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猩风”血雨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4:22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灵看见了什么,在他的前方还有些什么。

只是人世间此刻仍然风骤雨急,一道道锯齿形的闪电像要把夜空撕碎。为防止山青人从树上跑过来偷袭,也为了防止万一天亮前无法突围出去,敌人前来狂轰滥炸,陈团长命令小楼里所有的人都撤到水帘洞里去;就是说,指挥部也迁至那里去。

迁移命令冒着大雨很快地被执行了。大伙在水帘洞里点起蜡烛,随便铺了些干被褥。洞里虽然阴暗,但并不太潮湿。刘强一直守在刀二羊身边,握着他的一只手。他感觉到他的手在变凉,随之眼皮也慢慢合拢了,可是眼角却滚出了数滴大颗的泪珠。刘强不知道这泪珠的意义——是为了他生前的业事,还是他悟到了佛法后的欢喜?

从刀二羊身上取下宝贝和天梯时,刘强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想,刀二羊这个奇人,凭他的才华,在人类的科学之树上结出自己的奇葩,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他一生颠沛流离,花朵未曾怒放就凋谢飘零;他……应该是心有遗憾,心有不甘的吧?

可遗憾也好,不甘也好,刀二羊留在这个尘世间的——如他自己所说,就是一具色壳子了。而在这个色壳子周围的人,还要活,还要为生活而挣扎、而拼命!

陈团长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指在四点整——再过一个多小时,天就要亮了。而天一亮,雨一停,天上地下的炮火都可能对着翠寮飞来。那将是翠寮的地狱和末日了。可时间的脚步并不会因前面将有一幕惨剧而停止前进。“滴答滴答”,表上的秒针仍在勉力地向前、向前……陈团长沉着脸,查问手下,现在还有多少弹药。所幸战士的回答尚能让他满意。牙一咬,他就下了决心:“既然赶不走山青猴子,那就只有最后一条路了,把弹药集中起来,从路口的关卡上强行突围!”

刘强吓了一跳:“强行突围我们的牺牲会太大。”

“怕牺牲你就等死?”陈团长两眼一翻,举起自己的手腕朝刘强耳边上贴,“你听听这死亡的脚步声!”

刘强一脸惶恐,只好连声喊“姆妈”。

陈太太忙说:“小老虎,再想想办法!我相信你一定会想出新办法来的——”说着,她又开始祈祷,“仁慈的主啊,求您原谅我儿子的无知与罪过,以您甘甜的爱温暖他、指引他,赐给他智慧、勇气和力量;求您带领我们这群迷途的羔羊走出绝境……”

最后一声“阿门”尚未出口,已有战士发出惊叫:“团长快看,新式……武器!”

看那战士紧张得结结巴巴的样子,陈团长心里一颤,难道山青人是外星人?他们还会搞出什么新式武器?不可能嘛。要不就是美国佬的,这就麻烦大了。他握紧了枪朝外一望,只见水帘外的河滩上,一溜灿白的光球在地上滚,圆圆的,一个接一个,竟是悄无声息。愣了半刻,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山里面特殊的闪电!

如从未见过的红雨一样,他也从未见过这种球状闪电。但这种闪电的厉害他是听说过的。据说连门窗墙壁都无法阻拦它们的进入。如果它们想吻你,随时都能把你吻成一堆碳化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面命令别人退后,一面自己透过一道薄薄的水帘双眼定定地盯着它。

水帘外那些圆圆的球状闪电如死神之花,一朵又一朵地忽儿怒放,又倏然消逝,诡异而恐怖!

陈团长直挺挺地站在水瀑前,每一声心跳都在问自己:出去还是不出去?

突然间,他一咬牙,大声下达了命令:“带上所有武器,全体战士随我立即突围!小狮子负责带领家属跟上!”说罢,他便率先提枪向面前的水帘瀑布冲去。

从悬崖上倾泻下的瀑布,因雨势而奔腾得更加狂烈,似乎正在起劲地演奏着一曲死亡之歌。可陈团长此刻的脚步,已变得安详镇定起来,全无了方才的焦虑和不安。只是当他即将穿越那一片轰鸣奔腾着的水帘时,忽觉心头一颤,扭头回望了一眼。这一望,落在他眼底的形象是如蔓藤一样紧紧依偎着刘强的玉哨,还有正在默默地向上帝祈祷的母亲。也因这一望,他发出了一声无人能觉察到的轻微叹息,并悄悄驻足了一瞬——而正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在透明的水帘外面,突然亮出了一片强烈的红光。他以为是一个更大的球状闪电,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并且将身子朝旁边一侧。

待陈团长再朝外看时,竟发现有一个巨大的圆碟状的物体悬停在洞外的河滩上空,那红光就是从这圆碟里发射出来的。而很怪异的是,那圆碟的前面,似乎又透出一层隐隐的绿光来。突然间,那道绿光箭一样穿过圆碟(又好像是从圆碟里飞出),直向水帘洞中射来。顿时,眼前水花飞溅,那一团绿光就像被沸水煮化了的汤团一样,一下子就消融了,不见了。可汤团的芯子——或者说,它内在的魂,却穿透水帘“嗖”地滚了进来。有人拿手电筒一照,竟然是一只蹦蹦跳跳的活物!

陈团长举起手枪就要射击。它却一下子窜到了刘强的怀里。刘强一把抱住它并大叫:“啊!绿绿!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你出什么洋相啊?”陈团长大惑不解。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刘强又是跳又是叫,欣喜若狂,“反正,上帝听见姆妈的祈祷了,上帝派他的使者来救我们了!”

不仅是陈团长,还有陈太太、玉哨,以及周围的战士们,全都露出了诧异和疑惑的目光——就凭这头猫一样的绿毛小兽,会是上帝的……使者?

刘强也不理会大家的态度,只顾蹲在地上与绿绿亲热。绿绿的小身体虽然沾了雨水,穿过了水帘洞的瀑布,却依然光滑闪亮,只是摸上去微微有点凉,有点湿润。他望着绿绿,就好像又看见他的嘎德公主站在了面前——身着绿色长袍,神采飞扬,那只永远栖在她额头的绿蝴蝶也像在飞;还有山青部落里那漫山遍野的棕榈树,张着流苏一样漂亮的羽叶,想飞,却飞不起来,在风中发出阵阵呜咽……

往事如梦,却痛彻心肺。他一把抱起绿绿,眼中涌出泪花:“绿绿,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已帮过我了,再帮我一次好吗?”

绿绿就伏在他大腿上,漂亮的小眼睛一闪一闪。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绿绿,我的小绿绿!你是来救我的,一定是来救我们的,对吗?”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软软的小身体。

出其不意地,绿绿在他的腿上站了起来,两只前脚合在一起,像打躬似的,脑袋一点一点,同时吐出了一串如小女孩般甜甜娇嫩的声音,像是一个个句子。周围的人全都惊讶了:“咦,它会说话?它在说什么?”

也许是山青话,也许是……外星语言吧!刘强自然也是没听懂,但他的心里一下子有底了。他迅速拿出宝贝X,用包裹宝贝的那块绿绸布将X系到了绿绿的脖子上。

系完之后,他还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确定的确系结实了,就搂着绿绿的小脑袋亲了亲,在它耳边说:“绿绿乖,替我把宝贝带回去吧!”说完他就松了手,。

可绿绿并不离开,依然围着刘强的脚打转,就像当年恋恋不舍地在嘎德公主身边转圈一样。刘强知道是绿绿对他不舍。他也不舍得它啊!可时间紧迫,分分秒秒都在催人性命。他只能硬起心肠又在绿绿身上拍了拍:“绿绿快去啊,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了!”

绿绿站定下来,仰面瞪着刘强。刘强心一酸,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绿绿忽地转身,就朝外面跑去。

可是跑到瀑布跟前,它突然就收住了脚步,像是怕水,又像是舍不得刘强,突然又返身回转,冲到刘强跟前,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还没等刘强反应过来,它就返身箭一样冲了出去。这一回,它迅即穿越瀑布,立刻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了。

此番经过,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刘强一个人在表演。直到刘强深深的舒了口气道:“这下好了,它把宝贝带去了。山青人看到以后应该会撤退了。”

陈团长听罢摇摇头:“怎么说只是一头小野兽,它一定会到山青人那里去?它要是往荒山野岭里跑了,你上哪里去找它?!”

“不,它不是一头普通的小野兽——”面对陈团长的质疑,刘强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胸有成竹。

这副神态竟也有点把陈团长给镇住了。他微微一愣之后,就乖乖地站在那儿听刘强把话说下去:“我和它打过好多交道了。它是有灵性的。它什么都懂。它虽然不是人,却比人更善良,更守信。它一定会把宝贝送过去的。没准这会儿酋长已经拿到宝贝,正带着人走了呢。老虎哥哥,快派人去林子里观察一下动静,并准备重新搭栈桥吧!”

陈团长被刘强说得将信将疑,提枪冲出了水帘洞。来到河滩上,陈团长惊讶地发现,外面的风雨竟已停止了。仿佛噩梦已经过去,黑暗正在孕育着翠寮的新黎明了。但陈团长也清楚,与夜来的红雨红雾相比,将要升起的红日才是真正的噩梦!他刚想召唤在外面侦察的流动哨,只见一名战士飞奔而来,向他报告说:“林子里的‘野人’撤走了!”

真的是柳暗花明了!陈团长终于松了口气,马上就问:“那栈桥还剩多长没搭通?”

“不多了!”那战士回答,“他们一走大家就从埋伏地出来,立刻就继续搭了。现在,可能等我们过去,就已经搭通了!“

“好!”陈团长精神为之一振,一转身,重又冲进那层透明的水瀑,把藏在洞里的人全都带了出来——包括姆妈,包括刘强和玉哨,还有一部分战士。这些人在陈团长面前排成一队,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

陈团长目光一扫,随即开口:“现在要突围了。俗话说,穷家难舍。我们在翠寮这些年,每个人多多少少积攒了些家当。待会儿经过宿舍区,大家回去收拾些细软,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往手表上瞄了一眼,“这一耽搁,至少也得半个小时,我的战士们都知道,生死时刻,有时一秒钟都差不得……”

“我的老虎哥哥,你就别说了!”想不到这一回竟是刘强来催他了,“既然一秒钟也差不得——你还说什么说!东西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丢就丢了,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嘛!”

刘强的口气很是蛮横,但陈团长并未朝他瞪眼——不但不瞪眼,还微微含笑地望了望紧紧搀扶着姆妈的玉哨,突然就一挥手:“好,出发——”

一行人朝西而去,很快越过小楼和宿舍前的广场,绕过地雷坑,站在那片幽暗的黑松林跟前了。正好一名架桥的战士从栈桥上一跃而下,见陈团长带着人来了,立刻报告:“栈桥刚刚全部搭通,现在就能过了。”

陈团长仰头望了望又问:“接头处牢不牢?一群人踏上去吃得住吗?”

确实,越到最后时刻越得心细如发以防万一。因为这树本不是现成的桥墩,能让你把树棍子、毛竹等材料顺溜平展地架上去。树有高有矮有粗有细,某一处绑不结实,走到中间断了,人掉下去触响了地雷,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那战士拍着胸脯说:“吃得住,没问题。”

可刘强抬头望着那悬在枝丫之间、风吹过来都会摇晃发颤的“栈桥“,不禁在心中捏把汗。这样的“桥”对身手矫健的战士来说,确实没问题,可对于像姆妈这样上了年纪的、像玉哨这样身怀有孕的人来说,可就不一样了。在这树叶拂面、枝丫交叉、晃晃悠悠的“天桥”上,既不能背,也不能抱,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用脚一步步走过去,同时还要眼明手快,及时拨开挡道的枝叶藤蔓。再有,出了这片松林,后山那里的情况还不清楚。万一有敌人的埋伏,那就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了。这样一想,他就对陈团长说:“让我先过去探探路,后山那边我以前也绕道去过几次,那块地方我熟悉。如果一切没问题,我用激光笔发个信号,你就马上带姆妈和玉哨他们一起过来——姆妈和玉哨就交给你了。”说完他还掏出身上的激光笔朝陈团长晃了晃。他以为陈团长会嫌自己啰嗦,不料陈团长爽快地点头同意了。

见陈团长点头,刘强立即飞身跃上浮桥,连望一眼、叮嘱一声玉哨都没顾得上。

他小心翼翼地踏着晃晃悠悠的“桥”面,双手不断拨开遮面挡身的松树枝叶,快步朝前走去。

这时天空正逐渐褪去它那黑色的幕布,呈现出淡淡的灰白色来;身边的树枝,眼前的林木,又在逐渐露出青苍的本色了。远处的松涛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风吹涛涌,耳边响起低沉的呼啸声。刘强就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勉力前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孤独和渺小的人,仿佛已经沉没在无垠的时空中,永远也无法抵达那坚实大地的彼岸了。可转眼之间,也就是二十来分钟以后吧,栈桥在林子边缘戞然而止,他轻快地跳到了地上。

后山之美不亚于翠寮,而且地势开阔;再过去一点,越过一道山梁,应该就有村寨了。

刘强一落地,就觉得吻着他眼目的都是绿:远处峰峦叠翠那青葱深邃的绿,眼前坡地上那青草波浪般涌动的绿,还有身后的松林那撑起片片伞盖的绿……本是人间四月天,所有的绿都满涨着春的鲜嫩,似乎一掐就能挤出水来似的。而水——也在这山坡下面的石头上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淙淙声,一切都于幽静中勃发出无穷的生机……

刘强警惕地举目四望,除了满眼的绿和淙淙的水声,没有见到人迹和其他危险的迹象。于是他兴奋地打开他的激光笔,往上照去——那光芒虽然不及在黑夜中闪亮,但依然清晰可见。他相信陈团长那边即刻就能捕捉到,也立即就会带着队伍一道过来了。

照了三下之后,刘强马上收起。他知道即便激光笔的光照暴露了目标,待消息报到“苍蝇”那儿,再等“苍蝇”得到命令起飞赶来,他们这帮人应该早就翻过这道山梁离去了。所以陈团长也才心照不宣默许了他的办法。

现在刘强有一点空闲的时间。他想为后面即将到来的人做点什么。他发现要从一人多高的栈桥顶端跳下来——陈团长和他的战士没问题,可姆妈就不行了,玉哨还怀有身孕……正担心着,忽然他看见林子边缘的地上横着一段木头。他马上决定将这段木头一头斜靠到栈桥的顶端,一头拄在地上,做成一架独木梯,让人可以从栈桥上滑下来。

他去松林里拗了几根藤条,然后兴致勃勃地去搬那段木头。他要搭个结结实实的扶梯。搭着,他的眼前就晃动起一双轮廓精美的小脚丫,小脚丫迈着傣族女孩特有的小碎步,正向他飞奔而来——啊,她已不是个小女孩了。现在她是他孩子的母亲,是他幸福的源泉——上帝啊,我现在明白了,原来人生真正所要的,就这么一点点!

他伸手拍拍自己架好的木梯,很牢靠,自己觉得很满意。情不自禁地,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行清泪从眼觉溢出:“亲爱的主,您又一次拯救了我!您的爱真是博大深厚,辽阔无边。主啊,从今以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地跟随您,愿我心……”

刘强正在虔诚地向主祷告。

这时,风柔柔地吹着,草青青地绿着,乳白色的云烟雾霭在山谷间静静地浮着,天空已泛出了一派明净的蓝,光明正在跃跃欲试。祈祷着的刘强仿佛沐浴在来自上帝的荒漠甘泉里,声音清亮,容光焕发,感动的泪珠也如晨露那般晶莹透亮。

他刚要说“愿我心与主心相连”,可那祷词却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一声巨响,同时伴随着一个大火球。

火球在他的身边炸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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