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孩子们救出了阿狗的舅舅,让东洋人在坟堆里“推磨”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09:32:05

夜已深了,村上一片沉寂,只有阿狗家还有一点昏黄的亮光。那是在阿狗爹妈房间里一盏弱得不能再弱的煤油灯发出的光。

舅舅说得不错,阿狗的爹娘这时正在商量。不过确切地说,是在吵架。

本来,黄猫见小舅子这个时候来,心里就料想没有好事。果然,老婆开口要粮食了。因此他马上把脸一板,说:“不行不行,叫他快点走。”

如果是平时别的什么事情,丈夫这样的态度,阿狗娘再不会反驳了。可是这一回不同,兄弟讲,家里没吃的,娘快要饿死了,等着拿粮食回去救命呢,做女儿的,怎么能忍心不管呢?想到母亲吃辛吃苦把自己养大了,而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老人家饿死——自己家里的粮食,正埋在地下发霉——天要报应,雷要劈的呀!

阿狗娘越想越伤心,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对于这个软弱的女人来说,哭闹就是最大的反抗了。

黄猫被老婆哭得心里发烦,只好把口气放得软了一点:“唉,你怎么这样湖涂?村里刚杀了一个东洋人,你娘就你兄弟一个宝贝儿子,万一要是让东洋人碰上了,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交代?”

阿狗娘赌气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反正回去也是饿死——我不怕!”

黄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晓得我现在活得有多难,我是在夹板缝里过日子哟。村里大家都看不起我,连我在粪缸边上拉屎,都有小孩子扔石头.又没法追,只好让粪水溅了一屁股。再说这次吧,他们把东洋人的伙头军给杀了,又不许我讲出来,要我说是游击队杀的。我只好如此这般,去给东洋人说。可东洋人是容易骗的么?他们拷问我,要我讲出游击队在什么地方,我哪里讲得出?结果挨了一顿打,你看.你看……”

黄猫说着撩起袖子让老婆看胳膊上的乌青块——他今天真的被东洋人打了一顿,不但胳膊上,连背上也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鞭痕。可是哭哭啼啼的老婆一个劲地低着头,不去看他。他只好放下袖子,委屈地说:“唉,难,难,要多难有多难,挨了打也是哑子吃黄连呀!这件事,讲又不好讲,都是本乡本土的,大家都认得我,要是说出去了,弄得不好,我这条性命,夜里出门就会让他们敲掉的。可要是不说呢,东洋人的鞭子、棍子……”

“我不管你这些事!”老婆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反正,我兄弟来了,不能让他空手回去,粮食要给他。”

黄猫见老婆这样强硬,气又上来了:“哼,粮食、粮食!你不要做梦脚抽筋了。这种时候,叫我到哪里去弄?再说就算是弄到了,离开几十里地,他又如何拿走?”

阿狗娘见丈夫这样推三阻四的,只当他是小气舍不得,不由得气呼呼地戳穿他说:“谁要你到别处去弄粮食,只要把埋在床底下的谷挖点出来,就行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亲娘老子一家饿死,那些陈谷子自己吃了也要烂肚肠的啊!”

黄猫被逼得没办法,又怕事情闹大,只好说:“行行,就把自己家里逃难时藏好的粮食给他拿去好了。不过有一条,现在叫他马上就走。过几天,等风头过去了再来拿。”

阿狗娘见丈夫答应给粮食,心里松了口气。不过,他对于叫自己兄弟马上就走这一条很不以为然,她怕这是丈夫的缓兵之计,等过几天再来,又不认账了。照她的想法最好是立刻把谷挖出来,立刻煮熟了端到亲娘的手上。因此,她撇撇嘴,说:“那也不用这么急,我兄弟大老远跑来,总得让他歇歇脚,过一夜,明天再走。”.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把兄弟留下来,连夜就好把粮食挖出来叫他带走。可是黄猫不肯让步,他把小舅子叫到里屋,关上了门,对他说:“我这里还有几石谷,你先回去,过几天来拿好了。”

话刚说完,突然门口的狗咬起来,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门“咚”地被踢开了,闯进一伙荷枪实弹的东洋人。

黄猫心里暗暗叫苦,可是没有办法,他还要硬挤出笑容,还要弯腰打躬:“皇军,辛、辛苦了。”

可是“皇军”睬也不睬他;为首的一个用枪托往阿狗舅舅身上一捣,问:“什么的干活?”

黄猫连忙说:“这是我兄弟、我兄弟。”

舅舅见势不妙,趁他们正说话,机灵地一转身,拉开后门,拔腿就逃。

“游击队,游击队!”东洋人哇哇一阵乱叫,端着枪追出去。

阿狗吓傻了,缩在墙角不敢动,过了一会,忽然想起,舅舅不熟悉这儿的路,乱跑一气,肯定要被东洋人捉住的。要是能把舅舅带进泾湾角,他带舅舅逃跑,那么东洋人就傻眼了。这样一想,他赶紧抖起胆子,摸黑溜了出去。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家家户户都关着门,看不见一丝灯火,只有东洋人举着的手电筒光,在黑洞洞的夜空里游来游去,好像野兽闪烁的眼睛。东洋人的吼叫声、杂沓的脚步声和零乱的枪响,乱糟糟地搅成一团。阿狗觉得自己的脑子也乱成了一盆浆糊。他不晓得舅舅逃到哪里,也不晓得怎样去寻找舅舅。不过,既然要救舅舅,当然傻乎乎地站着是没有用的。所以,他急冲冲地往前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头,又掉转方向跑——他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跑着跑着,路被河挡住了;回过头来再跑,迎面又是一片竹林。阿狗昏头昏脑,简直把每日走惯的小路都忘了,差点自己掉进了迷魂阵。就在这时,一阵吼叫声传来,他抬头一望,只见十几只电筒光将村庄照得像白昼一样,而团团围着的东洋人中间,正是五花大绑的舅舅……原来,东洋人已经对黄猫发生了怀疑,专门派人守在后门,舅舅刚逃出去,就被抓住了。现在,东洋人自以为捉牢了那个杀掉司务长的“游击队”,正得意洋洋地押着他从村里走过,那意思分明是向村上的老百姓示威。

阿狗急得叫出声来:“舅舅、舅舅——”没有谁理睬他,他那尖细的嗓音早被东洋人叽哩哇啦的喊叫淹没了——也幸亏是这样,要不,东洋人早就不客气地把他也抓起来了。不过他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他冲上去,跌跌撞撞地跟着跑,抽抽噎噎地叫着舅舅。

突然,他的胳膊被谁一把抓住了。他一个踉跄,差点跌一跤,抬头一望,见是阿毛。阿毛又用力一拖,把他拖进路边大树的阴影下。

阿狗挣扎着还想喊叫,阿毛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找死啊!”

阿狗一愣,但是马上就明白了阿毛的用意,他感动地眨眨眼,安静下来。可是扭头一望,看见了在那通亮的电筒光映照下,舅舅那反绑着双手的渐渐远去的背影,鼻子一酸,又抽抽答答地哭了:“阿毛,求求你,救……救救我舅舅。”

“那是你舅舅?”阿毛惊奇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又小声问:“他是……游击队?”

阿狗并不晓得舅舅是干什么的,也不晓得“游击队”是什么,但这时已经顾不上这样多了,见阿毛这样问,就胡乱地点点头。

“快跟我来!”阿毛拉着阿狗,一口气钻进竹林,来到了他们那个秘密的壕沟。刚才,东洋人进村时金豹和几个孩子都躲在这儿。因为听到外面乱哄哄地在喊捉到了一个“游击队”,金豹让阿毛溜出去看个究竟,想不到碰上了阿狗。

“金豹,金豹,阿狗舅舅是游击队,不,那个游击队是阿狗舅舅。快、快一点,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呀!”阿毛刚挨近壕沟,就慌慌张张地嚷起来了。金豹也有点激动,他没想到此刻能碰到游击队里的人,于是急忙把阿狗拉过来,问:“你舅舅,是从哪里来的?”

这句话把阿狗问住了,他只晓得舅舅是从有梅子、有莲蓬、有红艳艳的菱角和青皮大闸蟹的地方来的,至于那个地方叫什么——他可说不上来。他搔搔头皮,想了又想,最后吭吭哧哧地说:“从……从湖里来的。”

“什么?你舅舅住在湖里?”阿毛、阿猡都觉得奇怪。

“真的真的,”阿狗用手比划起来,“我舅舅住的湖,好大好大,一眼望不到头,全是水……”

金豹想了想:“是月浦湖,对吗?”不等阿狗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唔,月浦湖,一定是月浦湖。”

现在金豹已经确信阿狗的舅舅是游击队里的人了,因为前几天他听说在月浦湖一带有抗日游击队活动。

金豹迅速地挖出了埋在沟里的枪——那枝缴获的东洋人司务长的枪,还有一些子弹。

“现在东洋人往哪里去了?”金豹问两个孩子。

阿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刚才只顾哭,只顾伤心了。阿毛在一旁说:“我看见,他们往石拱桥那儿去了。”

“石拱桥上有个洞,东洋飞机炸的洞。”阿猡快活地眨眨眼说,“我要是你舅舅,就从洞里跳下去,游泳逃跑了。”

阿毛朝他瞪了一眼:“哼,你要是掉下去,肯定喝一肚子水。”

“我舅舅就不会喝一肚子水,”阿狗忍不住炫耀起来,“我舅舅会游水,游得比跑路还快。我舅舅还会钻在水底下捉鱼,半天也不上来。”

金豹“哦”了一下,转脸对大家说:“快,阿狗跟我来;阿毛、阿猡,你们绕小路,到坟篱笆圈等我。”

阿毛和阿猡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儿,坟篱笆圈在石拱桥的西北面,中间隔开好大一片竹林,在那个荒凉的河沟交错的地方,东洋人肯定不会去的,尤其是晚上。

他两人都没有提出疑问,因为他们相信,金豹哥哥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所以,两人相跟着,很快钻出竹林,往北一拐,就踏上了通往坟篱笆圈的小路。

与此同时,东洋人真的来到了石拱桥上,十几只电筒将桥上照得雪亮,有一个东洋人把绑着阿狗舅舅的绳索牵在自己手里——他们怕他逃跑。

这一切,刚赶到石拱桥桥堍的竹林里的金豹和阿狗看得清清楚楚。金豹瞄准那个高擎着电筒的领头的东洋人,沉着地举起了枪。

“砰——”清脆的枪声划破夜空,为首的那个东洋人应声倒下。

刹那间,桥上的队伍乱了,有的朝前跑,有的往后退,有的赶紧卧倒,嘴里哇哇乱叫着,大概是在喊:“游击队、游击队来啦!”

阿狗看见桥上的东洋人乱成了一锅粥,还把他们当成了游击队,心里觉得好笑。金豹乘着动乱,又连连放了几枪。阿狗在一旁看得眼热死了,恨不得把金豹的枪夺下来自己放。当然,这是不行的,因为他不会开枪。东洋人真以为遇上了游击队的狙击,一个个卧在桥头上,乒乒乓乓还击起来。而阿狗的舅舅,趁着开始时的一点动乱,纵身跳下了河。那个牵着他的东洋人,因为忠于自己的职责,牢牢拉住不放,也被带进河里。桥上的东洋人发觉后,想开枪,天黑看不见;想用电筒照,又怕挨子弹;朝水里乱打,又怕打了自己的同伙,只好干瞪眼。结果,那个被拖下水的东洋人只好在水里没命地扑腾;而阿狗的舅舅,倒是潜到桥墩下,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磨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

虽然枪弹在头顶上乒乒地响,但是阿狗的舅舅觉得已经解放了。黑幽幽的河水,刺骨地冰凉,对侵略者来说,这是死亡的深渊;而对他——一个长期生活在湖上的真正的渔民来说,则像慈爱的母亲,向他张开了温柔宽阔的怀抱。

头顶上那迷迷茫茫的苍穹里,月影在模模糊糊的云层里游移。小河,向北绕过黑黝黝的竹林,一直融进沉沉的夜色;向西则害羞般地在两旁古老的柳树、谷树和合欢树的阴影间穿掠,弯弯曲曲地通向阿毛、阿猡埋伏的坟篱笆圈。

但阿狗的舅舅不太熟悉这儿的河道,他略微想了一想,判断了一下,就决定朝那枪响的竹林深处游去;因为他也断定,这儿真的有人来援助他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潜进水里。他并没有把水弄得哗哗乱响,而是像一条灵活的黑鱼一样,敏捷地游起来。他一会儿在水里潜游,一会儿又在岸边的老树根丛中探出头吸一口气,听一下动静;不费多大工夫,他就判断出了狙击东洋人的枪声的确切位置。

乘着东洋人的电筒光一明一暗的间隙,他突然傍着一棵大榆树的树身上了岸。

当他湿淋淋的身子突然钻进竹林时,阿狗惊喜得叫出声来:“舅舅,舅舅!”

但是金豹知道,等一会东洋人清醒过来后,肯定要追来的,因此,他来不及多说话,一把拉起阿狗的舅舅,低声地吩咐阿狗:“快,朝泾湾角的坟篱笆圈那儿跑!”

是的,泾湾角角,那淙淙的流水,那接连的坟坡,那突兀显现的沟壑,那茂密的灌木和常绿乔木,立即出现在阿狗的脑子里——此时阿狗的脑子清醒极了,他领着舅舅,飞快地钻出竹林,朝那儿跑去。

当东洋人吆喝着追进竹林的时候,阿狗、金豹和阿狗舅舅他们已经同等在坟篱笆圈里的阿毛、阿猡汇合了。

阿毛看到金豹真的把阿狗舅舅救出来了,羡慕地摸摸金豹手中的枪,心想,这东西真好,有了它,就可以打东洋人,救出自己人;他自己要是有这么一支枪该有多么好啊!刚才同阿猡等在坟篱笆圈里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妹妹,想起可恶的东洋飞机和他们的打飞机计划。他犹豫了一下,正想向金豹哥哥提出要借他的枪用用的时候,金豹却像钻在他肚子里的小虫子,已经懂得了他的心思。他拍拍枪,拉开枪栓,对阿毛说:“喏,没有子弹了。”

阿毛好失望啊!可阿猡却兴致十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他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拉拉阿狗问:“他是你舅舅?”

阿狗几乎有些骄傲地点点头,于是,阿猡怯怯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阿狗舅舅那粗大的手掌——他想摸摸看,“游击队”的手和他爹爹、叔叔的手是不是一样的?

摸着,阿猡觉得他的手冰冷,而且有些颤抖。是啊,湿淋淋地从水中钻出来,刚才一阵猛跑,一停下来,该有多冷啊!于是,阿猡问:“舅舅,你冷吗?”他想,阿狗的舅舅,他也叫舅舅是可以的。

阿狗的舅舅虽然冷得发抖,但心中十分激动。他握住了金豹的手说:“小爷叔,你是哪一部分的?”

金豹像小姑娘一样腼腆起来,轻轻地说:“我是十九路军二营二连的司务兵。”

阿毛觉得很有意思,嘻嘻一笑:“金豹哥哥不走了,他是我们村上的人了。”

阿狗在旁边叫起来:“舅舅,他们救了你呀!”

舅舅“哦”了一声,眼睛湿润了。他望着金豹和孩子们的脸说:“我是月浦湖救亡团的,这次出来帮十九路军筹集粮食……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联系。”说完,他在阿毛、金豹他们的指点下,游过坟篱笆圈后面的小河,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正在这时,东洋人又乱哄哄地从竹林里追出来了。杂乱的手电光和枪声向坟篱笆圈这边慢慢移动——东洋人永远无法弄清楚江南水乡的小路,他们只好慢慢地爬行。

这时,阿毛的手痒了,他多想自己也亲手打倒一个东洋人啊!忽然,他想到了他们打飞机的土枪。他迅速地把它从坟篱笆圈里找出来,把它架在一棵枝杨树杈上,对准子弹的尾部用力一敲,“啪——”一颗子弹带着长长的呼啸声,向东洋人追来的方向飞去。

突然,东洋人的电筒光一下子都熄灭了。接着,夜空中传来一阵炸豆子似的枪声。刹那间,一种复仇的快感深深地抓住了阿毛的心,他迫不及待地又敲出了第二颗子弹。

当他想再敲第三颗的时候,金豹一把把他拖走了:“快走,东洋人追过来了。让他们到这儿来‘摸夜猫’(即捉迷藏)吧,我们回去睡觉。”说着,他们很快走上了泾弯角角里的小路。

小路,像一条狡猾的细蛇,蜿蜒曲折。它常常忽而到了尽头,一拐弯又坦然地延伸;弥漫的夜色,好像把那沉沉的天空溶化了似的,轻柔地罩在那一个个隆起的坟包、那微微发亮的河面和一些黑黝黝的树影上。但是这一切并不使人感到恐怖,微风吹送的是夜特有的纯净、清新的寒冷气息,就连那象征着死亡的坟包,也只是勾出了一些平缓的弧线——也许那长眠在地下的灵魂也在冥冥中护佑着他们的子孙和亲人——阿毛他们就是凭着这些坟包的标记,时而北拐,时而南绕,极顺利地回到了各自的家。

然而那泾弯角角里,枪声却响了大半夜。东洋人像推磨似地在坟堆里乱转,直到他们的据点里派出了救援部队。带来了向导,才把这些蠢货领出去。人们都说,这是地下的阴魂缠住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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