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出乌云的月亮笑得甜美——是下弦月之夜。晚风飘来芒果花的清香,糯哥乐鸟在缅桂树上唱着永不休止的情歌。对少女玉香来说,大地的美是无尽的,人生的爱是无穷的——如果她还能得到依咪的祝福。
“依咪,依咪……”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玉香进入了梦乡——
她喊依咪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依咪了。可是,依咪看不见她 。依咪站在山上,披头散发,神情十分焦灼。依咪焦灼是因为依咪找不到她了——她能感应到,所以她大声喊:依咪,我在这里!
依咪听见了。依咪向她飞奔而来!
这时满天星辰像巫婆黑裙裾上的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而脚下的山突然开裂,把她和依咪分开在悬崖的两边了。她低头一望,只见深渊的裂缝已被一团团夜雾弥合,看上去像是略为柔软一些的山路。不过那柔软之处冒着嗖嗖凉气,似有死神藏匿在里面。可是依咪浑然不觉,还在向她跑来。她急得狂呼:“不,依咪,不要……”
依咪已经来到悬崖边了,却听不见她的喊声。依咪一抬腿就迈出了悬崖,可依咪并未坠落。原来依咪脚下踩着一棵树。这棵树长得很奇怪。它像一个黑色的人影,脚伸在这一边,身子却扑向那一边。依咪踩着这棵树就过来了。她的身后有滔滔林莽、绵绵群山,包容星月的无限苍穹……突然间,树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它无端地短了一截!
这个玩笑玉香看得很清楚,因为依咪就在距她两尺多远的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踩着那根树干的末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晃得玉香的心狂跳不已!为了救依咪,她只能向着悬崖倾身,并用力伸出两只手:“依咪, 我来拉你——”
依咪纵身一跃,向她跳过来。她已经抓到依咪的手了,可是依咪的脚在触及这边的崖壁时打了个踉跄。她用足力气也没有把依咪拉上来;相反,依咪沉重的身躯拖着她,母女俩就像一对折翅的鸟,双双向着崖底坠去——玉香最后看到的月亮很大、很圆,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照着她,但她却身不由己地坠进了一个黑洞……
玉香是被丈夫摇醒的。丈夫什么也没问她,只说:“香,明天我们就去认亲吧!”
按照习俗,“偷婚”以后,女孩在丈夫家要过上三天;让时间滤去生活中的摩擦与成见,让亲情和爱在父母心中发酵。眼看木已成舟,他们见孩子过得还不错,也就乐意成全了。当女儿女婿上门“认亲“时,也就自然会高高兴兴地接纳,并再为他们主持一次结婚仪式。
但只过了一夜,正在柔情缱绻之时,即提出回去认亲——显然丈夫已深谙妻子的心事了。见丈夫如此的知心,玉香说不出别的话,只有一个劲地点头。
第二天奔奔和玉香带上鸡、肉和特地去集市买来的一大堆礼物,又叫上老象寨的几个要好的岩冒陪伴,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往芒果寨去了。
小夫妻俩到娘家时,竹楼的门是关着的。
当然,关门纯属正常。因为奔奔已按规矩先派了人前来告知。这样,照习俗岳母就会叫几个本寨里的女孩子过来,关了门在家里等着。待女婿上门,那些女孩子是要好一番刁难的。
但对奔奔而言,此刻就是前面有刀山也要上的,又何惧刁难?他一边敲门,一边恳求:
心胸像天空一样宽广的依咪呀,
是难分难舍的爱,
使我偷走了你的玉香,
现在我前来请你原谅!
通情达理的阿姐阿妹啊,
请你们高抬贵手,
让我和自己心爱的人,
一起踏进家门!
奔奔的声音低柔诚恳。如果有寨子里的姑娘们在里面,她们一定会一边从门缝里偷看,一边咕咕地笑着。可他一连恳求了三次,里面竟毫无动静。没奈何,他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从门缝里塞进去。
这里傣家人的习俗,守门的女孩们收到钱以后就该开门了。可那门还是闭得紧紧的。
奔奔又低声下气地恳求,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反应;但仔细倾听,里面倒有一些嘟嘟哝哝的声音传出来——嘟哝什么听不清楚,但玉香知道,这是依咪的声音。显然依咪在里面,就是不给他们开门!
奔奔问玉香怎么办?玉香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开口求依咪。可依咪只顾自己继续嘟哝,根本不理她。玉香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朝屋子里张望。这一望,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看见依咪的舌头一伸一伸,长头发一甩一甩,脑袋如纺锤一样不停的在摇摆。她想糟了,依咪怕是中了邪了,赶紧转身对丈夫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陪依咪住几天再说。”
丈夫点点头,把带来的东西放在门口,抬腿要走,却又弯下要来,在玉香的脸上亲了一口,又指指礼品堆中两大团用香蕉叶包着的东西说:“这个可别忘了给依咪呀。”
玉香脸一红:“知道啦,你快走吧!”
这两包香蕉叶包着的东西是两大团糯米饭;两大团糯米饭里包着的是两只熟鸡;两只熟鸡的肚子里,还有两个鸡蛋!这是女婿向岳母致歉的重要礼物。那意思是——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了,恳求您宽恕我吧,并祝福您的女儿像母鸡生蛋一样,来年生个胖小子!
奔奔笑着做了个鬼脸,转身走了。
奔奔走后,依咪终于把门打开了。玉香走进去,见依咪蓬着头、黄着脸,眼光发直,屋子里一地狼藉。
玉香知道依咪爱干净,家里一向收拾得纤尘不染,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她真心痛啊 !玉香扑上去抱住依咪,哭着喊:“依咪,依咪,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可依咪表情恹恹的。她并不朝女儿望一眼,只是飞快地将地上的一大堆零七八碎的东西搂到墙角里,说声“我累了!”就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了。
玉香赶紧收拾房间,然后又做了饭菜,端给依咪吃。
依咪也吃也喝,除了脸色有些苍黄,神态有些淡漠以外,似乎并无大碍。她甚至也不像过去那样咬牙切齿地咒骂女婿奔奔了。玉香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想好好伺候依咪几天,尽尽孝道,求得母亲原谅后再回到丈夫身边。
可才过了两天,老象寨那边就有人带口信过来,说奔奔病了,要她赶快回去。
玉香一听,就知道奔奔一定病得不轻。因为丈夫是摩雅,一般的小病,他自己就处理了,绝不可能让人来喊她的。
她只好耐心地安慰了依咪一番,就急急赶到老象寨去了。
听说奔奔摩雅病了,寨子里有不少人前来探望。家门口人头攒动,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见玉香来了,大家纷纷让开。玉香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她的心别别直跳,进到屋里,见丈夫躺在床上,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泛着奇怪的黑色,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把被子轻轻一掀,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奔奔浑身的皮肤都已经发黑!丈夫病情的凶险,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时间哭泣了。玉香当机立断,决定把丈夫送到县里的医院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岩冒把奔奔往手扶拖拉机上抬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旁边直摇头,似乎是反对送医院。玉香没有理会——有病当然要去医院嘛;不去医院难道在家里等死?
岂料在医院折腾了两天,丝毫不见好转;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病危通知一张接一张地下。那些医生好像除了写病危通知,就不会干别的。玉香陪了两天两夜 ,自己也累得不行了,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步子都发飘了。这时寨子里两位老者来医院看望,见状,他们把玉香拉到一边,对她说:“奔奔摩雅是个好孩子。他为寨子里的乡亲看病,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因此,我们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寨子里也应该不会有人和他过不去。可是现在看他这个样子,倒像是中了歹人下的蛊。这在医院里是治不好的,还是回去找巫师想想办法吧。”
玉香到这时也六神无主了,见说话的又是寨子里有身份的长者,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就找人用车子把丈夫拉回家去了。
一到家,玉香就立刻张罗着请巫师。可老象寨没巫师,热心的寨里乡亲走了几十里路,帮她到别的寨子里请来了一名老巫师。老巫师对奔奔仔细察看了一番之后,沉吟良久,才道:“看病人的状况,的确像是中了蛊。据我所知,人中蛊大抵有这么两种情况:一是被人放了蛊;二是不小心在路上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中了蛊邪。如果是后者,那比较好办,只要到冲撞的地点去祭拜一下,把那脏东西送走就是了。但如果是前者,那就麻烦了。首先蛊的种类很多,像蛤蟆蛊、蟒蛇蛊、毒虫蛊……不同的蛊有不同的解法,可现在这些方法大都失传了。”
那巫师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好像认定奔奔是遭人放了蛊的。
玉香急得附在丈夫耳边,一个劲问:“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仇人?“
奔奔无力地摇头。
那些前来探望的村民们也摇头,说奔奔摩雅医术好,脾气好,在我们这里人见人爱,哪有仇人啊?!
“偷婚的那天,我们走的是后山的小路,会不会在山路上撞上什么了?”有个岩冒这样一提醒,玉香回想起来,那条山林小路确实有点恐怖,只不过当时又是激动又是兴奋,顾不上罢了。
于是玉香就恳求巫师到后山那条小路上去“送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