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爱之梦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11:27

在院子旁倾听的那个人,就是玉香的依咪依拉娟。自放蛊后,她天天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心里竟毫无报仇之后如释重负的快感。

毋庸置疑,她放不下自己的女儿。她不知道现在女儿怎样了?在家里,平时女儿吃的饭她亲手做,女儿穿的衣服她亲手缝。可怜女儿正是一朵娇花初绽,本应在熏风暖阳下过着快乐温馨的日子,如今却肯定在愁苦中煎熬。听老象寨那边过来的人说,女儿天天衣不解带地伺候她丈夫,人都一下子瘦得脱了形。

听了这话,她恨不得插翅飞到女儿身边。

可她不敢,因为蛊是她放的,人是她害的。

说起那天放蛊,可真是一场灵魂出窍的梦魇。不错,她恨刀二羊,恨得要对他放蛊。可是对于刀二羊那当了小帕的儿子,她可没兴趣去看他一眼。事实上,自六年前那次赕白象之后,她再也没有踏进曼龙佛寺一步。在她的心目中,刀二羊居然能在这曼龙佛寺当上“都”,这座寺庙里的佛主也是瞎了眼了;所以凡由

曼龙佛寺主办的开门节、关门节、赕白象等庆典活动,她概不参加。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不仅佛主瞎了眼,连天神英帕雅也犯了迷糊——相亲那天,女儿带来的岩冒竟是刀二羊的儿子!

依拉娟不能不抓狂。可她善良的本性还是提醒她,刀二羊是刀二羊,儿子是儿子;她相信女儿是孝顺的,如果自己拼命反对,到头来女儿一定会听话,跟刀二羊的儿子拗断。

只要女儿跟他了断这层关系,从此撂开手,大家各不相干。她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

在那些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趁女儿熟睡之际,她都要一个人悄悄跪在院子里,对着满天星斗祈求天神英帕雅:“您睁开眼睛看一看吧,我的翠寮没有了,我的家园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女儿。可怜可怜我,把刀二羊的儿子赶走,让我的女儿留在我身边。我的女儿,是我生命的支柱,我的依靠,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啊!”

可是天空高高在上,天神默默无言。

甚至英帕雅又一次犯了迷糊,让刀二羊的儿子把女儿“偷”走了!

奔奔偷婚的那个晚上,依拉娟躺在床下的地板上,两手一把一把地扯着披散的头发,欲哭无泪。屋子里也没有点灯,家具和摆设都成了黑乎乎的影子;她就这么木楞楞地躺了半宿。下半夜,忽然起风了,骤风从洞开的窗外闯进来,闪电在房间里乱窜,发出瘆人的吼叫;她忽然觉得,这吼声就是自己心中的呐喊声——刀二羊!刀二羊!

此刻在她疯狂的眼中,风是刀二羊,影是刀二羊,墙上挂的地上摆的,无一不是刀二羊的阴魂……不错,一切都是刀二羊的阴魂在作祟!

偷婚的是刀二羊的儿子;乖乖地跟了去的,是自己的女儿。女儿……平日里多听话、多乖顺的女儿啊。怎么会违拗自己的意志,就跟着去了呢?一定是那个会施巫术的刀二羊暗中作祟,让女儿鬼迷心窍了……

女儿啊,依咪是把你当作一朵小水花儿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可你哪里知道,依咪心里仇恨的火啊,能把骨头都烧焦了;是依咪咬碎了牙拼命忍着,才没让这把火烤到你。依咪真想把反对这桩婚事的理由告诉你,可是依咪不能啊!因为依咪答应过你的依波;依咪不能让我透明的小水花受到半点精神上的伤害。依咪不说,可仇在心里,恨在心里,依咪宁死也不能让你中了仇人的阴毒诡计,让你被他的儿子抢去。哪怕拼上自己一条命,依咪也要跟他斗,把你夺回来!

依拉娟不吃不喝,痴痴呆呆地在地板上躺到了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好像有人敲门,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动也懒得动一下,敲门的人就只好走了。

到了下午,有人在外面唱歌,恳求她开门。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想摆脱却再也摆脱不了了。她一下子从地板上跳起来。

天哪,是刀二羊!

这时的依拉娟,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都是仇恨的炽烈火焰。她认定是刀二羊来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终于来了!现在就站在我的家门口!我决不能再放过你,决不!

依拉娟的眼睛里透出奇异的光、疯狂的光、快意的光……于是梦境成真,那次在梦中放过的蛊,在这一刻终于变成了现实……

像一个艺术家完成了他的巅峰之作,放蛊后的依拉娟全身心都松弛了下来。从这一点来说,创造恶与创造美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时依拉娟只想休息,只想睡……在半睡半醒之际,好像又有一丝隐忧浮在心头。她也不知自己忧的是什么。好在女儿回来了。女儿在为她做饭、伺候她……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天,女儿突然对她说:“依咪,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我要走了。”

“走了?你要到哪里去?”她觉得很意外。

“回老象寨去呀。”女儿的口气十分坚定。“我必须要回去了”

“回去?”依拉娟摇摇头,“这里是你的家,你回什么老象寨呀?”

“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家在老象寨,我当然要回去了。”女儿耐心地向她解释。

“你……结婚了?”她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女儿,心里面的那丝隐忧好像有了生长的力量,“突突”地膨胀起来。

女儿见她这副茫然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是啊,前天我丈夫跟我来认过亲了。你忘啦?”

“认亲?你丈夫……”依拉娟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是啊,我的丈夫,被、被你赶走啦!”女儿想起那一幕,心里还真有点不寒而栗呢。

“不,不是你丈夫,是……”依拉娟叫道,却又死死咬住舌头,说不下去了。

再看女儿噘着嘴,一脸嗔怪的小模样,她突然感到如梦初醒,如祸临头……

“依咪你又犯迷糊了不是?”女儿撒娇地伸出双手按住她,一直把她按到了一张竹椅上,让她坐舒服了,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依咪你听好了,那天被你赶走的,就是我的丈夫刘奔奔!奔奔现在病了,我要回去照看他。依咪你好好呆在家里休养身体,不要出去乱跑。今天的饭我已经做好了,你吃的时候要热一热,千万别吃凉饭哦。”

玉香提及自己丈夫的口吻,充满了骄傲与自豪,叮嘱母亲的神态又显得从容不迫。才几天功夫,她就像新春的小树抖落去岁的旧衣一样,把那个只会在妈妈身边发嗲撒娇的小丫头抛掉了,代之而成长起来的,是一个要把丈夫、母亲的责任一肩挑的小妇人了。连依拉娟看女儿的目光里,也有了几分陌生。女儿的辞别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焦灼与坚决。女儿人还站在这里,可心已经飞到丈夫身边去了。

望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依拉娟想起当年自己结婚不久,回到娘家,睡在自己从小睡的那张床上,忽然感到一种陌生的疏离感。一切都是熟悉的,但一切都缺少了吸引她的魅力。她急急地想要回去——当然是回到那个有丈夫的自己的家中,睡在丈夫身边。

现在女儿说她的丈夫病了,女儿一定比当年的自己更着急。可女儿丈夫的“病”,不正是她对他放了蛊吗?

幡然醒悟之时,依拉娟后悔不迭。可要是收蛊,必得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当然为了女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在所不惜。可她毕竟心有不甘——刀二羊的儿子,身上流的也是刀二羊的血。刀二羊的儿子娶走了自己的女儿,本来就是拿刀子在剜她的心啊!现在你刀二羊不管藏在那个旮旯里,活也好死也好,不肯出现,却阴差阳错让你的儿子代你中了蛊,这也许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一件事,不能怪她。她甚至心中还有一丝侥幸,想刀二羊的儿子死了,女儿回到自己身边,再找一个可心的女婿,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也不坏。但又想人家孩子也是一条年轻轻的生命;老子作的孽不能去向儿子讨啊!再说,他死了,女儿不就成了寡妇了吗?不行,她得把这种念头从脑子里狠狠赶走……

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她每天彻夜难眠,白天又恍恍惚惚。掐指算来,到明日就是第七天了,七天是一个坎,被放蛊的人大都过不了这个坎。刀二羊的儿子很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嘴里一个劲地在叨咕,如果女儿的丈夫死了,女儿就成寡妇了,女儿变成寡妇了……到了晚上,她靠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就梦见自己的身上着火了。她带着满身的烈焰扑向刀二羊。可是刀二羊不见了。火焰烧着的是自己的女儿玉香。玉香浑身被烧焦了。望着玉香烧成黑炭样的身体,她发出恐惧的叫喊。人在这时醒来,汗在身子底下流成了小河。下弦月从窗外向她窥望,惨白的月光像她的脸。她再也不能忍受,趁着夜色,她要去看看女儿!

她急急上路,刚走到寨心,夜风中就飘来一位姑娘情意绵绵的答歌声——


英俊的阿哥啊,

我是一朵无名的小花;

我的花瓣无彩,花蕊不香,

哪有蜜蜂来造访?

我是一棵多衣果树,

结的果又涩又酸;

如果哥哥不嫌弃妹妹,

请到妹妹的竹楼里来……


南风吹拂着路边的凤尾竹丛,月光流泻在一幢幢竹楼顶上,情歌荡漾的空气里,丝丝缕缕都含着蜜样的甜美。可依拉娟却如惊弓之鸟,头一缩就离开了寨前的大路。因为她知道,歌声过后,便会有你侬我侬的情侣出现了。她不想被人看见。

她像鬼影一样闪进了后山的小路。她匆匆地走啊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是接近老象寨的地界,山路就越险峻,也越难走。路上那些高高矮矮的阔叶和细叶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在白昼,从繁枝密叶间漏下的阳光都是绿色的,而在绿得发稠的阳光的流动中,偶尔会闪现出或青或红、或黄或白的令人眩目的美艳色彩。但那不是树的花朵,而是盘踞在树上的蛇虫百足……

这条路向来人迹罕至。现在依拉娟孤身一人,在这黑魆魆的林子里向前攀爬,每一步,每一个阴沉的影子,每一次无意的碰撞与触摸,都可能是死亡的陷阱。

风在这里也变得狂暴。它从幽暗夜空的尽头横扫而来,摇撼着满山毛茸茸的植被。只要那林涛一声不耐烦的呼吸,似乎就能吹掉这个小如蝼蚁的妇人。但依拉娟是一只有毒的蜘蛛,她好像不仅靠手脚在攀登,而且全身都伸出了无数触须,紧紧地吸附着那细如羊肠的一径小道,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她抖落。

有一次她脚下一个打滑,身子一歪——这感觉就像当年她去追寻被猴子抓去的小玉香,在密林中她背靠的老树轰然倒下后那样。那次死神几乎已经将她掳获,可她全部的生命意志都集中在一个念头上:“玉香,我的女儿!”于是,死神松了手,她活过来了。这次简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死死地抓住边上的一根树枝,就好像抓住了她的女儿,她的命。结果身子悬空晃了几晃,竟没有摔下悬崖。

到后来,不知是她吸引了山,还是山吸引着她,反正,山与她像磁石与铁丸一样相依相偎。她越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山坡下坝子上的老象寨就在眼前了。

幽暗中满坡修竹萧萧飒飒,如一泓泛着涟漪的湖泊,在夜空下轻轻荡漾着。湖泊中的老象寨,夜深人静,黑魆魆中只有一座竹楼的楼上和院子里闪着点点烛光。她疾步向前,朝那光亮走去。来到院子外面,借着微弱的光,依拉娟看到了一个淡白色的身影,轻盈纤柔,好像从夜的眼里掉下来的一颗泪珠,同时又亲切熟悉得仿佛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的女儿!”仅凭感觉,依拉娟就立刻认出了自己的玉香。她看见女儿娇嫩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坚实的大地,也听见了女儿的全部倾诉。

女儿的心声把她的心撞碎了!

风萧萧,夜茫茫。心中无以言说的纠结中,她看见凤尾竹在自己迷幻的眼里扭动,形成一个高高的朦胧的人影;那人影突然气呼呼地对她呵斥:“你这个臭婆娘,你把亲口答应我的话全忘了!”

“不,我记得的。你说过,女孩子是一朵透明的水花,永远不要让她知道父亲的仇和恨……我从来没对她说过,她不知道……”

“你是没说——可你让她承担了仇和恨的全部后果!懂吗?全部后果!”那个声音已经怒不可遏了,“你已经把她逼上了绝路,你用你心里那团邪恶的火,一寸一寸地在烧我们的女儿,不把她烧成灰烬你不罢休是吗?”

“我……”依拉娟跳起来就想冲向女儿。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眼下必须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收蛊!


当老象寨家家户户的公鸡叫了起来,东方的晨曦窜进竹楼和院子的时候,“都”的木鱼声终于停止了。

玉香也结束了她的祷告。

她筋疲力尽,两条腿已跪得麻木了,站起来的时候人直打颤。可她顾不上揉一揉腿,也顾不上擦一下满头满脸的泥巴,就这么跌跌撞撞地来到丈夫的床前,腰一弯,见丈夫对着她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竟是清亮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感觉不那么烫了,显然烧也开始消退了。

玉香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急急地叫了声:“师父!快来看,我丈夫有救了!”

“都”也走近床前,默默地合掌:“善哉善哉,我佛慈悲!”说罢,他就与玉香告辞回佛寺去了。

奔奔终于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玉香高兴得天天在家里烧香磕头。她相信要不是菩萨有灵,就是自己的祷告天神真的听到了。


但是收了蛊的依拉娟回家以后就卧床不起了。现在,刘强默默地坐在依拉娟的床前。他已经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努力回想当初自己中蛊时玉哨是怎么救他的——或许这之间会有什么相通的办法,可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正急得满头大汗时,听见玉香着急地问他:“玉哨孃孃呢?玉哨孃孃现在哪里?”

他本不想触及心头的这个痛,但是玉香追问得紧,而且也明白她的用意,因此只好叹口气如实相告:“找不到了!”

他无奈地把自己这六年来的经历讲了一遍。

玉香听罢就呜呜哭了:“玉哨孃孃找不到,依咪就没救了!”

可正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在女儿的哭声中,依拉娟突然醒了。她两眼微开,嘴角稍弯,像有浅浅的笑意漾在脸上:“好啊,有救了!”

“依咪有救了?”玉香又惊又喜。

可依咪的目光越过她,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的刘强:“我的玉香有救了,我的女儿有靠了——你——过来!”

刘强走过去,坐在她床边。

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依拉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还能见到你,我真高兴;答应我,答应我——”

“好,你说吧,我答应你!”刘强望着她的目光是温柔的。他一时间百感交集,此刻愿意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我把女儿托付给你。”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十分清晰,“你留在这里,照顾她,帮帮她,让她与自己丈夫好好生活……”

她说的“自己丈夫”自然是指刀二羊的儿子奔奔了。

这小伙子刚才也赶来了。虽然大病初愈,但仍可看出眉宇间的英气,一双清亮纯净的眼睛里透着诚实和正气。他对玉香言听计从,正十分勤勉地忙里忙外。他的个子比刀二羊还高了一头,与玉香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刘强俯身对着依拉娟,口中连连应承,眼中却热泪涟涟。

可此刻对依拉娟而言,在自己的生命即将遁入黑暗之时,头顶上突然展现出了一片明亮的天空。那天空里有甘霖降下,滋润了她焦渴的心田:“谢谢你,我的小白象……”

只能在梦中呼唤的“我的小白象”,终于在这一刻脱口而出了。她有如释重负的快感,脸上竟微微泛出了宛若少女般羞涩的神情。

说实话,刘强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神态。他只觉得她把他的手抓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到他已经无法挣脱了。

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最后总想努力抓住一点什么;也许,除了女儿,他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不舍的东西了!

他就这样被她抓着,看着她弯弯的唇,弯弯的眼,听她极微弱但是极欢喜地说:“天神英帕雅,我不怨你了;你终于开眼了!”

但是,说完这句话,她自己的眼睛却慢慢合上了。不过她的嘴唇依然弯弯地,弯弯地向两边扬着。这最后的笑容,就像一抹酒痕,永远封存在这弯弯上扬的嘴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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