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阿狗悄悄地拉开被头,向窗子外面那一方黑乌乌的夜空望了一眼。在那儿,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北风发出尖利的叫声,一切白天看起来赏心悦目的景物,现在都变成了吓人的黑影,好像鬼怪一样虎视耽耽地矗立在那儿。要出去,就必须独个儿走过那样的地方,这无疑使阿狗感到心惊肉跳。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摸索着穿起衣服来,因为这时他听见从大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估计爹爹和姆妈都睡着了。他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哪里晓得,他刚刚穿上一只袖子,那边就传来了爹爹的声音:“阿狗,你要撤尿吗?”
没办法,阿狗只好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黄猫一听,连忙披衣下床,把自己的脚伸进床边的棉鞋里,一面哑着嗓子嚷着说:“乖囡,别起来,别起来,外头冷!”
“爹爹来了,爹爹来了。”黄猫继续喃喃地说着,踢踢踏踏地拖着鞋走到儿子床边,把一个温热的夜壶瓶塞到他的被子里。
阿狗撤完尿,忽然心里一酸。是的,爹爹多么喜欢自己呀。从去年冬天到现在,爹爹怕他夜里起来小便着凉生病,每天都这样服侍他。有一次,阿狗嫌那尿壶碰在屁股上凉,从此以后,爹爹就在睡觉时把这尿壶先放在自己的被窝里,等到半夜拿来给他时,正好捂热了——阿狗所接触到的,就是爹爹的体温,父亲的慈爱了。唉,世界上有多少父亲会如此溺爱自己的孩子,又有多少孩子会幸运地得到这样的父爱呢?阿狗不知道。他不知道阿毛、阿猡他们的爹爹,会不会这样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失去爹爹,失去爹爹的爱——这种爱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像一条柔软的丝带一样紧紧束裹住了他羸弱的四肢和整个身心,使他动弹不得,挣脱不出。他想到前一天人们还威胁说要杀掉爹爹,现在,要是他把爹爹的阴谋讲出去,也许,村里人会真的把爹爹杀掉了——啊,这怎么了得呀!不能讲,可不能讲出去啊!
阿狗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缩进了被窝。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响起来:那么,金豹哥哥呢?要是不去讲,金豹哥哥要被东洋人杀掉了呀!
必须在爹爹和金豹哥哥间作出选择——阿狗昏昏沉沉地躺着,脑袋好像在开裂。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正沿着幽暗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到了竹林里,一看,金豹哥哥正在那儿擦枪,他高兴极了,急急忙忙地说起来。说着说着,忽然他的语言迷失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当他再要想一想的时候,想到的是另一件事——爹爹在家等着他,爹爹要出远门,如果回去晚了,就要走掉了。
于是他扭头就跑,像逃一样地离开了竹林子。
他跑呀跑,跑得那样快,好像生怕见不到爹爹了。可就在这时,爹爹迎面来了——原来他并没有上别处,而只是到东洋人的炮楼里走了一趟。这不,他领来了那么多的东洋人,几乎是黑压压的一片,个个脸上充满了杀气。阿狗一惊,一个记忆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刚才要对金豹说的,就是这件事——爹爹要领东洋人来抓他啊!于是他又掉头往回跑。可是这一回,路仿佛无限地延长了,弯弯曲曲,曲曲弯弯,金豹在很远的前方,在那葱绿色的竹林被朦胧的雾气所缭绕的地方,那里仿佛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境。他跑得气喘不过来了,腿也抬不起来了,却怎么也跑不到那里。他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奇怪,猛一用力,醒了,耳边传来搬动东西的窸窣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好像屋子里也亮了一些,大概煤油灯点起来了。
原来,黄猫夫妇商量了半夜,觉得总归还是要留条后路,而那些在这次逃难中弄到的首饰和银洋钱之类,也使他们放心不下,因此连夜起来,准备把这些东西藏得更稳妥些。
阿狗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也不敢睁开眼睛来偷看,不过他一直非常注意地听着。
开始,那嘁嘁嚓嚓的说话声使他很不明白,什么“快把这包大头放好”,“这一袋是铜板”,“别忘了,这儿还有一副镯头。”到后来,大概是收拾得差不多了,当爹爹打着哈欠脱衣上床时,忽然问妈妈:“你知道金豹这小子平时藏在哪儿?”
阿狗娘委屈地摇摇头:“我哪知道啊,他们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
黄猫睡意顿时消失了,因为他觉得这是必须考虑周到的一个重要问题。他低下头去想了一想,说:“唉,等一会你问问阿狗,阿狗肯定晓得。”
“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啊,就怕阿狗也不会告诉你的。”阿狗娘唉声叹气地说。
“真笨,”黄猫不以为然地说,“他不肯讲,不会骗他讲出来吗?”
黄猫说着,“噗”地吹熄了油灯,浓黑的夜色立即淹没了整个房间。阿狗品味着刚才爹爹说过的话,觉得爹爹原来竟是这样坏!大家都恨东洋人,他偏帮东洋人做事,还要害死金豹——是救了舅舅性命的金豹哥哥呀!甚至……还要骗他阿狗一起去害金豹……不不,他不能犹豫了,一定要把这件事讲出来。
阿狗摸索着穿起了衣服,当他正要把自己热乎乎的瘦脚丫子伸进冰冷的棉鞋里去的时候,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阿狗,你到哪里去?”
“我……”阿狗犹豫了一下,忽然脱口而出:“我去报告金豹哥哥,说你要出卖他。”
说完这句话,阿狗自己也愣住了。他还没有意识到,当他听见爹爹呼唤他的声音的时候,事实上已经又对自己即将采取的行动产生了动摇。
黄猫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又是威吓又是哄骗,横竖不许阿狗出去。可是爹爹越是劝,阿狗也越是犟头倔脑地要出去,向爹爹撤娇示威一向是他的拿手戏。
爹爹光火了:“小棺材,你到底要死到哪里去?”
“我要去撤尿!”阿狗故意这样说,他晓得爹爹不会相信他,也晓得爹爹不会让他出去。正像爹爹要吓唬他一样,他也要吓唬一下爹爹。在他机敏的小脑瓜里,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形成了:假如爹爹害怕他去报告金豹哥哥,也许不敢到东洋人那里去了。
但是爹爹并没有被他吓倒,相反只是没好气地说:“要尿你就尿在床上吧!”
阿狗一听,真的扒下裤子,站在床上就撒,把那干松松软和和的棉被撒了精湿的一摊尿。
爹爹急了,连忙拖着鞋子跑过来。阿狗却就势一倒,仰面躺在床上,两只脚乱踢,嘴巴里哇哇哭喊:“不许你到东洋人那里去呀,不许你讲呀!”
在静静的夜里,这哭声显得那么嘹亮,黄猫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连忙拉起儿子,同时不住地说:“狗狗乖,狗狗乖,爹爹不去讲,一定不去讲了。”
这突然而来的保证使阿狗心中一喜,好像是为庆贺自己的胜利,他又继续嚎了几下——当然这已经是尾声了。黄猫摇摇头,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唉,大家都是人,都要吃饭的。并不是爹爹成心要去讲,可是不讲,爹爹要被东洋人杀掉呀。狗狗,你愿意爹爹被杀死吗?”
哭声戛然而止。阿狗伸手一抹眼睛,尖尖的小鼻头里却是真的发酸了。爹爹呀爹爹,他怎么能想象爹爹死了呢?
要是既能保全爹爹的性命,又不去出卖金豹哥哥就好了。阿狗想来想去,想起了刚才姆妈对爹爹讲的话,就说:“我们到舅舅那里去好吗?”
“那么,家里这么多东西你不要了?”爹爹反问他。
“我不要了。”阿狗说。忽然,他觉得自己的主意非常聪明,真的,要东西干吗呢?
“我什么东西也不要,”他又非常坚定地补充了一句,同时一把搂住了爹爹的脖子:“我要爹爹。”
黄猫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连忙给儿子换上干净的被褥,又细声细气地哄着说:“好好,狗狗乖,狗狗要爹爹,爹爹也要狗狗。爹爹不去讲了,明天一早,爹爹带你到舅舅家去。现在快睡觉,啊?”
黄猫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头确实洋溢起一种对儿子的深深的爱。
“真的吗?你不骗我?”阿狗破涕为笑了。
“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黄猫非常认真地说,这倒也是实话。
“那么,我要和爹爹一起睡。”阿狗还是不罢休,搂住爹爹不放。
“好好,爹爹和你一起睡。”黄猫在大床上拉开被子,和儿子一起躺下了。
晨曦像一团灰色的烟雾,从窗口漫进来。黄猫。哪里睡得着觉?阿狗想象着到舅舅家里去的种种欢乐,也激动得睡不着,但是他装作睡着了的样子,闭上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爹爹以为他真的睡着了,就悄悄地爬起来,推醒了阿狗娘,说:“快点起来烧早饭,我吃过了要上北面去。”
所谓北面就是东洋人那里,阿狗听得明白。他知道自己又受骗了,一阵愤怒使得他浑身的血液激烈地沸腾起来,他差点要叫出声来了,但是他使劲咬住了嘴巴,这时,他听见爹爹压低了的嗓门:“轻点轻点,这回不要让阿狗听见了。”
黄猫说完就钻进了阿狗原先睡觉的小被窝,他还想再睡一会儿。阿狗娘答应了一声,慢慢走到阿狗的床头,伸手在他的额头抚摸了一下,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转身走开了。
黄猫折腾了一夜,这会心里一放松,躺下去竟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阿狗听到爹爹的呼噜声,立刻轻轻地穿上衣服,踮着脚尖悄悄走到门边,忽然发觉两手空空,好像忘了点什么。忘了什么呢?他扭头一望,看见了躺在枕头边上的那支宝贝“机关枪”——他是要把“机关枪”送给阿毛的呀!于是他赶紧把“机关枪”藏在怀里,蹑手蹑脚从后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