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光的世界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1:20

再说艾蛟,一面领着众伙计拼死抵抗,一面盼着陈团长那儿能来救兵;可苦撑了三天,却连个人影子都没见!想来是指望不上的了。他盘点一下所剩的人马与家当——只剩下二十来号人和几十发子弹了,手榴弹也只有十几颗了。炸药倒是还有一包,但是这玩意儿他得留着。这是他已经盘算好了的,到时候自有用场。趁天亮前对方进攻的间隙,他把手下的人叫到一起,对大家说:“眼下我们已经接近弹尽粮绝,看来守是守不住了。好在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们就不要陪我送死了。趁现在天黑,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就不跟你们一道走了——因为我不在,你们即使被抓住也只要说那东西在我手上,他们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冷月寒星下,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全都显得悲悲慽慽:“大哥!老大……”

这帮人有当地的佤族人,也有从缅共游击队里跑出来的知青,对艾蛟都称“大哥”或“老大”:“不,大哥,我们不走;要死就和大哥死在一块!”“老大,我们走了,你、你怎么办?”

艾蛟沉着脸,当众打开了一个布袋子,翻转过来兜底一倒,里面的东西蝴蝶般纷纷飘落, 有人民币,也有一些缅币、泰铢,零零碎碎的各种面值都有。“咱们兄弟一场。大家都为我流过血汗、卖过命。大哥无能,今天落败了;钱,也只剩下这些了。你们每人抓一把,逃出去以后,权当几天的饭钱吧。”

听到这儿,众人也真有点忍不住了,一个个都泪水溢满了眼眶。想当初,跟着大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今竟落到了这一步!于是便嚷嚷着说要走一起走;还有个当过知青的队员干脆扯着嗓子喊:“大哥,你把那个劳什子交给他们算了,不当吃又不当喝的,真不值得为它送命!”

“说什么呢?”艾蛟愀然变色,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手一挥,“我艾蛟是这样的人吗?”还想说什么,却生生咽了回去,只道,“好了,不要再叫我大哥了。你们的大哥已经死了!”

众人顿时愣住,瞪眼望去,那个不管何时何地总是围着一条笼基的艾蛟大哥确实不见了,现在背靠如墨的远山,头顶寂寥的夜空,直挺挺立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一身黄军装,腰里还扎着根宽皮带!

其实,这身军装,与军人无关,与他曾经参加过的人民军游击队也无关,但是刚才说话的老知青那双火眼金睛却一眼看穿,军装是当初大陆那个叱咤风云年代里红卫兵的标准装!大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穿了这身行头?难道他真想跟那块破石头同归于尽?这样一想,他就打了个冷颤:“不,大哥,不要……”

他一个劲在拒绝,但是并不自知在拒绝什么?是他的这身军装,还是军装背后那不堪回首的岁月;抑或是眼前将要发生的一切……思维是混乱的,但大哥解决这混乱的方式十分简单。他举起枪来对着所有的人:“还不快拿了钱赶紧走人!”

那个老知青也就不再拒绝,第一个开步走了。他一走,身子后边就像长了尾巴,一个个也都跟上来了。转眼间,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就消失在黎明前昏暗的丛林里了。

见众人散尽,艾蛟起身朝自己最后的藏身之地、那个藏宝的山洞走去。黑暗中,光怪陆离的树影立刻将他的身影淹没了。黎明前的黑暗里,艾蛟摸索着来到洞中。他没有马上点灯,只是熟门熟路地摸到洞壁旁的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又一次遇到了与命运决战的时刻。无论眼前的情势多么紧迫险恶,他都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分析一会。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他一向自视甚高,每每遇到挫折危难之时,靠着这份习惯常常能客观地判断形势,找到绝处逢生的办法化险为夷。

然而,这次似乎真是走到了人生的悬崖边上了!多年来积累下来的钱没有了,多年来凑集起来的弟兄们散伙了!现在自己成了个真正的光杆司令!一时间,一种孤寂和失落之感猛地向心中袭来。

这局面是怎样造成的呢?当然都是因为这块“宝贝”!可是,为什么要为了它不顾一切,毁掉自己多年辛苦经营起来的所有家当呢?细究起来,此刻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刚才那位知青兄弟的话又在耳边盘旋:“那劳什子不当吃不当喝,大哥你不值得为它送命!”

那“劳什子”目前在自己手里是不当吃不当喝,可是为什么美国佬那么重视?!为什么刀二羊、刘强、陈团长他们又将它视若生命?!这里头肯定有自己无法理解和没有明了的奥妙玄机!这宝贝的价值越是神秘,越是未知,艾蛟当然就越不肯轻易脱手。

当然,艾蛟的头脑还是清醒的,虽然作为一代经历过政治狂热洗礼的年轻人,热血沸腾起来时可以像当年红卫兵批斗阶级敌人那样义愤填膺,但是在生存法则和利害面前,他早就是现实主义者了。所以,当肃毒组织以百万美金劝诱他交出宝贝时,他不是没有动过心。尤其是在昨日傍晚,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只要稍偏那么一公分,他就一命呜呼了。回过神来,他不由得想,自己真要是被打死了,留着那宝贝还有什么意思?既然如此,还不如活着把宝贝交出去做个交易。可真要当着众兄弟的面,在众目睽睽下交出宝贝,他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心念一转,想自己反正志在回国,这拨人早晚得散,不如趁这会儿散了还干脆!

可是真的就这样交出去吗?当然不能!他艾蛟这代人,是天天接受着对美帝国主义的仇恨宣传长大的,仇恨和不信任的种子,已经变成身体里的基因了,好像猫的基因成猫,狗的基因成狗一样牢固。因此,尽管这几日来,对方一面进攻,一面用直升飞机向自己的山头撒传单。撒下的传单飘飘忽忽满天飞。艾蛟也仔细地看过,那上面用了英、缅、中三国文字,要他立刻缴械投降。说只要投降了,就既往不咎,还有赏金!鬼话!既然既往不咎,你还来打什么?他们的意图尽在言外,实际上是说,只要你把那宝贝交从来,我们就既往不咎了!你的罪名就统统不存在了。我们还可以给你一笔赏钱!他妈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但是艾蛟认定若这一套能信,只怕美帝国主义就不叫美帝国主义了。如果说,他艾蛟算是个小强盗,那人家可是大强盗。大家干的是一样的勾当;只不过大强盗更是抢你没商量——强盗的法则是一样的——你不交出来得死,你乖乖交出来了,对他已毫无用处了,你也未必就不死!

可他艾蛟是个聪明人,非但不想死,还要把那悬在头上的鱼饵真的抓到自己手里!这就得跟大强盗斗智斗勇了。

如何斗?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想到这,他立刻跳起来,用打火机点着了蜡烛,凑到洞后壁的龛台上,用手去抚摸那宝贝,突然间,一种心灵的震撼不期而至。

他静静地站着,悉心体会,那震撼一波又一波,每一波都似乎是熟悉的,每一波又好像都是陌生的。在这样的震撼中,那些一度如过时的花朵般凋零了的理想、主义,以及为之献身的精神,好像又重新在他心中怒放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又重新鼓涨起来,信心和力量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于是他将宝贝揣在怀里,又抱起洞里放着的一包炸药,转身走了出去。

无力的月亮在浮云间时隐时现,将大山溶成了一团云烟。但艾蛟是识途的马,任云烟浮动起伏,都能找到方向。他很快就来到后山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埋下了宝贝,接着又在它旁边埋上了炸药,装好了引信。做完这一切,群山已在曙光中逐渐显现。他一屁股坐到了一棵大树下,为自己点上烟——还是当年向刀二羊吹嘘的“唿噜烟”。“唿噜唿噜”的 响声中,那股令人欲仙欲醉的甜柔清香直沁心脾。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跟洋鬼子谈判了——不错,我不跟那些假洋鬼子谈;要谈就直接跟美国佬谈!正儿八经的国际谈判,就跟当年在朝鲜板门店一样:你想要我的宝贝?行!可你开出的条件必须兑现。一百万美金,分文不能少,而且要保证能安全地将钱交到我手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蠢事我不干!你别想当我刚坐下来数钱,你那边就一枪把我崩了。这深山老林的,谁替我申冤啊 ?你得把钱给我汇到中国去,等我爹妈收到以后确认了,我就把宝贝挖出来给你们。不同意?那就对不起了,反正宝贝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你能拿我怎么样?我艾蛟,不,艾海龙,是红卫兵革命小将,知道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们拿不到宝贝,一时是不敢杀了我的!有本事,你们漫山遍野找去吧,哪怕你真的摸着了宝贝的边,也会出师未捷身先死——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到那时,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哦!

想想这样的算计应该是没有什么破绽了。他又深深地吸了口烟。

一袋烟没抽完, 山下的枪声又如爆豆般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很显然对方新一拨的进攻又开始了。既然已决定谈判,自然就不必反击了。但是子弹是不长眼的,为保险起见,他奔进了原先挖好的掩体里。呆了一会,听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探头看看,敌人却仍未冲上来。忽然想到,应该先挑起根白旗,表明自己的态度。

主意打定,他就伸手解衣扣。自己穿的军装里面,穿着白衬衫,脱下来正好当旗帜。

可扣子才解了两个,军装还没脱下来,就听见有人在喊:“爷,爷——”

从掩体里探头一看,艾蛟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天哪,是艾罕带着陈团长的队伍从天而降般地出现了!

见艾罕大呼小叫地跑在队伍的前面,艾蛟激动地一跃就跳出了掩体,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艾罕迫不及待地说:“爷,陈团长真够朋友,他的人一下子就把围山的队伍打跑了。还有,那件事是两个女人搞的,陈团长不知道……”

艾罕的话还未说完,陈团长已到了跟前。陈团长挥挥手,艾罕识相地闭了嘴。陈团长虽是一身便装,依然英武逼人。他站在那儿朝艾蛟一望,艾蛟的眼圈就红了:“大哥,我以为你不来了……”

陈团长哈哈一笑:“都是中国人,我能不来吗?”

一声“中国人”,触动了艾蛟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一根弦。他一步上前,与陈团长相拥而泣。那样子真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陈团长被他哭得心也有点酸了,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我,你手下的人呢?”

“我让他们走了。”艾蛟说。

“那你呢?”陈团长问,“你如何打算?”

“混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艾蛟擦干眼泪,直起了身板,“我只能回国去了。”

“好——”陈团长伸出拳头,一拳捶过去,打在他胸脯上,“你可比我幸福!”

这一捶是亲昵的表示,有感叹也有祝福的意味,却让艾蛟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心里说好什么好?两手空空回去,做瘪三啊?可这个时候他当然不好意思马上跟陈团长提钱的事,只能咧着嘴苦笑。

不料陈团长却爽快:“你回国去肯定需要钱,我会给你的,你放心!”

艾蛟知道陈团长的为人,遂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也就不再吱声了。

陈团长又道:“这里不能久留,你现在马上把那件宝贝拿来,我们一起去翠寮。”

出来打仗,不可能把大笔的钱带在身上,陈团长要艾蛟跟他去翠寮,自然就是为了拿钱给他了。这一点艾蛟心知肚明。可陈团长说让他拿宝贝,心情仍有些复杂。陈团长再大方,即便将他付出的30万美金全还给他,也不及美国佬悬赏的一半啊!可话又说回来,在陈团长这边拿钱,是两根手指捏田螺,稳的;美国佬的钱则是一条细线吊在空中,悬的!再说宝贝本来就是陈团长的,陈团长要拿回去他艾蛟又有什么话说?

这么来回想了一遍,艾蛟就甩甩头发,好似要把那吊在空中的百万美金甩掉:“陈团长啊 ,我的哥哥,你要是再晚来几分钟,我就跟你的宝贝同归于尽了!”

语调虽有些夸张,但艾蛟想到这些年来为这个宝贝所遭的罪,心里可是真感委屈了,眼眶里又有泪花在闪了。这个样子实在不能说情不真意不切。陈团长也受感动了:“兄弟,让你受累了!”

“为哥哥受累,兄弟心甘情愿!”艾蛟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神采了,“哥哥交代下来的宝贝,小弟是决不会交给美帝国主义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把炸药跟它埋在一起了,今天若是哥哥不来,我就要拉响炸药,跟它一道粉身碎骨了!”

陈团长想,这艾蛟,遣散了手下所有的人,独自孤守在此,要为他的这件宝贝献身!一时间也感动得泪水盈眶了:“兄弟,我没看错你!你是咱中国人中的英雄,是好样的!”

艾蛟被陈团长赞得心里美滋滋,巴掌朝胸脯上拍得山响:“哥,我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我们都有一颗中国心。我们的灵魂是不会被洋鬼子偷走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陈团长这条硬汉,除了自己的姆妈,还从未在别人面前这么唯唯称诺过 。

艾蛟一时得意,耸耸肩又道:“其实当狗熊也是死,当英雄也是死,我何不当一回英雄呢?”

惯有的痞子劲又回来了,艾蛟又是过去陈团长了解的那个艾蛟了。对于陈团长的意愿,这个艾蛟也是不敢违背的。不待陈团长催促,他就跑到后山的那丛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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