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天堂的门口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5:45

全怪上帝的神经质,

将爱的果实,

无意识地抛洒,

落在了荒凉贫瘠的经纬线上。

     

被莫名的风吹拂,

被污浊的水戏弄;

变成了无辜的绿叶,

变成了山野的狼群。


征战和撕咬是残酷的,

阴谷密林里有性。

爱是母亲的目光和乳汁,

爱是狼的第一颗牙齿。


嫩绿的果实是爱,

鲜红的血肉是爱;

美梦是爱,噩梦是爱,

亲近和撕咬都是爱……


上帝睡醒的时候,

正是寂静的早晨;

所有因爱而出生的孩子,

向着天堂的门口啼哭!


当刘强在荒草丛生的翠寮,用一根树枝朝那片曾经建有漂亮的小楼和宿舍、如今已经成为一片裸露着沙土的地面上,划出这些诗句时,自己也惊呆了。

同样不是思想的产物,同样是下意识的流淌,当年他从大陆那边的监狱里逃出来后,也是用树枝,也是在一片裸露着沙土的地面上,曾划出这首诗;只不过上次这首诗似乎没有写完,如今又多出了两节!

那时他哭了,哭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写下如此阴暗的句子?可如今自那个清晨他在炸弹的爆炸中昏迷被俘算起,已经经历了整整六年的监牢生涯。现在他把这首诗写完了。他仍在诗中啼哭,眼泪倒干涸了。

难道,岁月的河流,已带走一切,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了这首诗了?

几天前,毫无预兆地,狱卒来通知他,说你自由了,走吧!

于是他就走出监狱——先到了玉哨的老家等弄,可是那幢正对着摩拱江渡口的竹楼不见了,连岳父岳母的坟都找不到了。问遍寨子里的人,人人都一脸茫然,好像这户人家根本没在这个寨子里存在过一样。他只好再往密林深处走,走到那个曾经在他心底里命名为“耻辱”的偏远小寨子——那里有他和玉哨一起开的小吃店,还有他自己的“坟”。可在那里依然一无所获。仿佛那个怀了他的孩子、为他带来幸福带来生命意义的美丽的妻子,只是日出前的一缕云、一团雾,云雾为探求山的面目而缠绵其间,待山在阳光下显露真相时,就消失了。

终不甘心,他终于来到了翠寮。

可一踏进原先的哨卡,就见小路上长满了藤蔓和荆棘,必须手脚并用费力地开路才能进入。来到原先的宿舍广场区,尽收眼底的也是一丛丛野生的杂树,一堆堆碎砖烂木头。瓦砾间只有瘦瘦的野草在风中俯仰,连断墙残壁都看不到了。哪里是厨房饭厅,哪里是他们办公的小楼,哪里是麻风病人和战士们的宿舍,哪里又是“我的House”和他的爱巢?一切都已无从辨认。 他在那里踯躅寻觅,若不是又向东走了一段,一眼看到了“飞流直下”的“水帘洞”,还真不敢确定这里就是他曾经苦心经营过的翠寮呢?

过去的一切已成梦幻泡影。

那么,现在呢?现在是梦醒时分,还是依旧在梦中?他有些迷糊。甚至连自己也庄生梦蝶般地怀疑起来,好像是突然间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左思右想,终于他还想起一个地方可去寻找,那就是陈太太那幢位于密支那的别墅——那座楼房应该还在的吧!

不错,那楼确实还在,依然白墙红瓦,依然扶桑花为篱。走进去,小院香径,清幽如故。可开出门来的,却是位金发碧眼的洋太太。她看上去神采飞扬,不过听刘强报出陈太太的名字后,洋太太就摇头了:“No,No……”

除了离开,他别无选择。

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懵懵懂懂地由路带着自己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老马识途,他一抬眼竟然楞住了——高高竖起的十字架,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一如既往地昭示着发自天堂的庄严和神圣——是当年自己熟悉的基督教堂。

唉,不管怎么说,得去看看泰阳牧师。

走进教堂,他就见到了一位牧师——与泰阳牧师一样的灰眼珠,一样的高鼻子,但比泰阳牧师年轻了许多,浓密的棕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心里一沉,想那无数遍演绎过的梦又要开始了。

却不料他刚提起泰阳牧师,年轻牧师就对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哦,你、姓、刘?”

他很意外:“是……你怎么知道?”

人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继续操着和泰阳牧师一样洋腔洋调的汉语说:“刘先生的名字叫刘强吧?”

他更觉得讶异了,赶紧点了点头。

年轻牧师显得很高兴:“请跟我来——”

他把刘强带到忏悔室,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取出两封信交给他:“这是泰阳牧师留给你的。”说着拉过一把椅子,“你就坐下慢慢看好了。”

年轻牧师说罢就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这两封信一封厚些,一封薄些。刘强先拆开了那封薄的,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旧报纸。

他把报纸展开,发现是张中文报,日期是自己被俘后不久,上面有用粗黑的笔画出来的大一个方框,显然是在提醒他注意方框里的文字。所以他就立马快速地浏览方框里的那则报导:标题是——外星飞碟降临缅北。具体内容大意是——一艘大型的碟形外星飞船,在一场暴风雨中突然降临摩拱附近的一个玉石矿上空。据说飞碟毁灭了那个矿区,并劫走了矿区里藏有的一块具有某种神秘能量系统、能揭开地球轴心之迷的魔石X。据目击者称,有人看到从飞碟上下来的小绿人,与一名中国过来的知青有过交流……

刘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小绿人!什么中国知青!亏他们想得出来!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就想把那血债一笔抹去了?上帝啊,你怎么造的人啊?难怪埃及有狮身人面像,原来人的一半就是兽——不,人比兽还可怕还狠毒啊!

刘强气得两只手都在发抖。他又展开了那与报纸夹在一起的短笺来读:

“亲爱的孩子:欢迎回家!”只读了一句,心底的坚冰就被触动,并开始融化,眼底有热泪滚出,可嘴里还在嘀咕:“虚伪,虚伪!”但读完这封信,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泰阳牧师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孩子,欢迎回家!

孩子,你受苦了!他们的暴力毁了你的一切。这决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他们为什么关押你,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这跟所谓的贩毒无关。我知道你没有贩毒。我一定要保你出来,但一时很难办到。好在有报纸上的这条消息作依据(这则消息当时世界各国都报道了),因此,六年以后我终于办成了——既然魔石X因遭外星人袭击而失踪,便与你无关了。他们只好同意释放你。

我的孩子,我已病入膏肓,当你坐在我们熟悉的忏悔室里,读着这封信时,也许我已经去见上帝了。但是我会在天堂里看着你的。

你的《圣经》还在老地方,去取出来好好珍藏吧!

孩子,要保持你的信心,保持生活的勇气,不要怀疑上帝的仁慈和爱。

阿门!

                               爱你的泰阳牧师绝笔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神龛跟前,伸手朝里面一摸,果然,皎皎那本套着红封皮的《圣经》就在那儿,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他拿在手里不忍卒看,马上就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时他发现手里还拿着另外一封厚厚的信,赶紧拆开,想不到里面是一叠钱,数一数,也够他生活一段日子了。

怀揣着皎皎的《圣经》和泰阳牧师给他的钱,他一时还是打不定主意该往哪里去,于是就先到了摩拱。

在摩拱,他仍想寻访一下玉哨和陈团长、姆妈等人的下落,毕竟这里有玉石市场,人多信息也多些;顺便,自己也可买点衣服等简单的生活用品。他从监狱里出来,经过这几日的东奔西跑,早已衣衫褴褛得不像样子了。

正在一个摊位前徘徊时,忽然听得有人喊他:“刘哥!刘强!”

抬起头来,前面不远处站着个体态微微有些发福、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看着是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但那人却十分激动地冲他大叫:“刘强大哥,我是海龙呀!”

不说“海龙”还些面熟陌生,一提“海龙”,他更懵了。记忆所及,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叫“海龙”的。

说话间,那人已来到他跟前,自己一拍脑袋,笑了:“咳,什么海龙、河龙!那时我叫艾蛟,你不会连这个名字也忘了吧?”

刘强这才从那脸形的轮廓、略带鹰勾的鼻子上认了出来。与过去相比,艾蛟如发酵的面团一样胖了一大圈,勒在皮带下面的肚子也昂然凸挺起来了。

与他相比,愁眉苦脸的自己又黄又瘦,细腰上还围着一条刚买来的廉价笼基,倒俨然似当年艾蛟的打扮了。

艾蛟一团欢喜,不由分说地拉着刘强去吃大餐、住宾馆。刘强手里虽然攥着泰阳牧师留给他的那个厚信封,心里仍别别乱跳;可艾蛟哪里要他掏钱?但凡刘强一摸口袋,艾蛟就朝他瞪眼:“阿哥,钞票算啥?兄弟现在穷得就只剩钞票了。”

刘强虽不喜欢“穷得只剩钞票”的艾蛟,但是总算有个来自过去生活中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了,不能不让他感到亲切。在餐桌上,他对艾蛟谈了自己的处境,不待他说完,艾蛟已把硕大的一只对虾夹到他的盘子里:“你现在什么也不用想,一条路——跟我回国发财去!”

“回国……发财?”刘强想当初自己是从那边的劳改农场逃出来的;现在呢,又刚从这边的监狱里释放出来。监牢接着监牢,回去以后谁能把他当人看啊?谁能保证他不会再进监狱?

艾蛟望着刘强愣怔的傻样,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刘哥你放心,现在国内那么多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你过去那点事还算个啥?兄弟我有钱——”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刘强又是一愣。

“咳,你还生活在十八世纪呀?现在大陆那边,什么事情跟钱没关系啊?”艾蛟哈哈地笑,“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能摆平。不瞒你说,兄弟我还花钱弄了个政协委员的头衔呢。”

“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国家这几年会变得这么快吗?”刘强心中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阿哥你放松点。”艾蛟笑眯眯地安慰他,“反正你过去追求的那一套是空的,没用了。现今只有钱才是实实在在有用的东西——现在国内通行的已经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人民币服务了。你放心跟我回去,到时候我会替你上下打点,自会有人把平反通知书恭恭敬敬地送到你手上的。你还有啥顾虑?”

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有点玄,可心还是有点动了。他低下头,吃吃地说:“我、我还想再找找玉哨他们……”

艾蛟听得明白,脱口而出道:“唉,就是想找她,你也得有了钱才能登报纸、上电视登广告……这里也是用钱开路的呀。要不谁会理你?再说有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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