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猫见儿子死活纠缠着他,心里恨得说不出话来,又是咬牙,又是跺脚,还用粪叉狠狠地敲着地面,要不是阿雪他们就在后面,他真想给阿狗几记耳光。当然,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知道那只会使事情更糟。他瞟了一眼正在一步步走近来的阿雪,眉头一皱,突然叫起来:“快点走开,你们跟着我干什么?我要‘出恭’了!”
“出恭”是大人说的雅话,其实就是“拉屎”,这意思当然大家都懂。
说着,黄猫真的把裤带一解,在坟篱笆东面那一片空旷得几乎没有什么遮拦的麦田里蹲下来,吓得阿雪赶紧扭过脸,把身子闪到了一边。“黄鼠狼放屁啦,黄鼠狼放屁啦!”阿猡和阿毛也嚷着跑开去。
阿狗没有跑,只是稍稍离远了一点。望着快快活活地向附近一个坟篱笆圈跑去的孩子们,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孤独。他想大家都走开了,他一个人要是看不牢爹爹怎么办?他又想就算这回看住爹爹了,可是不能一日到夜老盯着爹爹呀!也许,一个不注意爹爹又偷偷跑到东洋人那里去了,怎么办呢?唉,天多么高哟,地多么宽呀,可怜的小小的阿狗,他的心事能对谁去说呢?他多么想对跑开去的孩子们大喊一声:“来呀,你们都来呀!”但是,他又不敢这样叫,他怕大家问他为什么。
“嗡——”忽然,头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怪叫声,一片阴影掠过田野,阿狗朝天一望,见是飞机,东洋人的飞机又来了!
黄猫看到这情景,顾不得提裤子,蹲在那儿冲儿子直喊:“快跑,快跑!飞机来了!”
“偏不跑,偏不跑!”阿狗存心要气气爹爹,硬是站在那儿不动。黄猫气急败坏:“小棺材,你寻死啊!”
爹爹越是喊,阿狗越是犟。他仰起脑袋,望着那盘旋着的飞机,突然想到上次阿毛他们用子弹头敲打飞机的事,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闪过。“阿毛——快点快点!打呀!”他喊叫着,朝坟篱笆圈那儿跑去。
其实,阿狗不喊,阿毛也已经紧张地准备起来了。长竹竿“枪”和子弹都藏在一丛鸟不宿下面,他甚至顾不得阿雪姐姐就在附近,急急忙忙地架起了竹竿枪瞄准着,问题是飞机并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低下来。
“它不下来,怎么办呢?下来,快下来……”阿毛喃喃地念叨着,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它不下来,把它引下来呀!”阿狗冲到阿毛跟前,急急地说:“喏,用我们的玩具‘机关枪’,绑在你的竹子枪上,打呀!”
阿毛转过脸来,惊异地打量着阿狗。阿狗细细的小眼睛飞快地眨动着,在往常狡黠的神情里又添上了几分焦灼,好像生怕阿毛不理解的样子。突然间,好多天前阿狗说过的同样的一番话在阿毛耳边响起来了。他伸手一拍脑门,成熟的计划像道强光一样照亮了他的思想——阿狗并没有骗他,阿狗的主意是真正高明的。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对阿狗说别的了,赶紧命令阿猡:“把你那竹子‘机关枪’拿来!”说着,向他伸出了右手。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话在阿猡身上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因为阿猡皱着眉,咧着嘴,一脸苦相:“我、我把它放在家里了,回去拿,怕……怕来不及了吧?”
阿毛气呼呼地瞪着阿猡,虽然明知这怪不得阿猡,因为事先谁也想不到要派这样的用场。可是飞机在天上嗡响着,他急得浑身冒火,忍不住一个劲地骂:“戆棺材!笨货!”
“阿毛,给,给你这个!”阿狗连忙把出门时带上的“机关枪”递过去。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阿毛向他望了一眼,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着近乎感激的心情,心甘情愿地从阿狗的手里接过了一样东西——这支竹子“机关枪”。
阿狗见阿毛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他的枪,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他激动地、得意地笑着,急急忙忙帮阿毛把“枪”和竹竿架好。
“你摇,你摇摇看!”把一切弄完之后,阿毛真诚地鼓励阿狗。
确实,眼下在阿毛看来,让阿狗干这个重要的差使可比阿猡强多了。
阿狗咬着嘴唇轻轻一摇,“嘎嘎——”竹枪发出怯怯的、试探般的两声脆响,这声响给阿狗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兴奋,还有无比的自豪与庄严。“嘎嘎嘎嘎——”他忘记了一切,用足力气摇起来。
长长的竹竿在空中不停地晃动着,“嘎嘎”声一阵急似一阵,一阵响似一阵,飞机似乎真的被这声响所吸引,以为发现了什么目标,明显地降低了高度。已能看得见那玻璃罩里的小人了,阿毛沉着地用他的长竹竿枪瞄准着。
“阿毛,阿狗,你们不要摇——不要——”这时,前面传来阿雪姐姐焦急的喊声;而后面,又响起了黄猫慌乱的嗓音:“阿狗,快放下,放下——”然而飞机尖锐的怪叫声把所有这些声音都撕成了碎片。孩子们谁也没有理会——也许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坟篱笆圈里树木的掩护下,睁大眼睛兴奋地注视着开始俯冲的飞机,“啪——”阿毛冷静地敲出了一发子弹。阿毛还想再敲,忽然被什么东西撞倒在地上,紧接着,只觉得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夹着狂风从头顶上掠过,坟篱笆圈里的草木被刮得东倒西歪,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阿毛想努力睁开眼睛看飞机被打下来了没有,可是坟篱笆圈里的植物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阿狗紧闭上眼睛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有阿猡,人趴在地上,嘴里还在起劲地喊:“嘎嘎嘎嘎——打、打啊!”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阿狗使劲扭动了一下脖子,发现紧贴着他的,是一团毛茸茸柔软的东西。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根松散的油光光的大辫子,扭过头来,看见阿雪姐姐一对闪亮的眼睛。
原来,在刚才飞机扫射的紧急关头,阿雪姐姐冲过来,猛地推倒了三个孩子,用自己的身子掩护了他们。
阿狗跳起来,既激动,又有点难为情。他不敢看阿雪姐姐的脸,却把眼睛望着阿毛。阿毛伸手在脸上一抹,抹成了个大花脸,然后伸伸舌头,冲他“嘻嘻”一笑。阿狗咧了咧嘴,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他心头翻涌着。阿猡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心情,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好像麻雀一样消失在晴空里的东洋飞机,乐得把手拍得呱呱响:“阿狗,你真有办法,看呀,东洋飞机吓坏了!下次我们一定能打中。对吗?阿毛你说对吗?”阿雪伸手在阿猡的光脑袋上拍了一下,然后,一边拉过阿毛,一边拉过阿狗,用微微责备的语气说:“你们真是胡闹!还好,没有受伤吧?下次不许这样啦!”
深深的负疚像一块大石头,又一次重重地压在阿狗的心上,他觉得自己不配——不配承受这一切:关心、称赞和友爱。于是他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爹爹呢?该不会乘此机会悄悄溜走了?如果他去东洋人那儿告密了,他怎么对得起金豹哥哥和阿雪姐姐呢?他今后还有什么脸同阿毛、阿猡一起玩呢?他甚至想,要是找不到爹爹,他就马上把一切报告阿雪姐姐,让她去告诉金豹哥哥立刻逃走;至于爹爹,他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阿狗一面想,一面紧张地踮起脚四下里张望。阿毛见他这样,晓得他在望他爹爹,就朝一旁指了指,嘴巴一撇,轻蔑地说:“不用找啦,喏,你爹爹是胆小鬼,吓得躺在那儿还没有爬起来呢。”
阿狗朝阿毛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真的,爹爹躺在那儿。他心里笃定了下来,想等会儿,等爹爹爬起来再去对付,反正现在有这么多人在他身边,不怕爹爹逃掉。于是,大家动手收拾他们的“枪”。
过了一会儿,黄猫还没爬起来,阿猡幸灾乐祸地扮了个鬼脸:“嘻嘻,黄狼的胆子吓破了吧,屁也放不出来了。”阿毛说:“我们去看看。”阿雪一扭头:“你们去看吧,我不去。”
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朝黄猫奔去。阿狗笑嘻嘻地叫了声:“爹爹,快起来,带我上舅舅家里去呀!”
可是爹爹一声不响,阿狗弯下腰去,撒娇地去拽爹爹的胳膊。可这一拽,他愣住了;阿毛和阿猡也愣住了。他们分明看见,黄猫的下半身浸在血泊里,一张黄蜡蜡的脸,像块湿布似的毫无生气地耷拉在一边。
有好一会,阿狗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望望阿毛和阿猡,又望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爹爹,突然,他扑上前,用力摇着爹爹的身子:“爹爹,爹爹呀!”
可是,爹爹再也不会答应他了。他终于明白,爹爹被东洋飞机的子弹打死了。他没有爹爹了,再也没有人会像爹爹那样宠他、惯他、爱他了。他攥紧小拳头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他悔,他后悔哟!
要不是刚才他自己出主意打飞机,爹爹一定不会死。是他害了爹爹,是他把爹爹害死了呀!阿毛和阿猡去拉他,他也不起来。望着一动也不能动的爹爹,突然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再也没有人会出卖金豹哥哥、出卖阿雪姐姐、出卖村子里许多善良的人们了。他顿时停止了呼叫,一声不响地跪着,觉得悲哀像刀锋一样割着他的心,同时也把他心上歉疚的重负轻轻割去了。他在痛苦中体味到一阵宽慰,以至他的整个身心变得从未有过的轻快起来。他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但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一对对落下。唉,世上的事真是奇怪。要是爹爹不当汉奸,那是多么好的爹爹啊!可是爹爹偏偏当了汉奸,要害金豹,要害村上别的许多好人,别的许多小孩的爹爹——别的小孩也有爹爹呀,要是自己的爹爹害了他们的爹爹,那他们不也要像自己一样没有爹爹了吗?那爹爹不就是像舅舅说的坏人了吗?爹爹究竟算好人还是坏人呢,阿狗弄不懂;爹爹为什么要当汉奸呢,阿狗也弄不懂。
阿毛见阿狗呆呆的,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心事,只当他是没有了爹爹心里难过,连忙安慰他说:“阿狗你不要哭,我们以后不嫌鄙你了。你……没有爹爹了,我们和你好。真的,你不要、不要哭……”说着说着,阿毛忽然想到后村的一个孩子,因为死了亲爹爹,娘又嫁人了,常常被后爸爸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阿狗将来会有后爸爸吗?会挨打吗?想到这里,他的喉咙不由得也哽咽起来,嘴里叫阿狗不要哭,自己眼睛里却涌出了大滴晶莹的泪珠。看到这情景,阿猡心里也是酸酸的,但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好,现在看到阿毛这样说,连忙拍拍胸脯:“阿狗,你放心好了,以后谁敢欺负你,我一定打得他爬不起来。你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去……”他本想说,“我们一起去养马,”可是忽然想到小马已经死了,连忙又改口说,“我们一起打飞机,真的!你不要哭了。”
“说得对呀!”阿毛用力揉了一下眼睛,忽然激愤地叫起来,“都是东洋人坏,阿狗你看,东洋人打死了我妹妹,弄死了我们的小马,现在又把你爹爹也打死了。以后我们一同去打飞机,一定要把东洋飞机打下来。阿狗你不要哭,不要哭!记住东洋人坏,恨东洋人!”
“不,阿狗,你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搭在阿狗的肩上。阿狗仰面一望,见是阿雪姐姐。阿雪姐姐黑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充满同情的温柔、亲切的目光。阿狗突然感到,现在他可以抬起头来,没有畏惧和羞惭地承受这样的目光了。
他终于慢慢地站起来,小小的身子摇晃着。阿雪怕他站不稳,连忙伸手去接他;这时阿毛和阿猡也一起向他张开了双臂。阿狗一头扑上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阿雪姐姐的怀抱竟是这样的温暖!
这种温暖带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甜味,慢慢地渗入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最后汇成了一股热乎乎的浪头,在他的心上搅动起来。他“哇”地哭出声来,直哭得瘦削的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几只栖在冬青树上的野鸟儿被这哭声所惊动,呼地扇开翅膀飞起来,好奇地在空中绕着圈子,发出吱吱的叫声,仿佛这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也是他们的一个可怜的精神上受伤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