从云南那边逃出来,但那是一个什么单位呢?是劳改农场,还是一个普通的傣族村寨?不,不对呀!自己的老家好像不在云南,云南也只是他逃难流浪过的一个地方吧?可是不管怎么说,既然逃出来了,现在又要往哪里去呢?这时他似乎听见脑子里面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这是命运的昭示吗?

这样想着,后面的句子又接踵而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看身前身后,林海茫茫,根本就是无路可走的意思。果然是命运的安排。

下面还有什么呢?噢,这是李白的诗《行路难》里的句子。难道他李白真是“酒中仙”,能在一千多年之前就算准了我今天的命运?他拧起眉头努力想,似乎把这首诗里的句子统统想了起来,就知道自己现在该向何处去了——

“闲来垂钓碧溪上,勿复乘舟梦日边。”

这不是让我不要再做白日梦,每天坐在河边钓钓鱼,去过闲适的生活吗?

我以前在做白日梦吗?

蓦地一惊,啊,他忽然清醒过来,记起光阴的确已经偷走了自己十几年的青春——在这十几年里,他是结结实实地做过一场白日梦;这次是数日前被艾蛟送过边境来的。

那么,如今究竟要到哪里去?是继续“梦寻”,还是真的知难而退,去寻求一种闲适的生活?然而过闲适的生活是要用钱来买单的,我有钱吗?于是,他下意识地拎起自己仅有的那只挎包,兜底一倒,却不料“啪”的一声最先落地的,是一本红封皮的《圣经》。

随着《圣经》翻开的书页,还飘飘忽忽地落下了一张纸。

他拣起那张纸,拿在手里一看,发现上面有用钢笔抄写的泰戈尔的一组诗句: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没有被狭小的家园的墙壁隔成片段;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没有沉没在积习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灵是受您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

思想与行为——进入那自由的天国。

我的父啊,让我的国家觉醒起来吧!

                                    

又是一支白日梦的歌!

读了一遍之后,他觉得既陌生,又茫然——《圣经》里怎么会夹了这么一组诗?什么时候夹进去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可看那字迹,分明又是自己的,一笔一划都工整有力,显然当初是用心抄写的。毫无疑问,他把《圣经》交给太阳牧师时,诗已经夹在里面了,是太阳牧师替他保存了下来——这的确也能证明,他真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过去”,有文字为证。唉,那个脸膛红红、身体壮实的太阳牧师,也实在可爱。老人家这么做的用意,想必是激励自己还要去为寻找那些白日梦而奋斗吧。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他心里便有些激动,但是随即又笑了,是无奈的苦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生在这样的一个星球上,我到哪里去找泰戈尔的那个天国呢?

他叹息着,把刚才从挎包里倒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拣回去;拣到一张报纸时,“外星飞碟降临缅北,中国知青与小绿人接触”的内容又赫然入目。一愣之下,他又把那一篇报道读了一遍。奇怪的是,他不像当初那么反感和愤怒了,平心静气地仔细回想:那天不可思议的红雾、红雨,不可思议的火球……一个念头劈开混沌,照亮了思绪——那只灵动可爱、聪慧异常的绿绿,也许真的就是来自外星的使者 “小绿人”吧!被这个念头所鼓舞,他突然觉得有了前行寻找的方向——到山青人那里去!

从老缅的监狱里出来后,他自以为所有该去寻找的地方都去过了,怎么就忘了山青人那里呢?

事实上,当初那一切,如果是美国人一手操纵的,实在也没有必要把翠寮里的人统统杀光啊!特别是像陈太太、玉哨这样的女流,即使被俘了,也没必要杀她们啊。没杀,她们去了哪儿呢?连陈太太在密支那的别墅都易主了,难道他们(还有陈团长和他的战士们)都去了台湾了?不可能啊!陈团长要是愿意去台湾的话,早就去了嘛,不会等到这时候。

似乎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被外星人的飞船掳走了,或者竟被摄到了山青人的部落里去了?!

那山青部落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他们是很久很久以前,途径地球的外星人被困在此,回不去了;以后代代繁衍,形成了这个部落。所以他们如此看重那神秘的宝贝;所以他们有神秘的绿绿,有神秘善良、一往情深的嘎德公主……但是,他们的物质生活为什么这么落后?也许,宇宙间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不一定是同步发展的,远古人类和外星人都是如此……

天已经快黑了,荒僻得杳无人迹的丛林小径,四周耸立着高低回环的山峰,山的阴影压迫下来,风传递着林莽的呼啸——可以确定,他认识这个地方,这里距山青部落很近了。

但是他完全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也许从迈出国境的那一刻起,冥冥中就有嘎德公主的魂在召唤着他。

他奋力前行,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座山坡——记忆中山青人的领地。

黄昏朦胧的微光中,展现出来的是宽阔的坡顶,它平坦得犹如城市的广场。但是,没有火把,没有人声,没有激越的鼓点和狂烈的舞蹈……有的只是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连归鸟鼓翼的微弱声息、风吹树叶的浅吟低语也听不见。

他傻子一样地愣了几分钟之后,就拔腿狂奔起来。他的耳边好似又掠过那些排山倒海般涌动着的生命之流,他的身体里好像又感受到了那一颗颗欲与星星争锋的飞扬的灵魂。可是当他再次站定下来时,一切又如风过耳,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声喊绿绿,喊酋长,喊咕噜……

可黑夜深邃无边,被岁月折叠而成的重重群山,在缄默的星空下寂然站立。一切犹如创世纪前的孤寂。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呼喊的回声——没有绿绿,没有酋长,没有咕噜;甚至也没有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骷髅!他横冲直撞到处寻找,可是不要说人,连空茅屋也找不到一间。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

他跌坐在那广场的悬崖边上——当初自己就是从这里下去取来那宝贝的。可如今一切已恍若隔世前尘,镜缘不再。他真希望那些原始的山青人能再出现在眼前,哪怕是那个凶猛嫉妒的咕噜,哪怕自己被他射死,被他割下头颅当作球踢来踢去……那骷髅在滚动时一定也在追逐着什么的吧?

星星瑟缩在寂寥的太空,上弦月撇着诡异的问号。雾蔼从谷底腾起,像旋风,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恐怖黑手,似要把他这么一个孤独的人抓住、捏碎,不露痕迹地抛洒干净……

难道自己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没有奋斗的目标和前进的方向,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朝生暮死就是它的全部?不,这不是我,这不是人;人类是有灵魂的生物……

他坐在那里,任灵魂在一片黑暗中挣扎呼喊,一直坚持到了太阳从东边狼牙般的峰峦后升起,群山褪去灰黑,显出青葱的本色,清风运载着瀑布样的曙光照射过来——忽然,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期待的冲动。他期待谷底突然射出一道绿光!不,也许不是绿光,是绿绿!他期待可爱的绿绿,或者说是那外星的“小绿人”,像那道绿光一样突然从谷底“嗖”地飞出来,扑到他的怀里……

但是没有——没有绿光,没有绿绿,也没有“小绿人”。他无比沮丧地站起来,离开山顶平坝,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来到以前与嘎德公主一同嬉戏过的那个湖边。

这条路是嘎德公主带他走过的。如今物是人非。但是湖水依然如大山的眸子,在白昼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藏着无穷的奥秘。

离湖岸不远,密密的灌木丛,依然像人的眼睫毛般向湖中投下一排排阴影;艳红浅紫的小花,依然如色彩绚丽的宝石,在湖边撒了一地。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她坐在湖边,正一朵一朵地采摘那些小花,插在自己披散的头发上。他向她走去,只见她毫无羞涩地扯掉了身上的一切束缚,纵身跃入水中。于是他也脱掉衣服,赤条条跳了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湖水像母腹里的羊水,热乎乎地、一片好意地托住了他。他全身感到一种被抚摩的舒适和惬意,好似一个回溯到生命源头的婴儿。隐约中只见那个像条褐色热带鱼般的女人,一摇一摆地在他前面嬉游,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跟着她游了过去。

一个温柔的波浪打来,前边的“热带鱼”倏然不见了。他竭力在水中寻找,但是她再也没有出现……

从恍惚中醒来,他只觉得,眼前一尘不染的空气是透明的,湛蓝的湖水也是透明的,葱茏的林木和远山都闪着晶莹透明的绿。

他跳下湖去,尽情地洗了个澡。沐浴出水后的刘强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一颗透明的水珠,里外都是洁净的,连自己的意识也被滤出了一片空白。这时他疑疑惑惑,感到世界可能刚又经过了一劫,现今也许又刚刚生成;上帝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天宇间布满了一种温柔祥和的神秘的气息。他好似听上帝在对他说 :现在世上一切劫难都已过去,罪恶不再,别再陡然妄想了。来吧,到我洁净的水里来,到我自由的天国里来吧!

刘强奇怪地摇摇头,感到不可思议:没有罪恶了,世界变成天国了。这可能吗?

“哼——”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冷笑。这是刀二羊的声音,“你知道何为世,何为界?”

刘强愣了一下,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进寺庙拜佛,老和尚讲的那些半懂不懂的话来。老和尚说:“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界’为方位,‘世’为迁流。”小时候不明白,后来上学读书,把所有跟寺庙相关的一切都斥为“迷信”;再后来又信了上帝、基督……但是这一刻他忽然顿悟。

他听见刀二羊哈哈大笑:“你很聪明;一个‘世界’,就是同一个太阳和月亮所能照到的地方——即一个太阳系。想想看,太阳照着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湖泊,还照着天上的星星,照着我们肉眼看不到的许许多多地方——这些地方该有多么大啊!但它其实只是一个太阳系。而整个宇宙,还有‘三千大千世界’呢!你一个人短暂一生的这点时间中,受到的一些挫折,不是太小太小了吗?它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刘强犹豫了一下,“可是这一点点对我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啊!”

刀二羊不理他。刀二羊继续说下去,声音充满了诱惑:“看看你眼前的湖。这蓝蓝的湖水,这清清的水波;还有长在湖里的水草,以及树根,它们飘来飘去,淡淡的嫩绿浅红的颜色,难道你不喜欢?你再抬头看看湖上飞来飞去的蝴蝶,它们生活得多么自由自在;每只蝴蝶的生命只有几个月,但是没有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拒绝生命。在生命的每一分钟,它们都快快乐乐,给你美丽的颜色、愉悦的感觉——谁又能说它们的心中没有一个天国?它们是轻盈地翱翔着的自由精灵啊!”

“可它们毕竟只能飞几个月……”

“不,它们留下了下一代。它们永远能飞翔……难道你忘了,‘界为方位,世为迁流’,那‘三千大千世界’有无限广阔的时空;甚至它之外还有无数个平行宇宙。人的灵魂是不灭的精灵,在时空中永远可以自由地翱翔……难道你不想做这样一只蝴蝶,做这样一个精灵吗?”

“我……也能飞吗?”刘强喃喃自语。

“很简单,忘掉你过去的一切,你就能像蝴蝶那样重新寻找到新的树林和栖息的湖泊,轻盈自在地飞起来,成为生生世世、永远不灭的精灵……”

“‘界为方位,世为迁流;’忘掉一切,重新飞翔……”他跳起来,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下了山,又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由着两腿的惯性来到了摩拱。

他想在这里先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此刻只见眼前人来人往,市声喧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他好像又看见了玉哨和依拉娟,两个人手挽着手款款走进了街口的一家咖啡店。一阵欣喜从平静的心中升起,他正要开口叫,却发觉人不见了。他不甘心,又追进去探头寻找。但是眼前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他只好退了出来。

终于找到一家旅馆,刚安顿好,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忽听隔壁房间里传出了由录音机播放的一首儿童歌曲《蜗牛与黄鹂鸟》,脆嫩的童声和悠扬轻快的旋律不啻是一派天籁之音。刘强不由得全身心地倾听起来: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你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刘强觉得自己一下子又重新从云端落到了地上。他以前曾无数遍地听过这首歌,只觉得好听,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它与自己的心弦产生了谐振。这使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在襁褓中,听外婆哼着摇篮曲;又似乎从另一个宇宙世界里,飘来了一支安魂曲。于是万事悠悠随风而去,梦如杨柳堆烟般地笼压下来;于是他的灵又飘飘荡荡,进入了那一个全新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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