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神秘的偈语 0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54:37

老祜巴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没有这么容易。佛主是经过了长期的苦修和思考以后,终于在公元前534年12月初七这天夜里,在那棵菩提树下,使纷乱的思绪完全宁静下来,让自己的心灵与宇宙世界融成了一体。于是他终于洞察了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秘密,甚至也看见了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到启明星出现时,他开口说了几句话: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固执妄想,不能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现前。”

说到这里,老祜巴抬眼朝刀二羊望了一下,见他在认真地听着,便又接着说:“这几句话至关重要。但要悟透,关键就要像佛主一样,使自己的心彻底宁静下来。人的灵性智慧是与生俱来的,它好比一湖静水。而人心中的理想、主义、追求、欲望等一切执着妄想,就好比湖里的波浪,它们汹涌澎湃,将周围的世界映照得五光十色、纷乱变形、没有定相,却都认为自己见到的是真理和本质。而实际上,只有当湖水完全静止下来以后,宁静才能致远,才能看清宇宙和人性的本质。这就是佛道,而它就在你的心里!”

刀二羊又一次感到了醍醐灌顶。他虔诚地双手合什,跪下向师父行礼道:“弟子受教了。”

老祜巴也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刀二羊起身仰面时,热泪扑簌簌滚下,有一种无边星空奔来眼底的感觉,似乎千古明灭都在其中了。

刀二羊出家以后,日日焚香供佛,夜夜青灯读经,日子便在绵密的诵经声中流淌过去。当所有的造反派都偃旗息鼓,许多轰轰烈烈的革命口号渐次消失时,曼龙佛寺的香火又兴盛起来。信奉佛教不再被斥为“迷信”,而是人们理直气壮的选择了。佛寺作为村寨中“学校”的地位,也重新恢复。凡有小男孩的人家,重新纷纷把孩子送到佛寺来当小“帕”(和尚)。

当小帕首先要学文化。像过去一样,老祜巴给小帕们讲经并教授傣文。与过去不一样的是,曼龙佛寺这所“学校”,因为有了刀二羊而更加特别。刀二羊在此可说是佛寺里的全能型教师,凡外面正规学校里有的汉语课程,他都买了课本来教。尤其是他还增加了科学常识和医学课。这就很受当地人欢迎了。刀二羊的禅房简直成了药房,寨子里的人有什么常见的疾病,都要来找他。他又是名副其实的“刀医生”了。芒果寨的溪水清清澈澈,日夜奔腾着。刀二羊也如一颗水珠融入了其中。后来老祜巴让他当曼龙寺里的“都”,也算是众望所归的事了。

刀二羊还常常为老祜巴接待从各地前来看望他的弟子。刀二羊这才知道,老祜巴在缅甸、泰国、尼泊尔、印度,甚至还包括西藏,都有弟子。有一次,刀二羊隐约听他的弟子谈起,曾经有人在仰光机场采取过一次行动,想要从一个牧师手里把一件宝贝弄回来,结果出了点意外,没成功,但那牧师也没能将宝贝拿到外国去。

尽管语焉不详,刀二羊可是立刻将这件事与魔石的命运联系起来了——他记起与刘强一同被关在寨心的佛寺里时,刘强曾说过他是替一个什么牧师来找老祜巴的,当时没来得及让他说下去。但现在看来,起码当初艾蛟没有得手,而魔石则可能还在刘强或者那牧师手里。

刀二羊的心又乱了。他想这些事可能老祜巴全都知道。不仅知道,甚至可能还参与谋划的;但老祜巴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一日,天色渐晚,荡漾在曼龙佛寺院内的晚霞光芒已消隐不见了,萧杀的晚风拥着满地落叶起舞,而老祜巴则仍在闲庭信步。刀二羊不能自已,上前一步,深鞠一躬:“师父,弟子有事不明,请求开示——”

老祜巴转过身来,澹然一笑:“咦,我时时都在开示你呀!”

刀二羊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想请师父开示魔石的下落——”

老祜巴深深地看了刀二羊一眼,叹口气道:“唉,孩子,你既已皈依了佛门,就不但要破‘我执’,还要破‘法执’。要知道,人类在宇宙间,并不具特殊性。他们的智慧在宇宙里也并不占最高层次。看看人类千百年来,尤其是最近一个世纪里的所作所为,他们是何等的愚昧、贪婪和自私,他们正在将科学引向歧途,肆意破坏地球的环境和资源,走上自我毁灭之路。在这样的情形下,你以为魔石的能量还能让人类开启吗?”

老祜巴的谆谆告诫,使刀二羊心中又一次感到汗颜。同时,他又感到奇怪:老祜巴将我们人类称为‘他们’。那么,他自己是谁?难道他不是人类的一份子?于是便道:“师父,既然这样,是不是还有一种超越地球人类智慧的生灵,在监视和掌控着地球人的命运,当然,也包括‘魔石’?师父您……”

又是淡然一笑,老祜巴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今天你给孩子们上了几节课?纪律好不好?”

“今天有三节课,”刀二羊只得回过神来,回答说,“语文,数学,还有科学常识,孩子们都很认真,作业完成得也不错。”

老祜巴点点头:“今天寨子里可有人身体不舒服来找你?”

“有啊!”刀二羊又说,“有人吃坏了肚子,我已经为他抓了消炎止泻的草药,估计今天一夜过去,明早就没事了。”

风吹得紧,菩提树上,两片苍绿的叶子飘下,落在老祜巴的衣袖上。老祜巴轻轻拈起,抚在掌心,“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快乐吗?”

似有一幅幅绚丽多彩的油画,在刀二羊眼前迅速翻过;画里面有傣家人开怀的笑,也有一群小帕带着同样已当了小帕的奔奔,骑自行车在黄绿色的田野上飞驰的景象。小帕们衣袂飘飘,挂在车龙头上的录音机里发出一个个极标准的英语单词,像是致意蓝天上飘浮的白云,又像是问候小河里戏水的鸭子。小帕们的笑声嘹亮而透明,总是在空气里飘得很远。刀二羊望着老祜巴,实实在在地说:“快乐!”

“那么,你要的东西已经在你心中了,为什么还要到处去找呢?”皓月初升,老祜巴的声音犹如来自天外。

刀二羊的目光变得澄澈了。光阴如菩提树下的一缕清风,既悠长宁静,又充盈着勃勃生机。自此,刀二羊再未追问过魔石的下落。但自己的师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除了是一位高僧外,还有什么样的面貌?这对刀二羊来说,始终是个无法解开的谜。

令刀二羊无法猜透的老祜巴,年复一年,身体越来越瘦,也越来越弱了。但瘦弱的老祜巴仍如服过仙药般坚韧、顽强地活着。不管怎样,在刀二羊心中,老祜巴就像一堵永远坚固的墙,为他挡着世上的险风恶浪。然而,这堵墙终于突然倒塌了。如今葬礼结束,最后一场超度的诵经声,也随夕阳的余晖袅袅飘散了。刀二羊知道,自己将独自面对眼前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了。

夜里,刀二羊常常难以入眠。只要一合上眼,他就看见老祜巴——自己的师父。师父的微笑里有慈父般的温暖和亲切——这种感觉也许不合佛家的规矩,可自己的师父岂会被规矩束缚?奔奔喊他爷爷,他不也欣然答应吗?老祜巴既是奔奔的爷爷,自然也该是自己的父亲了。七年来的一茶一饭,一颦一笑,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朦胧间,刀二羊眼睛里的老祜巴,就真的变成了自己的生身父亲——父亲穿一身磨得发了白的毛蓝布对襟短衫,肩上背着个药箱,很精神的样子。刀二羊又惊又喜,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父亲对他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儿子啊,你从小就不肯跟爸爸走一条路,现在竟也跟上来了,爸爸很欣慰啊!”

刀二羊一愣,想父亲是专给人看病的乡村医生,而自己则是研究X 光激光的科学家,怎么会走在同一条路上呢?

可父亲却提醒他:“儿子,你跟着老祜巴走,老祜巴的路就是爸爸的路啊!”

“这怎么可能?你是乡村医生,怎么会和老祜巴走同一条路?”迷迷糊糊地,刀二羊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乡——

那清冷的冬天,在结着薄冰的小河边上,苦楝树已褪尽绿叶,光秃秃的枝干上垂着一串串光滑的籽实,酷似佛珠。他坐在父亲用扁担挑起的筐里,眼睛一眨一眨地想要采那“佛珠”玩耍。父亲朝他看看,就放下担子,捡些落在地上的苦楝树籽给他,然后重新挑起担子走。父亲挑的另外一头的筐里装着草药和医用器具。父亲就这么挑着担子走乡串户,像极了那些街上收破烂的。

他有点不肯跟父亲出门了,即使不坐那个筐也不跟!他不喜欢父亲没日没夜帮人看病,不喜欢那些穿着破破烂烂的乡下人来找父亲。他想,他要好好读书,读了书要进城去当科学家。于是,他连“爸爸”都很少叫了。突然间,父亲病倒了。他背着他在医院里狂奔,泪流满面又绝望地高呼:“爸爸,爸爸!”

喊着,又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是科学家了,但不知为什么又不能搞研究了,在庙里当起了和尚,而且还做了“都”;做了“都”,好像又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又走到了一条十字路口,于是朝父亲大声喊:“爸爸,我迷路了,该走哪条路啊?”

父亲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你去问你的师父老祜巴呀!”

刀二羊顿觉心如刀绞般难过起来:“老祜巴——我的师父,他……圆寂了。”

“可他给你留下了两个偈,两个偈会告诉你一切——”父亲说话的时候,黑暗中放射出一圈淡淡的绿光,一波一波地闪动着。

天哪,这光何其熟悉!

他顿觉一种亲切的温热之感穿透了身体。他突然想哭。他用力叫了一声“爸爸!”可是父亲已经不见了。醒来,枕上湿了一大片,而泪水还在不停地流。东窗已现出鱼肚白,可刚才梦中的一切,却清晰得如在目前。

他想,父亲在梦中连连自称“爸爸”,一定是想让这个儿子再叫他一声“爸爸”吧?

“哦,爸爸,爸爸!”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沐着风、沐着雨的黄昏依然清晰如初——你出诊回家了,可我们窄小的家里似乎永远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你不时往那个大大的陶钵里一味一味地加药。你乐此不疲。你说你亲自熬药治好了许多大医院里回了头的重病人,儿子曾经对你轻蔑地一笑;你又说你一定要设法让人得了癌症就像得了感冒一样,几副药下去很快便能康复,儿子也嗤之以鼻。儿子从来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儿子也从不理解你的理想与抱负,你的仁慈与博大,你的坚韧与顽强……却原来你早已走在慈悲喜舍的菩萨道上了!哦,我的父亲,我的爸爸,我明白了,你就是老祜巴,老祜巴就是你啊!


这天早晨起床后,刀二羊神清气爽,似乎父亲的精神已在心里开花了。他快步走向大殿,准备早课。经过佛龛时,突然心有所动。佛龛上供奉着的老祜巴的灵位——那灵位前摆着一只小木匣子,匣子里装着老祜巴的‘衣冠体’火化后的‘骨灰’。这只匣子是刀二羊亲手制作的,上面镶嵌着玻璃。为了保护这只木匣子,刀二羊又取来老祜巴平时包衣服用的一块黄色包袱皮,将木匣子包了起来。现在,他情不自禁地去打开了包袱皮——就在这一刻,透过玻璃,他已看到匣子内有淡淡的绿光一波一波地溢出来,同时一股温热的气流直冲丹田,仿佛自己又重回了昨晚的梦境一般。他顿时呆住了,下意识地抚弄着手中的包袱皮,忽然发现包袱皮的内侧有几行字!他忙拿近了,仔细一看,只见那字是清秀的行书,老祜巴的笔迹何其熟悉:“绿光一缕法无边,枉入红尘数百年;来自三千大世界,人间劫数难回天。”

天哪,师父啊!这是你留给我的有关信息吗?自己真是愚钝,以前竟不曾发现这块包袱皮里的秘密!

刀二羊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捧着包袱皮看了又看,觉得这信息的内容虽是与师父平时的开示一致的,但仔细思量,总还有点吃不透。如果说前三句是指哪宝贝魔石的话,那么最后一句“人间劫数难回天”,怎么解呢?是说魔石会在人们的贪欲中酿成大灾大难;还是说人类要遭此劫难,连魔石也难以挽回呢?

眉头越蹙越紧,突然,他一转身,急步朝老祜巴的禅室走去。

老祜巴已不在了,可袅袅青烟依然自香炉中升起,案上的几本经书也整整齐齐放着,一如老祜巴生前摸样。

刀二羊伸手将最上面的那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拿起,一翻,就见里面夹着封信,信封上写着“静心”两字,显然是留给自己的。因为“静心”是他在皈依后老祜巴给他起的法号。他拆开封口,抽出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偈。偈文如下:“魔石魔石,非魔非石,至4逢8,虎入羊栅;雷电交加,绿光闪烁;猩风血雨,来来去去。”下面署着日期:“癸亥年甲辰日午时(3月17日)”

字迹已不如包袱皮上那般遒劲有力,倒更为清楚整齐,也不像那包袱皮上的文字费猜测。这首偈文,刀二羊只匆匆看了一遍,就知道围绕魔石的一场灾难要降临了!“虎入羊栅” ——羊栅栏里闯入了一只虎,必是弱肉强食,有好一番血腥的屠杀!

但这场劫难将发生在什么时候呢?这“至4逢8”就是个具体的时间提示。这里突然冒出来两个阿拉伯数字,有点让人费解。因为偈里使用的都是阴历计时:癸亥、甲辰、午时,而只在后面的括号内还有两个阿拉伯数字。刀二羊的目光落在“甲辰”上,想甲辰日是哪一天呢?掐指一算,甲辰日竟然是3月17日,也就是老祜巴圆寂的日子!

这就是说,老祜巴在圆寂的那天中午,匆匆写下了此偈。可那天中午自己在干什么呢?“赕白象”的仪式结束后,自己溜到橡胶林里垒坟堆去了……唉,不说也罢。“3月17日!”突然他就想通了:其实很简单,老祜巴为了顾及现代人以阳历记日期的习惯,故意用了两组阿拉伯数字。明白了!用阿拉伯字标明的就是阳历,跟“3月17日”一样,这“至4逢8”就是阳历的“4月8日”!

悟到这一点,刀二羊吃了一惊——今天就已经是阳历3月20日了,距4月8日,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多一点了。从偈的内容看,这灾难肯定是围绕魔石发生的。然而,在这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要找到魔石在谁的手里,谈何容易?这场腥风血雨要波及哪些人?自己是否还来得及去拯救一些无辜的生命?……刀二羊紧张得连头皮都要炸了。

但刀二羊毕竟是刀二羊,他很清楚——如果说,前一偈包含了对魔石来历的揭示、无奈和感叹的话,那么,后一偈便是迫在眉睫的呼救了。他能不理会老祜巴的呼救吗?不,不能!

就在这一瞬之间,他下了决心,决定去找刘强。因为除了刘强,他想不出还有谁更与那魔石接近或者有关联,而且又需要他去关心和拯救。

问题是七年多来音信茫茫,他不知道刘强现在究竟在何处?他所知的唯一一个固定地点就是麻风村。他相信刘强是不会扔下这些麻风病人不管的。如果有缘,应该能在那里找到他。

刀二羊把佛寺里的事情匆匆安排了一下,就出发了。一路上日出日落,浮云过目,他心中缭绕的,就是这两个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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