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又说回来,若宝贝真揣在自己身上,也早被Uncle带到美国去了,哪有今天他们的会面?而他把宝贝交给泰阳牧师,原本也是想通过泰阳牧师之手带到美国去的。这应该也是刀二羊的愿望——如果七年前刀二羊未被蛇咬伤,那么一出国境他就会把刀二羊领到泰阳牧师跟前。这样携宝贝去美国的人就是刀二羊了。
刀二羊真去了美国,Uncle就不会来了。Uncle与刀二羊还会相见相识,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美国,在高耸的大楼,在摆满了现代化设备的实验室里;在那里,智慧之花和基本粒子的能量、引力会碰撞、融合,结出奇异的科学之果,或者创造灿烂文明,或者变异出鲜艳的毒蘑菇,荼毒人类,如泰阳牧师那天所说……
既如此,人生的意义又何在?
也许,永恒只写在玉哨光滑美丽的额头上;也许,只有她是衔着幸福之花向他飞来的青鸟……但这么想,他并不感到振奋,而是有些迷茫,有些失落;抬起头来,见月影横斜,不觉心里蓦地一惊,再看看表,果然已经是后半夜了,想想再不能等下去了,就转身进屋道:“刀二羊,Uncle爷爷是病人,再谈下去他要吃不消了。还是我先带你去休息,也让Uncle爷爷好好睡一觉。你们明天再谈吧!”
出乎刘强意料,Uncle竟真的松开了刀二羊的手,只频频点头道:“今日畅谈,我死而无憾了。”
刀二羊也站了起来,双手合什,一躬到底 :“前辈的话,晚辈谨记在心。”
刘强见刀二羊真的要告辞了,忙对Uncle说:“我带刘先生去住下以后,就回来陪您。”
原来,这几日Uncle病重,刘强和陈团长两人是轮流来陪夜的。今天本轮到陈团长,因为刀二羊来了,刘强就让他早点去休息,这一宿由自己值班了。
可是Uncle摇摇头说:“我跟刘先生谈了这么久,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小狮子你也不必再来了。”
刘强先是有些犹豫,但看Uncle的神态,倒也并无大碍的样子,就服侍Uncle躺下后,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带着刀二羊走了。
刀二羊跟着刘强一路走来,竟是无语,连当初心心念念的两个偈,一时也未向刘强提及。
刀二羊到了住处,倒在床上,刚一合眼,梦境就压下来了。在梦中他到了美国,但是心情并不好,只觉得有一种茫然之感笼罩着自己。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走进了美国参议院。他觉得这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想退出去,却无处可退。他站在那儿,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兴奋地朝向一个方向。他也就朝那个方向望去——那是会议厅的大讲台;讲台上坐着一个人,正要发表演讲。主持人手拿话筒上来作介绍——天哪,站在讲台上的人,是当代著名的核物理学家、号称美国氢弹之父的爱德华·泰勒博士!
泰勒博士原来这么老了。刀二羊在心里暗暗嘀咕。但泰勒博士的声音慷慨激昂,富有穿透力:“一台核泵浦X光激光器(即用核爆驱动的X光激光)的强大能量可以发射到数千英里之外,并命中目标。如果用于防御,足以对付敌方数以万计同时袭来的弹道导弹;如果用于进攻,可以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同时瞬间摧毁敌方的进攻性武器。”
话音刚落,刀二羊就跳了起来:“不,不!是我写信向你们提出了X光激光的创意,但我发现的X 光激光决不能让你们变成‘第三代核武器’!决不!”
可是欢呼声和掌声淹没了刀二羊的声音,就像海浪轻易地卷去一叶扁舟。但刀二羊心中不甘,他仍跳着叫着,声嘶力竭地抗议!终于把人惊动了:“哪里来的中国人?出去!把他轰出去!”
刀二羊当然不愿出去,他还要抗争。可是一眨眼,他已经在大街上了。
行走于华盛顿大街上的刀二羊,惊讶地发现许多商店里都摆着电视机,一排排陈列着,好像能供人取食的大面包一样。而他的芒果寨,还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呢。这里的电视机随时都开着,过往行人爱看不看,只有他好奇地驻足——这一驻足,让他看到了美国总统里根正在发表讲话: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公元1983年3月23日,我愿意借此机会向你们,向全体美国人民和全世界宣布,我提出的‘战略防御创新计划’、亦即‘星球大战计划’,已经获得参、众两院的批准。美国的军事实力,是世界无敌的……”
“怎么会这样?”刀二羊听得头都要炸了。刚才在参议院里受气,现在跑到商店前还让人生气!这些人疯了?连美国总统也变成了疯子?!
他顿觉一股闷气直冲胸臆,恨不得立刻从里根手中夺过话筒,向全体美国人、向全人类说:“不!不要!你们不能!”可他的手一伸出去,话筒没抢到,却“咣当”一声把电视机屏幕给砸碎了。顿时四周一片嚷嚷声响起,有人高呼:“抓住他!抓住他!”刀二羊见势不妙,转身欲逃,一急,就醒了,可喊声依然不绝于耳。
刀二羊觉得奇怪,一骨碌翻身起床,开门出去,只见两个当兵的押着一黑脸大汉,推推搡搡地沿门前那条路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麻风病人。那黑脸大汉看来很是不服,死命挣扎,无奈已被五花大绑,就只好在嘴里大喊大叫:“我要见陈团长,叫你们陈团长出来!”
这时,隔壁那间屋子的门也开了,走出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来,颇不耐烦地说:“一大早吵什么吵?谁要见我?”
一抬头,他的目光落在黑脸大汉身上:“咦,这不是老黑吗?”说着,赶紧让手下人松绑,又吩咐卫兵道:“快去跟玉哨说,她艾罕大哥来了!”
翠寮刚刚跟艾蛟做了一笔大买卖。艾罕是重要的牵线人。但守山的士兵不知道,见这个黑大汉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就结结实实地绑了他,现在只有让玉哨过来消消他的气了。
不料刚一松绑,那艾罕就刷地一拉衣襟,露出围在腰部的一圈炸药来!
众人都吓傻了。陈团长也很吃惊:“艾罕兄弟,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嘛。”
“好好说?”艾罕冷笑一声道,“事到如今,还能和你们好好说嘛?!”
陈团长尽管一头雾水,但知道现在不是和这个愣头草包计较的时候,忙说:“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可艾罕仍不买账,依然怪声怪气地冷笑:“兄弟?哼,我倒是拿你们当兄弟来着,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你们了;可你们怎么待我——害我连人都做不成了;懂吗?人都做不成了!今天你要么把那30万美金吐出来,要么,和我同归于尽!”
眼看艾罕的手指就摸在炸药引信上,只要他轻轻一拉,周围的人都得血肉横飞。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艾罕不是艾蛟派来向陈团长讨救兵的吗?既来求人讨救兵,还玩这一招,他的脑子出毛病了?
其实,艾罕的脑子没毛病。艾罕屁滚尿流地从包围圈里逃出来以后,喘息初定,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眼前的处境。他想,自己的主人艾蛟这回是死定了。艾蛟让他去向陈团长讨救兵,也是死到临头,脑子发了昏。陈团长肯发兵救他吗?他真要肯来救你,还会设计骗你个倾家荡产吗?如今他巴不得你艾蛟彻底完蛋,他才好安安稳稳地享用那30万美金呢 。可你个艾蛟的猪脑子不知是怎么长的?你够不上陈团长,却拿我撒气!买石头的事是我牵的线没错,可我也提醒过你呀。你当时鬼迷心窍,像条养肥了的鱼,一心要咬人家下的钩,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些年把脑袋提在手里,跟着你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自己干了蠢事不觉悟,倒对我伸手就打抬腿就踢,你也真该死了!莫说陈团长不会来救你,就算是他真肯派兵来帮你解了围,那30万美金难道他会还给你?你拿不着钱,倒霉的不还是我?
艾罕在黑蒙蒙的山道上一路行来,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恼火。突然,一个念头像电光石火般在脑子里一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点炸药去威胁陈团长,让他乖乖地把30万美金吐出来。我艾罕怀揣了这笔钱,远走高飞……
当然,这么做有点不仗义。可在这世上,谁对谁仗义了?陈团长跟艾蛟称兄道弟是朋友,一眨眼,把艾蛟骗得差不多都光屁股了。再说我艾罕自幼在家,跟母亲相依为命,连蚂蚁都不曾踩死过一只,又招谁惹谁了?不也被寨子里的人当野狗一样追打出来,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么!既然这世界是为坏人准备的,那么,作为这世界上的一个渺小的人,也只能坏坏良心才有饭吃了。艾罕主意打定,便以这副面目出现了。
陈团长的卫兵见状,急得吹起了哨子。一吹哨子,翠寮里的战士们就全都围了上来。可围上来有什么用?眼前这个局面,没有陈团长的命令,谁也不敢开枪。倒是玉哨,忽然弱柳扶风般拨开一个个持枪的士兵,无畏无惧地走到了艾罕跟前:“艾罕大哥,不要急,有什么事跟阿妹讲嘛!”
艾罕瞪着玉哨,两只眼睛瞪得足有牛卵大:“那你自己讲,卖给我们的那块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哨“嗤”地笑出了声:“哦,原来是为买石头的事啊!”
陈团长在旁边忙问:“石头怎么啦?”
“石头还能怎么了。”玉哨很是不屑,回答陈团长道,“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没亏谁。看他这副恶形恶状的样子,大概开出来不见绿,急疯了吧!”
话是一语中的,但这样的口气更加激怒了艾罕。他想,真没料到如此俊俏的一张脸后面,竟然藏着一副毒蛇心肠,悄无声息地就把他给卖了,可他还蹲在地上帮她数钱!一时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伸手就把玉哨掳了过去。他一手挟着她的脖子,一手摸在引信上,一步步就朝陈团长的屋里走去。陈团长和那些士兵虽端着枪,可怕伤了玉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艾罕走一步,他们就让一步;一让再让,就把两人让到了屋子里面。
这时来看热闹的麻风病人,也在门外挤满了。士兵挥着手驱赶他们,可有两个人怎么也赶不走:一个是大鼻子,一个就是长脚婶婶。他们不但不肯走,还要朝屋里冲,说是要去代玉哨姑娘受死。
匆匆赶来的刘强更是急白了脸。别人不知,他心知肚明,那艾罕挟持的可是两条人命!所以他也拼着命想朝屋里闯,求艾罕放了玉哨,换他做人质。却不料陈团长黑着一张脸,一伸手把他推得老远:“你先给我滚一边去!”
这时,那麻风病人长脚也死命上来凑热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抵着门槛不肯走,两眼只直勾勾地盯着艾罕。里面艾罕则叫得紧:“快把30万拿出来,再不拿出来我就炸了!”
陈团长也顾不得别的了,忙连连应承:“好说,好说!30万一定给你,一分也不少,你先把人放了。”
艾罕哪里肯信:“谁不知你陈团长心狠手辣!今天我要告诉你,见不到钱我是决不会放人的。”
陈团长扭头向手下人吩咐了几句,马上又说:“好,我立刻把钱送到你面前来!”
想不到陈团长这样爽快。艾罕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忽然想到如其中有诈怎么办:“钱送到我面前,想趁我拿钱的时候一枪毙了我啊 ?”
“那你说怎么办?”陈团长态度诚恳,语气温和,“要不你告诉我,艾蛟在哪儿?我派人把钱直接送到他手上去。这样行不行?”
“不行!”艾罕的回答斩钉截铁,“艾蛟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哪里还能活着出来?钱给我送到密支那去!这个女人嘛——”
那条搂着玉哨的胳膊又狠狠用了把力:“就请她跟我一道往密支那走一遭。待拿到了钱,我自会放她的。”
语音刚落,这边刘强就不管不顾地跳了起来:“不,不行!玉哨不能跟你去密支那!”
“不去也行——”艾罕拉长了声音,“那就跟我一道死吧!我艾罕一辈子没娶过老婆,临死有个漂亮女人垫背,也算有福了!”
刹那间,连陈团长都变了脸色。原先他是想先稳住艾罕。能稳住就有余地,可见机行事。却不料形势急转直下,现在怪谁也没用,只有镇定、镇定……他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得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平地而起:“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低下头去,只见那长脚婶婶已将平时从不离身、靠着走路的板凳一推,三肢着地,连滚带爬地向艾罕扑去。
艾罕也傻了,愣愣地朝长脚婶婶打量片刻,也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依咪,是你?!”
长脚婶婶爬到艾罕的脚边,抓住艾罕的裤脚管,一颗脑袋拼命朝他腿上撞:“我的儿呀,快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依咪的腿虽坏了,可你依咪的病好了。你依咪天天吃好的穿好的,全靠玉哨姑娘,全靠这里的一帮好人……玉哨姑娘是天神英帕雅派来救你依咪的天使呀,你怎能伤害她!”
像被利斧砍了一下似的,艾罕的两条胳膊垂了下来。
陈团长见状,上去一把就把玉哨拉了出来。
里边的艾罕,弯下腰去,只管与长脚婶婶抱头痛哭:“依咪,依咪,你真是我的依咪吗?这世上真会有好人吗?”
长脚婶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顾不上答话,只问:“你看依咪胖不胖?”
艾罕泪眼婆娑地望着依咪的脸,点点头。
长脚婶婶又问:“你看依咪嫩不嫩?”
艾罕还是一个劲点头:“依咪胖了,依咪嫩了,依咪滋润了,比十年前还要年轻,比十年前还要好看!”
长脚婶婶抬起手,一个耳光刮在艾罕脸上:“那你还不把腰里的东西都去掉!你想把好人都炸死,让依咪跟你下地狱啊!”打罢,又抱着儿子哭。
这边哭得稀里哗啦,隔壁那边刀二羊住的屋子里,陈团长板着脸,一句安抚话也没有,只问玉哨:“卖给艾蛟的那块石头到底怎么回事?”
玉哨哪里架得住陈团长的追问,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依拉娟听说艾罕背后的老板是艾蛟,就一心只想报仇。依拉娟的报仇方案就是放蛊。这当然是玉哨教会她的。玉哨也恨艾蛟,可自从他知道自己父母并非艾蛟所杀,那恨便如溶进水里的一团墨,淡了不少。她对依拉娟说:“那艾蛟本事了得,上次我对他放蛊,最后也让他逃脱了。你还是别放了。”
“可那是因为被我扰乱了——”依拉娟觉得肠子都悔青了,那次玉哨在湖边放蛊,她怎么就没看清跳到湖里的人是艾蛟呢?
可玉哨仍一个劲摇头:“不,你不能对艾蛟放蛊——你想啊,陈团长对我们多好。可艾蛟又是陈团长的朋友。汉人有句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陈团长,我们也不能这么做啊!”
“陈团长陈团长,你心里就知道陈团长!”依拉娟当时真的把嘴撅得老高。
玉哨却抿嘴微笑。她和陈团长之间,还真有秘密呢。刘强的那宝贝藏在艾蛟那儿。陈团长谁也没说,只跟她一个人说了——陈团长不跟别人说,为的是防刘强再犯傻。可既防刘强,却跟她说了,这又是何等的信任!六年来她日日为陈团长守着这个秘密,就如守着陈团长一颗火烫的心。就为这个秘密,她也不能弄死艾蛟!于是她干脆痴痴地笑道:“我喜欢陈团长,怎么啦?要是没有小刘,我肯定跟陈团长好!”
说完这句话,玉哨见依拉娟的脸色有点难看,就猴到她身上搂着她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说:“阿姐,不要想多了,我在与你开玩笑呢。好了,我有一个好办法,保证解你心头之恨。”
玉哨的好办法是另觅了一块大石头,再按原先那块奇石的模样做了一番加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先头的奇石给换下来了。
“我们那块石头还在仓库里藏着,还能卖个好价钱呢!”玉哨吃吃地笑着,很是得意。
正说到这儿,刘强一头闯了进来。方才他也想去拉玉哨的,却让陈团长抢了先;跟着追过去,眼一眨人就没影了,转一圈找过来,才发现他俩就在隔壁刀二羊的屋子里。他本想温言细语好好给玉哨压压惊的,却不料在门口听见了玉哨换假石头的事,顿时火冒三丈,一进门开口就训斥:“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太过分了!快去找人把石头抬来,还给艾蛟。”
玉哨一听,两条柳眉就倒竖了:“你又要犯傻了是不是?”
陈团长朝两个人望了望:“好,你们两口子慢慢吵。我要去集合队伍出发了!”
刘强一惊,忙问:“你要到哪里去?”
陈团长说:“让艾罕带路,去救艾蛟!”
刘强还想问,话未出口,已被陈团长截住:“我现在没工夫跟你啰嗦——你那宝贝还能不能保住,就要看这次行动了!”
“啊?你说什么?”刘强又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