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驱邪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10:53

巫师备了点心、果品、油炸的蚂蚱、知了,以及香烛、纸钱之类的物件,到那天晚上偷婚途中大家认为最“不干净”的几处,用心拜祭了一番,嘴里还念了不少咒语。

那巫师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自己走路都要人搀扶,走这么艰难的山路费心费力去“送”蛊,实属不易。可问题是,“送”过之后,那“蛊”还是赖在奔奔身上不走;奔奔已然水米不进,人都快黑成一段枯木了!

玉香没奈何,又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到巫师家里,将老巫师重新请了来。老巫师又仔细察看了一下奔奔的情况,来到另一个房间,叹口气道:“看来我当初的判断没错,你丈夫的确是被人放了蛊!”

玉香一听,“扑通”就跪下了:“求求您老人家,救救我丈夫吧 !”

“孩子,我上次已经对你说过了,解这种人为的蛊的办法我们这儿已经失传了。我不会啊!”看这女孩子哭得花容失色,巫师也很心疼。

“既然解蛊的办法已失传,那么为什么还有人放蛊呢?”玉香一边抽泣一边问。

“是啊,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巫师说,“解放以后,政府破除迷信;尤其是文革中,又破四旧;像放蛊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已没人敢做了,久而久之也就失传了。现在怎么会出这种事情?除非那放蛊者是从境外过来的……”

玉香一听“从境外过来的”这句话,突然心一动:六年前,依咪就是带着她“从境外过来的”。她还依稀记得,依咪向玉哨阿姨学放蛊的事情。不过那时自己还小,不太懂事,因此也就没有太在意……她不敢想下去了,马上就去奔奔躺着的房间,将他摇醒,凑到耳边问:“你好好想想,是从什么时候觉得不舒服的?”

“认亲回来……没吃晚饭就……躺下了……”丈夫断断续续的声音,无疑又给了玉香狠狠一击。回想起来,那天丈夫与她告别,向她扮鬼脸的时候,脸色已经有点发暗了,当时她没往心里去。后来她帮依咪打扫房间,要把屋角地上那堆东西扫起来扔掉时,依咪不许;依咪把它们当宝贝似地一样样收起来装进筒帕。还有从门缝里看到的依咪的样子,开门进去以后依咪的神态……她禁不住失声叫道:“依咪!是我的依咪对你放了蛊!”

如石破天惊!玉香一语既出,只见丈夫胸脯起伏,人在床上拼命挣扎。她想坏了,这两天丈夫已水米不沾牙,怎么还受得了这般打击?心里又是痛又是悔;悔不该如此口无遮拦。

却不料丈夫勉力伸出手,朝自己胸口指了指:“你的……依咪,就是我的……依咪!不会……不要这样想……”

说完最后这句话,他已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用力瞪着玉香,好像在责怪她似的。

玉香心痛如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抱起丈夫,不停地揉着他的胸口。她一边揉一边哽咽着。丈夫终于平复下来,可身体烫得像团火。她用清凉的井水镇过的冷毛巾敷在他身上。不一会儿,毛巾就热乎乎的了。很清楚丈夫已经捱不了多久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丈夫就会……不,这么好的丈夫,绝不能让他死!玉香连忙回到外面巫师歇息的房间,强打起精神问:“如果我找到了放蛊的人,能有办法救吗?”

“除非放蛊的人收蛊。”巫师的回答斩钉截铁。

“收蛊?”玉香眼前终于闪出了一道亮光,“收了蛊就有救了?”

可老巫师马上又把那道光给掐灭了:“这是不可能的。放蛊的人要是收了蛊,自己就会被心火烧死。你想啊,人家既然对你放蛊,便是与你有仇,想要你死;怎么会为救你,反而赔上自家的性命呢?”

巫师的话无懈可击。

玉香的脸上露出了无限痛苦的表情。她愣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对着巫师“扑通”跪了下来:“巫师爷爷,我知道了,是我的依咪对我丈夫放了蛊!”

一句话,把阅尽人生百态的老巫师也惊倒了:“我的孩子,满口饭好吃,满嘴话不好乱说。你这样乱说话,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也不想这样啊——”玉香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能记起的小时候看见依咪跟玉哨阿姨学习放蛊的一些事,以及这一回她和丈夫回去认亲时,依咪的神态表现,统统讲给了巫师听;特别是当她把依咪扔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说出来时,巫师也无言以对了,只问:“你不是依咪亲生的?”

玉香低着头说:“不,是亲生的!”

巫师又问:“你的依咪爱你吗?”

“爱!”玉香极干脆地吐出了一个字后,还意犹未尽,又说,“我的依咪非常非常爱我!”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巫师大惑不解。

玉香本想回答说“大概是依咪反对自己与丈夫的婚姻”,但父母反对子女的自由恋爱,而要害死女婿,这在傣家人这儿是根本没人相信的啊,因此,她只好捂着脸直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她不是我们傣家女人!”巫师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遇到过这等不可思议的事、这般不可理喻的人!老人家一屁股坐到一只竹椅子上,闭了闭眼,让震惊与愤怒的心情稍稍平息一下,然后伸手把还跪在地上的玉香拉起来:“可怜的孩子,去求你的依咪,叫她收蛊吧。这是救你丈夫的唯一办法了。”

送走了老巫师,玉香就去把邻居大婶找来,请她帮忙照看丈夫,自己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天已黑,邻居大婶不放心,追出来关照她早点回家。玉香点点头,显得很乖顺的样子。可是一离开邻居大婶的视线,她就提起筒裙狂奔起来。

她的目的地是芒果寨。她要去找依咪,求依咪收蛊!

因为夜间赶路,而且是孤身一人,这回玉香走的是大路。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夜的帷幕在风中颤抖。玉香恨不得给自己插上一对翅膀,让自己飞、飞……可奇怪的是,随着她急速飞奔的脚步,一些忘淡了的童年记忆,如梦的碎片,鲜艳而明丽,一片接一片地展现在黑暗的夜幕上:绿森森的原始林莽,林莽里的小茅棚,小茅棚跟前的苞谷地;依咪挥汗如雨地在苞谷地里劳作,依咪采摘最嫩的苞谷喂她;依咪拼了命去追赶那些抢苞谷的猴子……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想如果依咪答应了她,真的收了蛊,依咪就会像老巫师说的那样,被自己的心火烧死,她就没有依咪了。

泪水夺眶而出。就像不能没有丈夫一样,她也不能没有依咪啊!

玉香在纠结中放慢了脚步。这时已能看见坐落在前方山脚下的曼龙佛寺了。月光勾勒出佛寺深色的轮廓,好像一顶通灵的帽子;山脊的长臂垂落,把帽子托在宛若掌心的平坝上,仿佛是冥冥中神送给人类的一件救赎灵魂的礼物。

玉香远远望着,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撒腿就朝佛寺奔去。

到了佛寺跟前,见大殿里有微弱的烛光透出,她就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

现今曼龙佛寺的“都”,生得慈眉善眼,五十来岁,此刻正在大殿里打坐。他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玉香已一阵风似地旋到他跟前跪下了。他想问她有什么事,可不待他开口,她已把自己所面临的磨难和困境一口气说了出来。

“都”耐心地听罢,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就慢声慢气地解释道:“施主,佛门是正道,蛊邪是魔道;正邪不同道,请恕贫道无能为力啊 !”

显然,玉香的诉求实在让他为难了。

可玉香不管他怎么说,只一味地哭,一味地求:“寨子里的人都说菩萨是专门救苦救难的。佛既然是正道,那正一定能压邪。大佛爷,求求您了,救救我丈夫吧!”

“施主,菩萨只管修行,不与牛鬼蛇神为伍……”“都”还在继续他那套道理。

玉香听不下去了,急不择言地打断了他:“我丈夫刘奔奔,从小就是在你们佛寺里长大的;看在他与你们是同门弟子的份上,帮帮他,让他活下来吧!”

“奔奔?”“都”吃惊了,“是一年前还俗的奔奔?”

玉香说:“是的!”

“都”吁了口气:“奔奔是个好孩子,勤勉好学,心地善良有爱心……”

“那就求您想办法救救他吧!”玉香继续哀求。

“都”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双手合什,对玉香道:“我佛慈悲!施主,我就随你去为奔奔念几幢经吧。不过佛门不是道家,不能驱魔斩妖;贫僧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救得了你丈夫!一切随缘吧!”

就这样,玉香摸黑带着“都”来到了老象寨的家里。

奔奔昏昏迷迷地躺在里屋的床上,玉香叫了几声没反应。“都”向她摆摆手,默默取出随身带的木鱼,还点了炷香。

木鱼“笃、笃”敲响,“都”开始诵经。玉香轻轻退了出去。

她退出去自是为了不打搅“都”念经,可是走到自家的竹楼外面,却又心急如焚,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竹楼前面的小院,由仙人掌的篱笆围成。院内有芭蕉,有凤尾竹,也有一丛丛扶桑花;当然还有牛腰果树和芒果树。其格局与玉香芒果寨家里的没什么两样!玉香在小院里转,就像在依咪面前转,也像在丈夫的怀抱里转!她转得心痛,转得迷茫。待站定下来,仰望夜空——她看见天幕上的星星都好似会动会笑会眨眼,甚至还会说话。它们好像在告诉她,这宇宙间、人世上有许多你无法解开的秘密,许多你不能理解的谜。她不由得默默嘀咕:“那么,这世间的公道、正义和爱就不讲了吗?”

“当然不!”星星狡黠地一闪一闪,似在回答她,“一切都在天神英帕雅的掌握中……”

玉香的眼睛也闪出了亮光:是啊,我也求求上天,求求天神英帕雅!

于是她迅速回家,拿来香烛在院子里点得亮亮的,就双膝一弯对着上苍跪了下去。

“上天啊,天神英帕雅啊,菩萨啊,耶稣基督啊!”玉香把她小小年纪所知道的各路神仙的名字都叫了个遍,叫一个,磕一个响头,祈求一遍,“玉香求你将一切罪孽、报应,统统从我丈夫身上转到我身上吧。只要让我丈夫活着,我宁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月光如水,从竹楼里传出清脆的木鱼声,使夜显得格外宁静;“都”的诵经声低柔绵长;而这一切仿佛是玉香一片虔心的伴奏:“天神啊,玉香还要求您,让我依咪放蛊的报应,也转到我身上吧!她是爱我心切,一时糊涂,才干了傻事啊!玉香也不能没有依咪!没有了依咪,我也一样活不成啊!玉香愿意替丈夫去死,也愿意替依咪去死!”

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溢满了明月清辉的凤尾竹丛下,玉香边祈祷边想,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也许就要从这个热闹的世界里消失了。山涧里的流水清澈如蓝,岩石上飞溅的水花洁白似银。漫天繁星一如既往地在动在跳,在旋转、在聚集,汇成一道水瀑,就像小时候与Uncle爷爷一道玩耍过的那水帘洞前面的瀑布一样,从天而降,哗哗冲洗着往昔并不漫长的岁月。也许一切都是昨梦前尘。玉香有些眩晕,有些伤感,但她努力让自己微笑:“我的依咪和我的丈夫,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亲爱的人。只要让我最最亲爱的两个人好好活着,我就是马上死了,也会对着上天笑……”

玉香拼命磕头,磕得额头上流血不止,她也不管不顾。

当然,一个如此专心致志的对天祈祷的人,是无法注意到她家的院子边、竹楼旁的其他动静的。这时,恰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在竹楼边活动,在院子旁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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