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阿狗的爹爹要出卖人,阿狗爱他又恨他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09:32:48

阿狗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时分。家里的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着,爹爹和姆妈两个人,等得快要疯了。

刚才,东洋人一离开,阿狗娘发现儿子不见了,只怕他去看热闹,吃了枪子,连忙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可是连个人影也没看见;想喊,又怕惊动了东洋人,只好赶紧回到屋里,气急败坏地对呆坐在床上发愣的丈夫说:“唉呀,不好了,阿狗不见了。会不会给东洋人抓去了啊?”

黄猫一听,好像一个掉进河里拼命挣扎的溺水者,又被人当头敲了一棒似的,刹那间,浑身瘫软,简直连叫嚷的力气也没有了。

“什么?阿狗……抓去了?”他头上冒着冷汗,结结巴巴地说着站起来,“瘟女人,不,不要瞎三话四,快、快去找找,找找……”

黄猫竭力克制着心里的惊惧,战战兢兢地走出去,前门张张,后门望望,压低嗓门叫道:“阿狗、阿狗……”那声音打着颤,又哑又嘶,听起来好像是失去幼仔的母兽在绝望地低吼。

黄猫还想走得远一点去找,这时枪声又响了,他不敢在外面久留,只好缩回家里来了。

进了房间,他想吸一支东洋香烟定定神,同时再考虑怎么办。

吸洋烟必须用“洋火”来点——这也是东洋人给的。当他正在划“洋火”时,子弹又在夜空中“嘘嘘”地呼啸起来,尖锐的射击声震得窗棂直抖,于是他的手也抖起来。划了一根,灭了;再划一根,又灭了。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但是又不甘心。他决定再划第三根,看看到底主凶还是主吉——如果着了,就表示还有些运气,一切顺利;要是灭了呢,则必有祸至。这么想过之后,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就在那黑黑的“洋火”头即将擦下去的一刹那,他突然改变主意,把“洋火”连同洋烟一起扔了。他转过脸来,气呼呼地指着老婆的鼻子骂道:“都怪你,怪你那个讨债鬼兄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吃夹档’遭难的时候来,害得我受牵连不算,要是我们阿狗……”

说到这儿,黄猫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这也难怪,阿狗是他的命根子。为了求得这个命根子,他和老婆两人不晓得上庙里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他不能想象,没有阿狗,谁来给他传宗接代?自己死了谁给他上坟哭灵?因此,眼下一切别的事,像小舅子被抓啦,东洋人会不会善罢甘休啦,等等,与阿狗不见了的这件事相比,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阿狗娘在一旁嘤嘤地哭。她一面担心儿子,一面又担心兄弟。对于丈夫的斥责,她虽然不敢回嘴,其实心里也并不服气。她隐隐约约地担心,眼前的处境恐怕是因为丈夫做了对不起祖先的事所得到的报应。但是她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生怕给丈夫火上加油。

这么哭了一会,她觉得不是办法,就跪到堂前屋里供着的观音菩萨跟前,咕咕哝哝地念起佛来。她希望自己的一片诚心能抵消丈夫犯下的罪孽,让菩萨保佑她的阿狗和兄弟平安无事。

这样,一直到阿狗推门进屋,他娘还跪在那儿;黄猫呢,始终不敢鼓起勇气把“洋烟”捡起来再点,就一直闷闷地坐在黑影里。小小的阿狗的出现,好像太阳的光芒驱走了黑夜和寒冷一样,使屋里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母亲欣喜地把他揽到自己怀里,父亲的“洋火”棒轻快地擦出了火焰,煤油灯把房间照得一片明亮,“洋烟”开始喷出令黄猫心醉的芬芳。

阿狗对父母的惊喜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不光是由于他平时受宠惯了的缘故,而且是因为,他自己,也处在极兴奋的状态中。他急于想把如何帮助舅舅逃跑的每一个细节都说出来,可是过分的激动,使得他那张本来灵巧的嘴巴变得笨拙了。他只说了一句,“舅舅逃跑了。”别的许多事情,像他们如何把东洋人引到泾湾角角,如何从另一条路绕出来,金豹为了迷惑东洋人故意把枪丢在泾湾角角,等等,都在他颠三倒四的学说中失去了光彩。他对自己非常恼火。他觉得这些情景本来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可是一开口,却抓不住要领了。就像许多鸟儿栖在树枝上,你伸手一抓,就全飞跑了。但他还是不甘心。他翻来覆去地说:“姆妈,金豹哥哥枪法真准。”“阿毛也会开枪,他用石头敲。”“爹爹,东洋人真笨,他们出不来了。”

但是阿狗的爹娘并不在乎他那些啰啰嗦嗦的补充,对他们来说,儿子平安归来,比一切都令人高兴。

阿狗很快就被安顿在小床上睡觉。但是,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激动像那些夏季夜空的闪电一样,一阵阵掠过他的身心。他觉得自己还在跑。小河闪着黑幽幽的亮光,长满野草的坟堆在夜气里浮动,像一些在水里游着的乌龟的脊背。他又害怕、又兴奋;又紧张、又自豪。他竭力想跑得快一些,跟上大家的步伐,可总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有好几次,金豹不得不转过身来,拉他一把。金豹的手不大,粗粗的,硬硬的,手心全是汗,但力气很足。金豹真有本事。要不是金豹,舅舅肯定被东洋人捉去了。

他觉得应该好好谢谢金豹哥哥,还有阿毛、阿猡他们。可是,他用什么东西来表示自己的心意呢?无疑家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东洋罐头,只能引起他们的厌恶——现在他自己也早已不吃它们了。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开始过滤起自己的全部财产来:一张矮矮的小竹凳,一把折了柄的大刀,两只摔破了脑袋的无锡泥阿福,一个装过眼药水的玻璃瓶和一只麦秸编的鸟笼……忽然,他想起了他最心爱的一样东西——今天舅舅送给他的那挺“机关枪”。这是多么好的一挺“机关枪”啊,一摇嘎嘎嘎响,简直像真的一样,要是把这挺枪拿出来,无论谁都会羡慕得要死的。可是再一想,阿猡也有一支竹子玩具枪,是金豹哥哥给他做的,他看到过,就跟舅舅送他的这支一模一样。不过……阿毛没有,他大概会喜欢的,明天一早,就把这支枪带去给他玩,如果他看得中,那么……就送给他。可是,金豹哥哥呢?金豹哥哥差不多是大人了。大人应该让大人来酬谢。阿狗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病得快要死了,一个白胡子老先生开了几贴药,把他的病治好了。爹爹为了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就叫姆妈杀鸡宰鹅,烧了一桌子好小菜,还打了香喷喷的老酒,请那个老先生来吃。现在,金豹哥哥也是救命恩人呀,那么,也应该像上次招待白胡子老先生那样招待金豹哥哥——叫姆妈烧一桌好小菜,请金豹哥哥来吃饭,还要恭恭敬敬地让他坐在上首……

阿狗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翻身跳下床去,钻到爹爹的被窝里,去对他说。可是,当他把厚厚的被子稍稍拉开一点时,一阵寒气袭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留恋软和和的棉被里的温暖,就又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这时,黑暗中传来母亲一声宽慰的叹息:“唉,兄弟总算逃掉了。”

阿狗一听,心里很开心,他伸出了脖子,想说句什么,忽然间,大床粗暴地嘎嘎一响——大概是爹爹翻了个身,接着,一个气呼呼的、同时充满着忧虑的声音响起来了:“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说什么?”阿狗娘有点吃惊似地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说明天——明天东洋人肯定还要来找我,交不出人来,有你好看的。”这是爹爹依然没好气的声音。

阿狗不明白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就不再动弹,竖起耳朵听着。

大概妈妈完全领会了,这时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唉呀,那……那怎么办?要不,我们连夜逃了吧。”

“逃?”爹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讲得倒便当。现在到处是东洋人的天下,路上一层层关卡,被捉住了,你还想活命?”

阿狗娘被丈夫的一番话难住了,半天没有出声。

黄猫想了想,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又说:“再讲,就算是逃得了性命,家里的财产怎么办?又不能随身带走……”

“你说的是呀。不过……”阿狗娘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接上去,“唔,要我说,那些个……不义之财,就……你看,就不必挂在心上了吧。”

原来,黄猫乘这次东洋人打来,捞了不少油水。那一天,在准备逃难时,村里人自动组织起来,大家把粮食、细软(包括各家的金银首饰等)都集中起来装在一只船上。他是村长,这只船就由他负责。可是他并没把船撑到预先大伙商量好的地方去,而是偷偷摸摸地藏在了一个别人不知晓的小河湾里,乘着动乱,这一船东西都被他吞为己有了——把粮食埋在自己家屋里的地底下,金银首饰藏在墙壁缝里;人们光顾逃命,谁也不曾注意。事后大家问他,他就编出一套谎话,说是那船被东洋人的飞机炸沉了。人们明知他瞎讲,可是他狐假虎威,仗着东洋人撑腰,谁也拿他没办法。甚至除了这一船粮食细软之外,那些在逃难中被炸死了的人家——他们沉在塘里的硬木家具,也被他偷偷捞出来搬到自己家里去了。

但是黄猫并不认为这是些什么“不义之财”,老婆的话使他感到非常刺耳。“你晓得个屁!”他理直气壮地训斥道,“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铜钿银子总是好的,有什么义不义的!”

阿狗娘被他训得不敢出声,黄猫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是很感慨地说道:“老实讲,我也是为了阿狗。你我老来得子,总要给他留下一份像像样样的家业,将来他才会有好日子过呀。”

这番话说到了阿狗娘的心里。确实,她生阿狗的那一年已经三十好几了,因此她常常担心不等阿狗成人,老两口就会遇到不测,撇下孤苦伶仃的孩子,谁来养活他呢?

阿狗娘想到这里,心里酸酸的,好像真的看到了这样的前景一样,差点眼泪也落出来了。事实上阿狗听了这些话也很感动,心里想:爹爹真好,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明天跟他讲,请金豹哥哥来家吃饭,他一定肯的。

忽然,爹爹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压低嗓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过了,无毒不丈夫——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财产,只有一个办法,只有一个人,让他去顶——”

“啊?”阿狗娘非常紧张地叫了一声。

“那个十九路军的小兵金豹!”黄猫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我想过了,村里人谁都不好惹,可金豹是外地来的,跟谁家也不沾亲带故,我就说是他,恐怕问题不大。”

阿狗一下子听得蒙了,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他想,爹爹说的啥呀?叫金豹哥哥去“顶”什么呢?

可是,母亲战战兢兢的答话终于使他明白了。“这,这不害人吗?”阿狗娘吓得结巴起来了,“再、再说,东洋人抓的是我兄弟,你拿金豹去……顶,他们要、要是不信,还会来找的呀!”

阿狗的脑子“轰”地一下响起来,原来,爹爹要出卖金豹哥哥,要让东洋人把金豹哥哥抓去呀!

“不,不!”阿狗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叫起来。他想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床去,冲到爹爹的跟前,大声说:“不不,爹爹,不能这样做,不能出卖金豹哥哥呀!”

可是,他像梦呓似的发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腿突然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怜的阿狗,完全被这意想不到的事弄昏了。在恍惚中,他又听到爹爹很轻松似地发出了一声干笑:“真笨!东洋人搞不清楚的——就像我们看他们都长得差不多似的,他们看中国人,也全是一个样。再说又是夜里,谁辨得那么真!”

阿狗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忽然听见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不能这样作孽,这是要报应的呀!”

黄猫没有出声,昏暗的房间里,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阿狗感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他真怕跳得太响,被爹爹听见。他下意识地把手移到胸前,捂在心上。渐渐地,他的心里升出一种依稀的希望:看来妈妈并不十分赞同爹爹,也许,爹爹会改变他的主张。

正在阿狗这样想的时候,黄猫把牙一咬:“顾不了那么多了,要说报应,眼前的报应怎么对付?”

“这,这……”阿狗娘显然是被难住了,“唉,这也只能如此了。那么,明天你……是不是等东洋人寻来了再对他们讲?”

像阿狗一样,阿狗娘的心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万一要是东洋人不再追查了,那也就不用干这昧良心的事了。”

可是,黄猫的一句话立刻把她这种幻想击得粉碎。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明天一早,我就要主动去讲。等他们寻来再讲,万一走漏风声,让金豹那个小箬帽兵逃掉了,东洋人又要拿我问罪了。”

“我,我……”阿狗娘呻吟似地说,“我明天到我兄弟那里去……”

黄猫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开始考虑起明天这件事的种种细节。阿狗也终于明白,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他好像看到,金豹哥哥的瘦小的身体被捆起来了,雪亮的刺刀捅进胸口,血像雨后沟渠里的水一样哗哗流出……可是,金豹哥哥自己一点也不晓得,现在他大概睡着了,睡得又甜又香,正在做着美丽的梦——确实,没有什么比见义勇为、救出一个人的性命更为愉快的事了。这是阿狗在今晚帮助舅舅的惊险紧张活动中,所得到的特殊的感受。

可是,要害死一个人呢?害死一个恩人——一个豁出性命帮助过你的人——阿狗想一想就觉得恶心。刚才爹爹的那番话,就像一只看不见的苍蝇,已经悄悄地潜入到他的肚子里,现在又泱泱泛上来了。他是那么难受地翻了个身,好像正在生病一样。忽然间,他疑惑起来,他想也许自己真的在生病,因而把一切都弄错了——事实上爹爹并没有说过那些话,刚才听到的那一切,只是在病中的一场噩梦——当他在发烧的时候是常常做各种各样的噩梦的。等到明天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又都明亮愉快了,爹爹会吩咐姆妈烧许多好菜,请金豹哥哥他们来吃。

为了证实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阿狗把手伸到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这一捏,他痛得哇地叫出声来,脑门上冒出了冷汗。“阿狗,阿狗!”对面床上传来爹爹沙哑的温柔的声音,他以为儿子睡魇了。阿狗从心底感到一阵厌恶,刚才那种欲吐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他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没有理睬。不过,他的脑子却更加清醒了。“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这个念头死死缠着他。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现在就爬起来,偷偷跑出去报告金豹,让他早点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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