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往刘强身上绑的时候,随着“咔嚓嚓”一声焦雷,外面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刀二羊正坐在窗下念佛,隔窗望去,那雨幕竟如一匹红彤彤的幕布在空中轻轻飘移。电光打在一排棕榈树上,棕榈树如盖的羽叶逬出了火星,也是红的!而火星飞溅,转瞬间竟然在雨幕中燃起了烈火,那高擎的火焰闪着猩红色的亮光,如一面血色大旗,在猎猎舞动!
猩风血雨!
原先刀二羊一直不明白,师父留下的偈里面,那句“猩风血雨”是否应为成语“腥风血雨”之误?但以师父的学养,是不可能将“腥”字误写成“猩”的。而猩字在字典里唯一的解释是猩猩;因为猩猩的血比人血的颜色更加鲜红,因此才有“猩红”的词汇……可是,有红色的风吗?刀二羊不知道。但是这一天来,他看到了——风扬起了漫天的红雾,风举起了猩红色的旗帜!他不由自主地从身上掏出那首偈,又看了一遍:“魔石魔石,非魔非石;至4逢8,虎入羊栅;雷电交加,绿光闪烁;猩风血雨,来来去去。”
下面就是日期——癸亥年甲辰日午时,也就是今年的3月17日,距今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突然心中一惊,今天不正是“至4逢8”的4月8日嘛!
也就是说,那宝贝魔石的去向,今日要见分晓了!
刀二羊的目光落到此偈的最后一句上——“来来去去!”
一直以来,这是让刀二羊最费解的一句话。昨晚在Uncle的病榻前,看到陈团长取回来的宝贝,他惊喜不已——可是宝贝来了怎么处置,他一直在心里十分纠结,不知所以……而究其原因,不管怎样的修炼,不管在人前人后怎样的一派云淡风轻,潜意识里终忘不了自己曾经有过的科学家身份,忘不了要让这宝贝为人类文明的进步发挥作用的执着理想。所以他的心智仍被蒙蔽住了;方才向刘强和陈团长侃侃而谈的一番话,其实正好拿来鞭挞自己。现在再看这句偈语,师父的意思原本简单而明确——那就是让宝贝回到来的地方去嘛。连刘强都想到该把宝贝还给山青人了,难道自己还要心存侥幸不成?
想到此,刀二羊整整衣衫,站了起来,走到陈团长跟前,双手合什,躬身说道:“施主,你把刘强放了。我带宝贝到山青人那边去!”
陈团长刚勉强制服了刘强,正持枪要出门,见这个和尚又来横插一杠子,不由得一头雾水:“你去?你凭什么?你有金刚不坏之身?”
刀二羊说:“我去了却这段因果。”
陈团长一听头就大了。他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我不管你什么上帝啊因果啊的,你只说,他们会不会对你射毒箭?”
“这个嘛,”刀二羊沉吟了一下,伸手指指刘强道,“我去的话,胜算比他大。他们肯定会对他射箭,但未必会射我。因为我做过他们的巫师,我说话他们不敢一点不听的。”
其实,当年刘强对Uncle爷爷讲自己在山青人部落取宝的故事时,陈团长应该也在场,那个巫师的名字刘强肯定是提到过的。可陈团长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现在隔了这么多年,这个身披袈裟的和尚,竟自称做过山青人的巫师,可把他给惊呆了。但陈团长是何等机敏之人,马上不动声色地掉过头去问刘强:“他说的当真?”
被绑住了的刘强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和尚真当过山青人的巫师,不开枪就能退兵,当然好啦!陈团长意识到事有转机,遂下令给刘强松了绑,目光也在两个人身上流转:“你们好好商议一下!”
刘强揉着胳膊对刀二羊说:“我承认你比我胜算多,但今非昔比,只怕你的话他们也未必听啊!”
“不管他们怎么对我,都是我的业报。我都愿意接受。”刀二羊说。
静若止水的口吻,倒让刘强一愣。历历往事移至眼前,已恍若隔世。那时候刀二羊为占有这宝贝,机关算尽,竟到酋长跟前诬告刘强,害得刘强差点送命!套用一句俗话来说,便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目前从刀二羊坦荡的神态看来,今日也好,当初也好,都已不再如绳缚身,似乎生命历经淘洗,已显示出清净明澈的本色来了。一切该怎样就怎样,赴汤蹈火,便也如吃饭喝汤了。这宁静与从容,不仅征服了刘强,也征服了陈团长。转眼之间,宝贝就交到了刀二羊手上。这时他对刘强说:“快,把我的‘天梯’也拿来,再给我找一身白色衣服。”
“天梯”是巫师的必备;而作为巫师,当然也不能穿着袈裟出现在山青人面前,刘强理解,也就迅速地去宿舍找来了一件白色披风,还有那支激光笔。
刀二羊配备齐行头,迎着隆隆雷声出门了。
小楼前面是一片广场似的平坝,平时这里是人们的聚会之处。现在黑夜沉沉,平坝又笼在“猩风血雨”里,但周围似乎很空旷,并不见山青人的踪影,倒是那黑暗天地之间,一袭白衣的刀二羊十分醒目。
陈团长不敢怠慢,带了几名战士,悄悄跟在刀二羊后面,相隔大约一、二十米光景。
刘强呢,陈团长命令他老实呆在屋子里。可他不甘寂寞。陈团长前脚出门,他后脚也出去了,跟在陈团长他们后面,也是一、二十米的距离。
快到地雷坑时,陈团长开始匍伏前进。因为地雷坑西侧的那条小路就是当年刘强和刀二羊排雷开出来的外出通道,现在他的士兵们正死守在道口上。而地雷坑南侧的灌木丛和北侧的大片松林里,地下埋着地雷,树上可能藏匿着山青人。陈团长不得不慎之又慎。所幸风雨雷电方兴未艾,虽说一出门就成了落汤鸡,又滚得一身泥水,可经受着红色雨鞭的抽打和电闪雷鸣的轰击,反倒激发出了藏在他心底里的那种无法驯服的力量。他喜欢大自然的这种暴虐,喜欢这种暴虐无情地摇晃着世界的根基!他甩甩脑袋撸了一把脸上的水,一跃身滚进地雷坑,睁大眼睛盯着前方——
前方那一袭白衣,在天空大地的一团混沌中飘飘荡荡,如湿沉的一团云烟,像抓不到手的一个希望!
现在陈团长也有点儿喜欢这和尚了,喜欢他的淡定和藏在淡定后面的智慧。他知道今晚能否驱逐树上的那些山青人,就在此一举了。他死死盯着他,准备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横亘在地雷坑和小路北侧的松林,就像被暴风雨围住的一大群怪兽,心怀叵测地埋伏在湿沉的阴暗中。尽管有电光不时地在一些树顶上熠熠闪动,可依然无法让人判定,哪一棵树上的枝丫里藏着仇恨的眼睛?哪一丛树叶下面会飞出致命的毒箭。
匍伏的陈团长和战士身上都是作了伪装的。可刀二羊没有。他不仅不作伪装,还特地穿了那身令人醒目的白风衣。风雨中他一路飘然走去,“如冯虚御风”,就怕山青人看不见他!
往地雷坑北面走了十几步,松树林在脚下展开,再往前走就埋有地雷了,刀二羊驻足 。
埋伏在地雷坑里的陈团长死死盯着他那白色的影子,手心里捏着把冷汗。
他看见驻足的那白衣人高举双臂,姿势有如话剧舞台上的一个悲情演员,只是没有台词,也不知他要干什么。正在疑惑时,有一道光柱从白衣人的手上发出。那光柱在初起之时是灿白的,待往空中穿透而过时,已成红色的了,但那光柱比四周纷飞的红雨更深更亮,直直地射穿阴沉昏暗的天空,真如一道天梯!
随着天梯的现身,“台词”也有了,声音洪亮而有力,每一个字陈团长好像都听清楚了,可是把那所有的字连起来,却又像是一串鸟语,根本搞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团长便有些急躁,趴在地上转了转脑袋,无意中一扭头,发现刘强也爬进了坑里。
刘强怕陈团长发火,爬到他身边,张嘴就想作解释;可陈团长一把将他按下:“嘘,别出声!”
前边的刀二羊还在鸟语。陈团长忍不住了,侧过脸来低声问刘强:“他在讲什么?”
“他讲的是山青话。”刘强也压低了嗓门,“他说我是你们的巫师。我知道你们想找回失去的宝贝。但宝贝为什么会丢失?这是因为你们喜欢杀人,天帝生气了……”
听到这儿,陈团长皱起了眉头:“他说这些干什么?真啰嗦!”
刘强说:“他就是这么当巫师的,过去还要边说边舞蹈呢。这一套很能唬住山青人。”
陈团长“哦”了一声,就催刘强:“快听他接下去说的什么?”
刘强的山青话懂得不太多,仔细听了一会,就有点勉为其难地说:“他的意思好像是告诉他们,世间万物,都有规矩,要他们也遵守规矩,不要拼命争夺,不可随便杀人。那宝贝到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的……”
这番话是有点连蒙带猜了。刘强正想对陈团长说自己的表述可能不太准确时,林中骚动起来。有尖啸声,有树枝“噼噼啪啪”折断的声音。陈团长紧张得差点扣动枪上的扳机要射击了,但忽然间四周又寂然无声了。那白衣人又开始说话。
刘强凑到了陈团长耳边:“他刚才说你们已经杀了一个人,天帝现在发怒了,所以降下了雷电风暴来惩罚你们!如果你们再杀人,就永远得不到宝贝了。现在天帝已将宝贝交给我了。如果你们从此不再杀人,我就可以按照天帝的意旨将它交给你们——我将宝贝挂在我面前的这棵树上。你们可以派一个人过来把它拿去。”
陈团长听得直吐舌头:“乖乖,真够饶舌的!”不过抬头望去,在这场“猩风血雨”的混沌中,手擎天梯的刀二羊一身洁白,确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就在这时,林中传来了口哨声。
那口哨声很特别,一长一短持续不断,听起来有股悠扬的意味。
“成了,成了!”刘强突然兴奋起来。“这是酋长在命令大家停止进攻。他要派人过来取宝了。”
“就这么简单?”陈团长好像还难以置信。
“这山青人就是这么简单。”刘强很得意,“他们讲诚信,守诺言,说不进攻,肯定就不来进攻了。不信你等着瞧!”
说话间,前面的刀二羊已朝自己的怀里伸手。他要把那用绿绸布包裹的宝贝系在附近的树枝上,然后再用“天梯”照着它,让宝贝在他的天梯的光芒下离去……
可倏忽之间,天梯的光就灭了。
是的,天梯还在刀二羊的手上,宝贝还不曾系到那支已经看准的枝丫上,刀二羊已仰面倒在了地上。
刀二羊倒下是因为咕噜向他射了一箭。
没错,酋长是吹了口哨,下令停止进攻了。酋长的命令无人敢不听,唯有咕噜违抗了。咕噜违抗酋长的命令是因为嘎德公主曾对他说过,巫师根本就不是天帝派来的使者,他是个骗子!他来到部落,把酋长骗了,把所有的山青人都骗了。巫师的骗术别人不知道,嘎德公主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她曾经拆过他的“天梯”。那东西的肚子里面,只是一些冰冷的硬块块,那天梯的光可能只是巫师施的妖术。他的目的是盗走山青人的宝贝……咕噜对嘎德的话深信不疑。因为嘎德公主是他的心上人,除了嘎德公主,任何女人他都瞧不上眼。可偏偏嘎德公主死在了他的箭下。消息传来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当时那支箭明明是对准那个抢走他心上人的异族小伙子射去的,怎么死的会是他心爱的嘎德公主呢?为这事酋长还差点治他的罪。而比酋长治罪更为严重的是,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想来想去,觉得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那个该死的巫师在暗中施了法术,使那支箭飞向了嘎德公主。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聪明的嘎德公主,就无人能揭穿他的骗术了。果然,今天他这一番花言巧语,又要让酋长上当了!他完全可以用一块假石头挂到树枝上,待我们撤走后发现,他就早已逃得远远的了。但他咕噜拙嘴笨舌,无法站出来驳斥这个骗子一大套的谎话,唯有射他一箭,为嘎德公主报仇!再说,如果巫师真是天帝派出的使者,天帝会保佑他,射他一箭也伤不到他的。所以咕噜射箭的时候,心安理得。
偏偏刀二羊真的不是天帝的使者,他也就是个血肉之躯。一箭射过来,“天梯”就灭了,人也不行了,一切陷于黑暗中,连周围的风雨都好像晦暗凝固了。
形势如此急转直下,气得陈团长火冒三丈,立马就命战士开枪。噼噼啪啪一阵射击之后,也不知打没打到山青人,反正乘着乱刘强就冲上去,把刀二羊背回指挥部了。
刀二羊躺在指挥部临时架起的床上。这时见血封喉的毒汁已经发作,任刘强和玉哨尽一切可能对他进行解毒也没用,很快地,他的神智就开始昏迷,人进入了弥留状态。这时的刀二羊,既感觉不到疼痛,心中也无不安,只是觉得人变得很轻盈,轻盈得如烟如雾,自己的灵似乎已从这个色壳子里逸出,飘荡到了空中。回过头去,他竟然还能看到自己的躯体,那个执着而僵硬的躯体,横卧在数小时前那名受伤战士躺过的床上,显得十分陌生。而现在的他,身心则如此地舒展,如此地自由,如此地无拘无束。他想飞,就飞起来了;他想让宝贝发光,那绿色的光柱就直射万里晴空。他忽然想到,那宝贝发光是有极特殊的角度和时间的,怎么会他想发光就发光了呢?但忽然间他又明白了,自己的心灵已经摆脱了妄想与执着的羁绊,从而他便无所不能,无所不达,甚至轻易地就能直抵宇宙的深心。因此,他当然也能与宝贝的潜能沟通了……看,师父正在前面一派晶莹的绿光中向他微笑。师父在说,我的孩子,我接你来了。望着师父宁静如月的面容,他知道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出了人生的迷津。这一刻的欣喜无可比拟。可是回望来路,一生留下业障无数,心头之悲也难以言说,于是,心中又滋生出莫名的恐惧……最后他终于哽咽着又叫了一声:“师父,我来了!”就朝着前面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