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姐姐让阿毛和阿猡陪阿狗回家去,自己先去找爷爷。因为凡是村里死了人,都由爷爷出面来张罗的。现在,东洋人的飞机炸死了黄猫——尽管他是汉奸,可这样大的事,一定要赶快让爷爷知道。
可是,当他们刚刚走出坟篱笆圈,忽然村子里的狗叫了——不,不是村子里的狗,即使全村的狗一起叫起来,声音也不会这么响,这么恶狠狠的令人毛骨悚然——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不过,阿毛的两只小手所捂紧的,不是自己的耳朵,而是阿狗的耳朵。因为他觉得这么可怖的声音,就跟东洋飞机掼炸弹差不多。他不能让没有了爹爹的阿狗吓着。
阿猡见阿毛替阿狗捂着耳朵,也咬咬牙,壮壮胆,把捂着自己耳朵的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放下来,贴在阿毛的手背上,一起替阿狗捂着。
阿狗的耳朵在两个小伙伴的双重保护下,依然十分清晰地听见那凌厉的嚎叫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哆嗦着,结结巴巴地问:“这是……狼在叫么?”尽管他从来未见过狼,更没听见过狼叫。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阿雪姐姐也回转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孩子们跟前:“狼狗!东洋人的狼狗……啊,这么多狼狗在叫,一定是东洋人进村了!”
一听东洋人进村,阿猡的脸色变白了:“姐姐、姐……东洋人进村又要抓花、花姑娘了,你快逃、快逃!”
阿雪姐姐没有逃。她轻轻地在阿猡的头上拍了一下:“尽说傻话。姐姐离开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阿毛也点点头:“对,阿雪姐姐你不要逃,就躲在这里好了。我们先回去,刚才打飞机还剩下好几颗子弹,可以去打东洋人!”
阿猡一听也叫起来:“我们回去打东洋人!”阿狗更是急得直嚷嚷:“打东洋人,为爹爹报仇!”
“不许胡闹!”阿雪姐姐突然板起了面孔,同时像一只因为生气而张开了翅膀的小母鸡一样张开了自己的两条手臂,拦住了孩子们的去路。
阿毛从来没看见阿雪姐姐这么严厉过,也没见她作出过这样滑稽可笑的姿势——当然,他笑不出来,谁也笑不出来。阿雪姐姐显然也被这异乎寻常的狗叫声吓坏了,或者冥冥中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孩子们乖乖地跟着阿雪姐姐回到坟篱笆圈内,刚坐下不一会,狗就不叫了。可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十分怪异:静,静得没有啁啾的鸟叫,没有潺潺的水声。时间像一个包藏祸心的陷阱,分分秒秒都有一根火药的引线在燃烧。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惊恐——也许确切地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对惊恐的期待,使得人的思维陷于空白。谁都忘了提回家的事,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坐着……大约过了刻把钟,突然间,一声枪响震得人心一抖。阿毛顿时想到了被打死的妹妹,抬起头来,只见那圆圆的太阳好像被打穿了一个洞似的,汩汩地淌出一些血来。太阳怎么会流血呢?阿毛感到不可思议。他揉揉眼皮,又睁大了眼睛朝天望去:没错,金灿灿的阳光真的染上了血色,亮晃晃地刺着眼睛。
“砰——”枪声又响了。这一声比刚才的略显沉闷。但阿毛觉得这一枪好像打在自己的头颅上,头像裂开了一样地痛起来。阿毛捂着脑袋,发出了轻轻的呻吟:“阿雪姐姐……”刚叫了一声,枪声更加密集了,“哒哒哒哒——”是机关枪在扫射。阿毛的头也痛得更厉害了。这样剧烈的头痛使他哼哼着说不出话来,只好仰面倒在地上,望着天;而天上的太阳,这时好像已经被机枪扫射得千疮百孔,鲜红的血像汹涌的小河一样“哗哗、哗哗”地流下来。原本蓝莹莹的天和淡褐色的田野,都变得红彤彤的了。
远远地,金豹穿过一片红光向这边跑来。他跑得那么快,那么急,同时又不放心地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在躲避什么似的。阿毛想叫他,可他一眨眼已经扑到了他们跟前。金豹一到跟前就伸手将阿雪姐姐搂到了怀里。他楼得那么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同时还使劲在阿雪姐姐的脸蛋上、脖子上,毛茸茸的头发上乱摸:“啊,你在这里,在这里!”阿毛、阿猡和阿狗都看呆了:“没羞、没羞,真没羞!”阿猡不客气地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胖腮帮上划着,羞他的姐姐和金豹。然而,就在这时,他也被金豹楼住了,阿毛、阿狗都被搂住了。金豹一个一个地搂着所有的人:“你们都在,你们都在啊!”
金豹说,刚才东洋人带着狼狗进村,掘出了埋在桥堍下的那个司务长的尸体。他们气得哇哇乱叫,把全村人都赶到石拱桥边,挨个问是谁杀的。没有人肯开口,东洋人就架起机枪,把全村人都杀了。
把全村人都杀了?!
那么,爹爹呢?姆妈呢?还有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娘娘呢?
阿毛不明白金豹在说什么。在一片红红的血光中,只见金豹的嘴在动,在动……不过,尚未断绝的枪声提醒了他们——正是在这样的枪声中,他们的亲人一个个倒下了。血流成了河!这样的仇,这样的恨呀!
谁也没有流泪,谁也没有哭泣。他们成了不会哭的孩子。他们吵着闹着要回村里去,要用他们稚嫩的牙齿狠狠地咬东洋人的肉。可金豹死死地按住大家:“不能回去送死啊!我们要活下来报仇!”
无疑,金豹的话是对的。阿雪姐姐最先明白过来了。于是,她说着跟金豹一样的话,死死拖住阿猡和挣扎着的阿毛、阿狗。终于,这三个孩子慢慢地安静下来了。他们看见,隔着宽宽的麦田,隔着密密的竹林和水杉树,在曲曲折折的小河流经的地方,他们的家突然燃烧起来了。伴着一股股黑烟,大火像妖怪一样扭动着向天上蹿去。
“我们逃吧!”金豹提议说:“乘东洋人还没发现,我们赶快逃走。”
“可是,我们逃到哪里去呢?”阿雪问。
“是啊,逃到哪里去呢?”金豹也沉吟着自问,“这可得想好,要不还会被东洋人抓住的。”。
“去找我舅舅,好吗?”阿狗突然说。
“你舅舅,就是那个游击队?”阿猡也想起来了,“现在他在啥地方?”
“他……”阿狗眨眨眼,“当然是在湖里了。”
“湖?什么湖?”阿雪问。
“月浦湖,上次他告诉过我的,那里有一支抗日游击队……”金豹若有所思地说。
隐隐约约地,阿毛听见大家在焦急地议论。可他却无动于衷似的呆呆地站着,仍在望着村里的那场火。那天上地下疯狂地舞蹈着的火,把房子、树木、竹林,甚至田野里的庄稼都烧掉了,把流淌着的血烧干了,把太阳烧成了一块黑色的炭饼。而阿毛还是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坟篱笆圈里的一块石碑——木木的碑——屹立在这里,怎样的火也烧不焦他!
他们是在黄昏降临的时候逃离的。差不多烧了一天的火将熄未熄,这里那里,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像细小的毒蛇在游动。
阿雪领着孩子们,跪在地上,对着夜幕下已被夷为平地的村庄,对着亲人们遇难的地方,深深地、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们弯着腰、排成队,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悄悄地从像迷宫一样的坟篱笆圈里穿了出去。
小路弯弯曲曲,孩子们一步一回头。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黑夜吞没了一切:天空、大地、村庄、竹林,甚至东洋人的罪恶……只有黑黝黝的流水上,依然泛着淡淡的银白色的亮光,依然有游鱼跳动的微微声响。无疑生命的世界不会就此消失,仇恨的烈火不会就此熄灭。而一支小小的逃难的队伍,就这样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