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宛若一条巨大的血管,日夜搏动着,在阡陌纵横的一片绿野中横贯而过。河流改道了,村庄变样了,时光流逝,物事全非——半个世纪过去了。
那一天下午,几位童年时代乳名阿毛、阿猡和阿狗的老人,相约回到他们的老家上海嘉定某地——在这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亲属,然而这一片生养过他们的热土、亲人长眠的地方,五十年来没有一天不魂牵梦绕。他们一下火车,就感到那和风细雨中的春光,那麦田上涌起的涟漪,那清新的泥土气息和湿润的青草气味,都汇成了一股既亲切又无比悠长的魅力包围了他们。这时节,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已经谢了,可是那甜蜜的芬芳,仿佛还滞留在空中。岁月好像一把扫帚,扫净了童年生活中的一切苦难、不幸和仇恨,只剩下难以抗拒的情味了。
然而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正在穿掠田野的一条长龙,好像断了脊椎骨一样,突然翻转扭动,把自己从轨道上抛了出去。
当天晚上,沪地所属的所有电台、所有电视频道,都播发了这个悲惨的新闻:从杭州开往上海的一列火车,在沪郊的田野出轨翻车。出事原因不明。而出轨的这几节车厢上的乘客,几乎都是日本人!他们中间不少已经丧生。
阿毛等三位老人本来也想乘这一趟车的,但因为这趟车上有好几节车厢被那个国家的青少年友好代表团给包了,票子特别紧张。售票员小姐当然不会对这几个有些土气的中国人发善心,所以他们只好上了另一趟车提前到达了。
悲剧震惊了铁路沿线的所有村庄——了解阿毛他们情况的人,在庆幸他们命大、庆幸祖宗保佑的同时,不由得又回忆起半个世纪前的烽火硝烟,认为这是对当年东洋人在这块土地上滥杀中国无辜的报应,是无数冤魂掀翻了行进中的列车。
阿毛惊讶命运之手如此巧妙地让他们避过了一场灾难,却又让他们自始至终目击并呼吸着这场灾难所发出的血腥气息。他不能不想起儿时的诅咒,不能不想起那一天像汹涌的小河一样流血的太阳。老人们久久踟蹰在野外的星空下,试图寻找当年阿毛妹妹的墓,木木的墓,还有营长的墓。然而在昔日的桥堍和昔日的坟篱笆圈上,他们所看见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坟丘、墓碑,一切都荡然无存了。而曾经环绕半岛的那条碧波荡漾的小河,如今则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臭水沟。
在短短的半个世纪中,中国以至全世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已经重新排列组合过多少遍了——作为这次事故中的牺牲者,他们中间有许多中学生,年纪正跟当年的阿雪姐姐、小金豹相仿,几乎还是孩子。这些孩子年轻的血,浸透了五十年前埋在这块土地下面的尸骨——被他们的先辈残杀的中国人的尸骨。
报应之说,也许是无稽之谈。然而,历史仿佛一个多棱的水晶体,它总是从不同的角度展示给人们不同的面目和不同的真理。有谁能说,它不是在无数事件的组合和排列的变化中前进和发展的?!
阿毛低头向河边走去,忽然他看见乱草丛中、一堆破碎的乱砾里,有一块方形的石板显得很特别。好像某种感应,他的心跳加快了,赶紧上前,捡起那块石板,抹去上面的尘埃泥污,这时他看见大大稚拙的两个字:木木!
几位老人轮番抚摸着“木木”的墓碑,在河边的水桥上坐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夜雾正渐渐地从水面上升起,温柔地飘向两岸,飘向远处深水湖一样的田野,形成一条淡白色的宽宽的长带。阿毛凝视这条虚幻的长带,觉得它像一条平坦的大路,正通向头顶上亿万年不变的永恒的宇宙。在那茫茫宇宙的深处,一定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主宰着什么。
1995年改定于上海嘉定