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妈妈挽着竹篮往河边的水桥上走去。
他连忙机灵地一闪,躲到了一座柴垛后面,心里别别地跳个不停。
他觉得妈妈似乎朝他望了一眼,而且已经窥见了他的心思似的。
但是妈妈并没有喊他,只是目不斜视地从柴垛跟前走过去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脸色发灰,眼圈发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阿狗娘下到水桥的最后一步石级上,就慢慢地弯下腰去,把淘箩浸到水里。从前,每天这时候是水桥上最热闹的时刻,年轻的姑娘、媳妇们蹲在这里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洗衣服的洗衣服,把偌大一块青石板挤得简直要摇晃起来,尽管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可是欢声笑语,竟像春燕的呢喃声剪破朦胧的晨雾,一直飞到对岸那黄绿色湿漉漉的竹林里呢。阿狗娘不苟言笑,可也喜欢热闹。人们对这位保长的娘子,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总归笑脸相迎,甚至还带着一点曲意奉承的样子。因此她每次从水桥上淘米归去,心情总是很舒畅的。
自从黄猫当上汉奸以后,他家门前的这个水桥,就变得冷冷清清的了。人们宁愿多走几步路,把东西拿到别处的水桥上去洗,也不愿意到这儿来了,仿佛这水,这石板,都不干净地沾上了瘟疫似的。这样,阿狗娘每次从蹲久了的石板上站起来时,都要在微微酸痛的腰背上捶打半天,然后唉声叹气地一步步走回家去。
现在,阿狗娘弯下腰去揉搓淘箩里的米粒,雾气丝丝缕缕地从河面上升起来,好像扯不清的愁绪一样包围着她。她神思恍惚,漫不经心。这时,如果阿狗悄悄从她身边溜过去的话,是毫无问题的。但是阿狗因为心虚,探头探脑地总是不敢贸然行动。根据他的经验,这时候要是被姆妈发现了,一定会叫他回到屋里去,穿上那件又厚又难看的棉马甲,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灶边烤火;当然他也会因此而得到许多好吃的:像加了红糖的热米粥、香喷喷的煮鸡蛋啦什么的。但是他现在哪里有心思想吃的,一心巴望着妈妈快点淘完米回家去,乘她还没有想到叫自己吃东西以前,赶快逃走。
可是,妈妈今天好像格外地磨蹭,而早晨的天空,则瞬息万变,刚才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转眼就白亮了起来。尽管弥漫的晨雾越升越高,还在抵御着那即将把它们驱散的太阳光,可是东方天际已经显出了指甲花般淡淡的红颜色。阿狗心里急得要命,好容易,妈妈总算捶着腰站起来往回走了,他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进了灶间,这才一溜烟地跑了。
阿狗家在村西,而阿毛、阿猡等孩子都住在村子的东头。阿狗去找阿毛他们,如果不绕小路,就得经过许多人家的门口。这时阿狗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只要逃过爹爹和姆妈的眼睛就是。他磕磕绊绊地跑着,一直来到村东头。
谁知,孩子们都不在——他们去拾狗粪了。原来,自从东洋人来了以后,不仅年轻的姑娘躲起来不敢出去,连青壮年也不敢随便在外面乱跑了——他们怕东洋人抓伕。但是田还是要种的,如果不种田,那么明年就没有东西可以吃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那么,靠谁来种这些田呢?这就只有老头子、老太婆和未成年的小孩子了。至于那些年轻力壮的人,只敢在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匆匆忙忙到田里挑上几担粪或者锄一趟地,然后赶紧回来。所以,尽管是像阿猡这样的娇宝贝,也只好每天大清早就冒着寒风起来去拾狗粪了。
阿狗找不到人,只好沿着河边的小路,一面走一面寻了过去。
这时候天边已经像熟透的番茄那样红了,竹林里的小麻雀,喳喳地叫个不停。阿狗只恨两条腿跑得太慢,巴不得身上装一对翅膀才好。
出了村子,整个空旷的田野就呈现在眼前了。杨柳的细枝在风中摇摆;一畦畦麦苗、油菜,在轻柔弥漫的晨雾中像一些翠绿可爱的小岛。蓦地,他看见他们了——阿毛和阿猡,在一座绿莹莹的坟圈附近转来转去,时而弯下腰去,时而直起身子,看上去,好像在一泓明净的水里游动似的。
“阿毛——”阿狗大声喊叫着,拔腿朝那边奔去。
阿毛转过身子,惊异地望着阿狗激动得发白的脸:“咦,你也来拾粪吗?”
阿狗收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他想回答阿毛:“不,我不是来拾粪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爹爹——”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望着阿毛那一双不大但是乌黑有神的眼睛时,突然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连藏在怀里的“机关枪”也忘记拿出来了。是的,那一天,不正是这一双眼睛,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爹爹,同时还嚷着要杀掉他吗?如果现在把这一切都说出来,那么,阿毛他们会不会真的把爹爹杀掉呢?会,一定会。
谁叫爹爹这样坏呢?可是……可是他们真的杀掉了爹爹,爹爹就活不转来啦,他就再也没有爹爹啦。啊呀,这……怎么办呀!
想到这里,阿狗胡乱地点着头:“是、是呀!我来帮你们拾粪,真的!”
“嘻嘻,嘻嘻,”阿猡咧开嘴傻笑起来,“稀奇稀奇真稀奇……”
这意想不到的笑声把阿狗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的心事一定被看穿了,不由得脊背上一阵发凉。但是阿猡并没有朝他望一眼,而是抬起一条粗粗的胳膊,朝前指着说:“你们看,保长大人今天也来拾狗粪啦!”
阿狗抬头一望,真的,在前面那条横穿过迷茫的河面的高高的土堰上,有一个背着粪箕,提着粪叉的人影——正是他爹爹。爹爹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真是来拾粪的吗?阿狗一愣,心里有点迷糊,几乎和阿猡一样感到奇怪起来。但是阿狗总归是阿狗,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立刻就明白了:穿过这条堰,一直朝北面走,就是东洋人的据点呀!爹爹一定是假装拾粪,到东洋人那里去报告的。
阿狗急得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怎么办呢?要么,把爹爹的坏心思马上说出来;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爹爹去报告。是呀,说,还是不说?不说,还是说?阿狗的心咚咚直跳。
这时,像番茄一样发红的东方已经变得金光闪闪了,河流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两岸褐色的杞柳和绿色的坟圈地。高高的土堰,把这一切分割成互不相关的两部分。在土堰的北面,穿过大片田野,那老远的地方,是一个枇杷园。不过现在没有枇杷,在缀着毛茸茸新叶的树杈间,隐约现出青灰色的炮楼顶端——阿狗的爹爹正一步步朝那儿走去。
爹爹每跨一步,阿狗的心就一阵紧缩;而他心里的许多话,则像装在茶壶里的馄饨一样,只是一个劲地滚来滚去,却无法从嘴里吐出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阿狗,你起得早呀!”抬头一看,见是阿雪姐姐。阿雪姐姐瘦俏的脸蛋上泛着淡淡的红晕,黑黑的眼珠闪着愉快的笑意——因为她刚从金豹藏身的竹林里走出来,竹叶的清新和金豹的声音使她的心在微笑。可是这微笑在阿狗看来,却像一根尖尖的钢针,在刺着他的心。他知道,只要再过一会儿,当他的爹爹过了这条土堰,一直走到河对岸那边的东洋人的炮楼里去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东洋人出来抓金豹哥哥了。他心里憋得难受极了,憋着憋着,他大叫了一声,就向他的爹爹跑去。
“爹爹,你到哪里去?”喘息未定的儿子站在父亲面前,勇敢地发出了问话。
黄猫吃了一惊,但是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了,气势汹汹地反问:“你来做啥?”
“我来拾粪!”阿狗理直气壮地说,接着又盯住问:“你到哪里去?到底到哪里去?”
这时阿毛、阿猡和阿雪也都围上来了。黄猫偷偷地朝大家溜了一眼,心里又紧张又害怕。他害怕阿狗会把他的打算说出来,不过他更加担心事实上阿狗已经说出来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扬了扬手中的粪箕,同时堆出一副笑脸:“我是去拾粪,去拾粪的呀!”
谎言骗不了阿狗,他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许你过去,那里有东洋人!”
儿子的声音,是庄严的声音,正义的声音。黄猫又是一阵胆怯和心虚,而阿狗抬起了无所畏惧的眼睛,望着他的爹爹。孩子们全都转过脸来,惊异地打量着阿狗。聪明的阿雪和机灵的阿毛,这时已经在旁边看出了一点蹊跷——事情正如阿狗所说,黄猫大清早就鬼鬼祟祟地朝东洋人的炮楼那儿跑,会有什么好事吗?阿雪暗暗地向阿毛使了个眼色。阿毛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手指了指炮楼的方向,不客气地对黄猫说:“你到那里去拾狗粪呢,还是去吃东洋人的屎?”
这句话说得孩子们都“嘻嘻”笑起来,不过阿狗没有笑,他仿佛觉得,阿毛在说爹爹,实际上也在说他。他的心一下子又变得沉重起来。他痛苦而负疚地垂下了脑袋。这个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使他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直视朋友的那些天真纯洁的面孔。
黄猫还不能确定阿狗是否已经说出了一切。但是对他来说,眼前这几个孩子无疑是最大的威胁。眼下最要紧的是摆脱他们。于是马上作出一副顺从的样子,嘴巴里为自己辩解说:“谁说我要到那边去呀!我不过是出来拾拾粪,随便走走,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嘛。”
他一边说,一边真的往回走。阿狗不放心,紧紧地跟在后面。
阿雪和阿毛存了个心眼,也不远不近地跟着;阿猡当然不会离开大家,这样的跟踪使他觉得好玩极了。
黄猫见一大串孩子死死粘住自己不放,急了,虎下脸说:“阿狗,你给我回去!”
阿狗反问说:“你回不回?”
黄猫心里急得冒火,脸上却不得不笑:“好阿狗,你不是要到舅舅那里去吗?快先回去换衣服,爹爹马上就来。”
阿狗眨巴着小眼睛,向爹爹望了望,又扭头望了望阿毛和阿雪姐姐,心里有点犹豫:爹爹的话,是真的呢,还是假的?要是爹爹真的不去报告了,而带他上舅舅家去,那么这一切多好啊——他什么也不用说了!可是,忽然他又想到,昨天晚上爹爹对他的承诺——全是假的。而且还是在不久前,村里的孩子们是那样地冷淡他和鄙视他,现在好不容易获得了大家的一点信任和友谊,要是爹爹再去做汉奸出卖金豹哥哥,那么,谁还会再跟他一起玩,他还有什么脸来见大家,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想到这里,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被爹爹骗过。他摇摇头说:“不,爹爹,你回去我也回去;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