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浴火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13:34

乡亲们帮忙打制的棺材就停放在卧室中央。玉香亲手为依咪沐浴更衣,把依咪打扮得清清爽爽。做完这一切以后,女儿呆呆地站在一边,含泪凝视着依咪那一抹凝固在脸上的笑纹,忍不住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从此就天人两隔了啊!

但这一刻,依咪还在,还睡在自己的卧室里,还躺在女儿面前。这是最后的时刻了。玉香恳请众乡亲们先回去休息,明早举办葬礼仪式时再过来。

按规矩,明天出殡,今天村寨里每户人家都要派一个人来陪夜的。可玉香说从小依咪带着她浪迹天涯,吃尽了苦头,现在依咪走了,这最后一个晚上,她想单独跟依咪说说心里话。

玉香满面凄楚的恳求令人心碎。大家都知道依拉娟曾受的冤屈。人们低头叹息着纷纷离去了。

空寂下来的屋子里,只剩下玉香和自己丈夫奔奔、还有刘强,三个人一起为依拉娟守灵。长夜好像长着脚,在棺前那盏油灯一闪一闪的跳动中,一步步溜走。一个隐忍了许久的问题,一直在玉香心头起伏。这时她终于脱口而出:“刘叔叔,依咪为什么要对我丈夫放蛊?你知道吗?”

尽管依拉娟独自一人去翠寮那段往事,刘强并不知晓;但依拉娟对刀二羊由来已久的仇恨,他心里是明白的。可以说既明白,又纠结;因为围绕此事的种种因果,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和应该承担的。甚至依拉娟的行为,他也无法评判。刚刚在怒江峡谷见到的老人迪丽莎,她的遭遇完全能与依拉娟相提并论,可迪丽莎不恨不怒不争不斗,平和安宁地活到了98岁,还将继续平和安宁地活下去。依拉娟还不到老人家一半的年纪,就被自己的心火烧死了。你能说两人谁对谁错呢?“有仇必报”是中国人的传统伦理,而“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阶级斗争理论又将这个传统推向了极致,让人们在斗争和撕咬中忘记了对人性和自身心灵自由的追求。艾蛟是红卫兵出身,自幼就受着这种理论的熏陶,他信奉“有仇必报”也顺理成章。可依拉娟呢,一个本性善良、淳朴的傣家妇女,怎么也这样?刘强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极浩瀚而又复杂的小宇宙,每一颗灵魂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人性善恶杂陈,向善不易,向恶却极容易。那么,冤冤相报,终究何时是了?生命,是在日复一日的贫穷、麻木的忍耐中延续,还是在快意恩仇后倏忽化为灰烬更好?刘强无法得出结论。

所以憋了半天,他只道:“玉香,上一代遭受的苦难原由,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的呀。”

玉香一听,刘叔叔话中有话,就再也不肯放过了:“那你就慢慢说嘛,从现在说到天亮,能说许多话呢。”

红红的肿眼泡,孩子气的口吻,一副受了委屈在大人跟前撒娇的模样,但骨子里传递出来的,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刘强自知失言,赶紧咬紧了牙关:“玉香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是我们上一代人的不幸,与你和奔奔没有关系。你们的人生才刚开始,你们只管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奔自己的新生活去吧!”

说罢,他却一愣。“理想”这个词就这么不假思索地从嘴边溜出来了……再看玉香,也像受了刺激一般,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屋子中央的棺木:“我连自己依咪想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该往何处奔?我的理想又在哪里呢?”

奔奔见玉香伤心,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轻轻安慰她:“香,不要问这么多了,问得太多,你的心就会更痛,就会迷失,我也一样……”

玉香却不买账,撅起小嘴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奔奔悲愁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神往的表情;一双酷似刀二羊的黑眼睛像刚从森林里探出脑袋的小鹿一样,灵动地闪着光:“我是说,刘叔叔的话是对的,只要我们向前看,好好生活,让我们的依咪、依波无论在哪里都放心。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啊!刘叔叔您说是不是?”

刘强一听,忙不迭地点头。这孩子在替自己解围呢。一番话说得不但很有智慧,而且大有深意,好像他知道点什么似的。但那过去了的那么多仇和恨,他真的会知道吗?

不管怎么说,玉香与奔奔的结合,不失为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唯一一抹亮色了。如果刀二羊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他的这个儿子,恰如芒果寨山上的一株小树,在坚硬贫瘠的土壤里抽出了青葱的嫩芽,枝枝叶叶都饱含着坚韧的意志和美、善的清香。孩子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那历史的魔咒,有什么必要向他们揭开呢?

这么一想,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玉香,你只晓得你依咪很信任刘叔叔,可你不知,奔奔的爸爸,也是刘叔叔非常要好的朋友。现在刘叔叔最要好的两个朋友的孩子走到了一起,刘叔叔为你们高兴,从心底里面祝福你们啊!”

这个意外给小夫妻俩带来了一阵惊喜。玉香与奔奔十指相扣,觉得冥冥中真有一股力量把他们维系在一起了。可玉香还是想,既然这样,依咪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刘叔叔并没有回答她。看来刘叔叔是不肯说的了。她想了想,干脆换了个话题:“刘叔叔,既然你跟我们的依咪依波都是好朋友,那你答应过我依咪的话也不许赖掉哦。”

“嗯,不赖,不赖!”刘强终于松了口气。

“太好了,明天葬礼过后,刘叔叔就不走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玉香这才有些兴奋地说。

原来玉香一直在等着他做决定。刘强不由得一愣。不错,依拉娟在咽气前是拉着他的手求他留下来。他也言之凿凿地答应了她。可他以为那时只是对依拉娟临终前的安慰,并不曾真的想要留下来。特别对两个年轻孩子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棵老树了。老树不能绊着嫩笋尖;他留在这里显然是多余的,而且还前途未卜,那又何苦呢?

可玉香却不然。玉香心里还藏着一个小秘密:只要刘叔叔肯留下来,天长日久,他总有一天会开口的。

刘强哪知这些?他那副愣怔的样子,明显地表达出了心中的为难。玉香看出端倪,眼一眨,泪珠就扑簌簌滚了出来:“刘叔叔,你是亲口答应了我依咪的。现在依咪还在这里呢,你就忍心变卦了吗?”

玉香说不下去了。刘强心里也是酸酸的。这些年来,依拉娟对他的那份情,他并非毫无觉察,但他只能做出毫无觉察的样子。现在玉香这么说,他心里很难过:“玉香,别这样,刘叔叔……”

他突然语塞。毕竟要下这样的决心,还有方方面面的考虑。却不料玉香俯身伏在棺木上,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并不仅仅因为刘叔叔的拒绝,还有丧母的哀痛,多日来的迷茫、苦闷、绝望和忧伤郁结在心里的总爆发。但她哭得十分节制,纵有万般委屈在心中,也不号啕,这就显得益发令人揪心和楚楚可怜了。她的丈夫奔奔心疼得一边为她擦泪,一边也陪着掉泪:“刘叔叔,香没有妈妈了,我也没有爸爸了 ;你是我们爸爸妈妈的好朋友,那就是我们的亲人了。求求你,留下来吧!”

不待刘强开口,玉香抬起迷离的泪眼望着刘强:“刘叔叔,奔奔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没有亲人了,只有你……我们像汉人那样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说着她就牵起奔奔的手,双双跪在了刘强跟前。

在夜的背景下,棺前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恰如躺在棺里的人的眼睛,凄切而深情地注视着刘强。他弯下腰,只觉得往事如烟从眼前飘过——所有他爱过、喜欢过的人,所有他做过、献身过的事业,还有他追寻的理想、信仰、主义……一切都已是昨梦前尘,一切都如镜缘无实。他已似一茎无根的浮萍,在茫茫汪洋上漂浮。除了跪在地上的这一对孩子,他还能上哪儿去?还要去寻找什么?

他向他们伸出双手,一边一个,把玉香和奔奔拉了起来:“好孩子,刘叔叔也已经无家可归没别的亲人了……刘叔叔也只有你们了。好,我答应你们,留下来不走了。”

在夜的轻雾下做梦的人们,到早晨就醒了;守夜的人是通宵都醒着的。帮忙准备出殡仪式的乡亲们来了;曼龙佛寺里的“都”带着徒弟也来了。僧人们开始在楼上念经。刘强走下了竹楼,来到竹楼前这处仙人掌围起的小院里。

晨光涌入他的眼目,微风轻佛,满院沾露的扶桑花像火焰般闪着亮丽的光彩。它们在丰茂的叶幕下探头探脑,应是在期待女主人那象牙色的瘦脚板,悉悉索索踩着露湿的草茎走出家门吧?可如今在花前驻足的已经不是她,而是我刘强了。

刘强见那一片片长卵形的扶桑花叶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木槿。不过木槿的花没有扶桑这般鲜活生动。

从楼上传出的诵经声,依依呀呀地在晨风中回旋,绵长而柔软。刘强一时竟有些恍惚。他想自己真的会留下来,会永远守着这栋竹楼、这处小院过日子吗?

花的笑靥里,有隐秘的幽香袭来。紧挨花丛的芒果树,挺得笔直的枝干上绿叶纷披,叶间垂挂着一颗颗青黄的果子,娇嫩而饱满,像年轻母亲鼓胀的乳房那样充满了诱惑。记得当年与依拉娟在缅甸人民军游击队的营房里做“革命夫妻”,她那一双淡金色的乳房像巨大熟透的果肉一样悬在他的面前,那么柔软那么鲜润。如今这甘美的芬芳,甜蜜的汁液,应该依然包藏在这些饱满的累累果实里吧?然而斯人已逝。她以自己的死证明了她最后的善良;她还留下了这个欣欣向荣的院子,留下了美丽懂事的女儿……那么他呢?如果他死了,会留下什么?

他的心一懔,忽然想到,自己的前半生简直就像是猴子捞月;月亮没捞着,却捞上来了个艾蛟!

艾蛟是他过去最讨厌的一个人。可艾蛟偏偏又是从他的过去中走出来的唯一的一个人!当死亡之歌的阴沉旋律席卷了他所有的故人时,唯独慷慨地放过了艾蛟。艾蛟现今活得滋润,活得快乐,活得生气勃勃。前天临别时还在叮嘱他:办完丧事别忘了一起到那个美若仙境的地方去炸洞开宝哇!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留下来吧!也许这花开花落间生命的更替枯荣,缘起缘灭,自有定数。

就在他徘徊着怅然若失之际,楼上的诵经声已然停歇,只剩下女人们低低的哭泣声不绝于耳。他知道马上就要出殡了,自己应该上楼去,相帮做点什么;但又想前来送葬的人已挤满了房间,他不懂此地的习俗礼仪,只怕啥也帮不上。正犹豫间,玉香和奔奔已经下楼来了。两个孩子身穿白色丧服,一前一后走到小院门口,双双并肩跪了下来。

刘强一愣,因为紧随其后,依拉娟的灵柩已由四个男人抬下竹楼,正朝院门口走来。但两个孩子跪着挡了道,棺木怎么出去啊?

他想上前去劝他们起来,可再看送葬的队伍,人人默不出声。大家一脸肃穆地跟在棺木后面鱼贯而行。一时间四周万籁俱寂,世界好像在这个瞬间停止了呼吸,只剩下抬棺汉子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短短的十几步路,漫长得好像走过了无数个世代;他们终于走到了玉香和奔奔的身后——

抬棺人的脚步没有停。两个跪着的孩子也没有站起来,相反只是把自己匍匐的身躯更深地弯下去了些,更低地贴近了地面;于是那口棺材、那口承载了母亲一生爱恨情仇、凄苦命运的长方形灵柩,就这么缓缓地、沉沉地从这一对小儿女的身上“碾压”过去了。

两个孩子依然没有起身,依然神色寂寂地跪着。从侧面看,玉香脸型的轮廓像极了她的依咪。刘强甚至觉得,跪在地上的就是年轻的依拉娟——她就是这样默默地承受了一世命定的重压!

难道又一个年轻的依拉娟,要重新开始同样的命运了吗?就像这黑色的棺木一代又一代地从子子孙孙头上越过一样?他在这一刻感到了恐惧。他想如果没有灵魂的自由飞翔,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个性,也许每一场革命得到的都是对灵魂的新的禁锢。人们只能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灵柩已经停在院子外面的大路上了。人们抬来一幢纸糊的彩色小竹楼,安放在棺材顶上——这自然是给依拉娟到阴间去居住的。

这时“都”掏出一坨白线,扯出线头,系在了棺材头上。

灵柩重新启程,依然是四名壮汉抬着走,但多了牵引的白线——“都”在前面手握线坨,且走且放。随着“都”渐行渐远,那条维系着棺材和“都”之间的白线也越拉越长。于是随行的人们纷纷加入,手扶白线跟在“都”的后面,缓缓前行。

只有奔奔没在扶白线的队伍里。作为女婿的他,这时折回家,用一根扁担挑来了依拉娟生前用过的物品、昨日给亡人焚化的纸钱衣物的灰烬,又满头大汗地追上了送殡的队伍。

刘强也放慢了脚步,他甚至落在了奔奔的后面。仰面四顾,他忽然发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这一天,天空十分奇特——刚才还晴朗的天幕上,现在正翻滚起一大片乌云。云层在旷野上压得很低,整个世界变得沉闷、阴郁,行走在大地上的送葬队伍则显得十分渺小。但这支渺如蝼蚁的队伍从容、安静,没有哀乐,也没有哭泣声。默默地向前行走的人,把一切都交付给了那条白线——他们的手,他们的心,他们生命的最后归宿……而这条白线则被“都”牵引着,他们只须不慌不忙地跟着往前走。

这一刻,想哭的是刘强。在亚热带湿热的空气里,他感受到的是暮秋时万物凋零的惆怅和无奈。由白线牵引的依拉娟的灵柩,令他触目,令他惊心。他想,依拉娟躺在里面,瘦弱的遗体已被层层白布包裹,可古老的习俗还要用线牵着她上路。她一生都在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这根命运之线……

唉,这根线的“线头”,人一出生就含在嘴里了,就像贾宝玉含着的通灵宝玉一样。迪丽莎也好,依拉娟也好,在我们古老的大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被这根“线”牵着走。我们也许也觊觎“线”外的风景,向往心灵自由飞翔的乐趣,为着挣脱,也曾蠢蠢欲动。但我们懦弱,我们鄙俗,我们自私,我们缺乏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决心,一想到出“线”会遭人唾弃,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就害怕地退缩了,又老老实实地回到“线“内……

现在,自己也要留下来,也将驯顺地让这条“线”牵着走了……

站定下来时,寨子的集中墓地龙林已在眼前了。疯长的野草荆棘,遮天的大树,其间点缀着一座座隆起的坟丘。

棺木已抬到刚被人收拾过的一片开阔地上。奔奔将他挑来的那堆东西扔在那里,掉头就往回跑。刘强问他跑什么?不参加葬礼了吗?他说出殡时已把家里火塘的火熄灭了,现在得赶回去把火点着——家里的火一定要比葬礼的火先烧起来,这是习俗和规矩。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